短篇合集

作者:翎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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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灼艾·二



      4

      班主任说曼朱和与茜选择文理科的理由挺有意思。与茜只是因为一门物理成绩不够理想,就逃进了文科大家庭,而曼朱也仅仅因为一门物理学得还不错,就毅然填了理科。

      留任理科班的老师拍她的肩膀:“曼朱同学,勇气可嘉哇。”

      但曼朱做出决定并非一腔孤勇,她知道理科选择大学和就业要宽泛很多,它给了非优等生更高的容错率。爸爸的收入打了折,偷偷在外接单跑车,妈妈也在外摆摊卖起了荠菜馄饨。

      家里越是缺钱,馄饨捏得就越像元宝。妈妈却还给曼朱多塞零用,让她晚自习回家吃夜宵。可曼朱最想吃的就是妈妈的手艺。路边摊那么多,偏偏自家的摊位不能坐。妈妈怕给曼朱丢脸,不准羊毛出在羊身上,于是曼朱的零花钱用在了凉粉、汤面和瘦肉羹之上,可她嘴里心底永远都是清淡的荠菜味。

      分班之后与茜很少再来曼朱家吃饭,她的奶奶开始坐在荷池巷的石桥前,和街坊抱怨准备一日三餐的繁琐。曼朱妈妈提着菜篮经过,老人觑来一眼,瓜子皮像口香糖腻住喉咙,含糊不清地呛声:“辛苦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居然还要我们老人家处处伺候。”妈妈羞得扭头就走。

      吃饭的事,爸妈不是开口没有留过与茜。那时两个孩子已然有些生分了,大人也不好摁着谁的头认错,无论怎样都尴尬。何况家里经济拮据是事实,多一张营养期的嘴巴,远不是多添一副筷子那么简单的事。

      曼朱彻底收起玩心,将压岁钱存下来报了补习。压岁钱只够报一门学科,但学科之间却是相通的。化学补习老师课后被曼朱问得头都大了,不得不佩服她的刻苦:“同学,你这是交一门化学的钱,把楞次定律和函数求导都复习完了嘛?”

      历年高考真题做来做去,江苏卷找打击,北京卷找自信。晚上爸爸给曼朱夹菜,她刚好翻过一页错题集,于是熏兔肉跌进书脊里。爸爸“哎哟”着笑了一声:“我闺女出息了,吃饭都在念书,换作以前我肯定以为她在偷看F4的写真集,或者是你们校篮球队长……”

      那是曼朱从前写在日记,又被翻出来的呈堂证供。供词没有证明她的清白,却成了父母的谈资。曼朱不动声色地揭过这页,肉块在书里翻来覆去地香。

      妈妈正好切完红心芭乐端上桌,嗔怪地推了一下丈夫。爸爸也不好意思了,抖着手掂起小木叉去戳水果,可芭乐像七点的新闻联播开场音乐一样滚瓜烂熟,妈妈无奈洗了个勺子过来,这才将果泥送进曼朱口中。

      过了高二,下学期进入第一轮总复习,上头突然严打补课,老师们不得不租用更隐秘的场地,补课费因此水涨船高。曼朱拿不出来,面对父母几乎白去一半的头发,她也说不出来。

      补习老师蛮可惜地挽留曼朱,说可以免收她的涨价费用,顺便提了一嘴:“学校上个月特困生的补助名额有好几个呢,你怎么没申请?”

      此事不宜张扬,年级组也有私心,希望真正受到帮助的是成绩好的学生,因此他们都是暗中对贫困的同学进行调查,分别约谈,一个告知一个,再比较筛选最终名额。因此当曼朱问到段长那里,对方一脸莫名:“你在名单里的啊!可是因为你一直没来找我登记,就默认你放弃了。”

      “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怎么可能?”段长的口吻不容置疑,“我明明让李与茜通知你了啊!”

      5

      七月十九号是与茜的生日,妈妈说无论如何要请她来家里吃饭。

      早在前天爸爸就去市中心定了低糖蛋糕,卡仕达酱顺着迪士尼贝儿公主奶黄的裙褶流溢下来,像香槟塔层层叠叠的浮沫。曼朱看得发了怔,不禁伸出叉子去接,竹篮打水一般想止住它的流泻。妈妈笑着轻打她的手,说狮子座呀,就是性子急。

      性格柔和、专情顾家的巨蟹座,巨蟹座的与茜拦住妈妈:“阿姨,就让曼朱先吃嘛。”

      长辈眼中完美无缺的与茜,在学校的人缘却并不大好。那个年纪很容易将淡泊清高视作一种别样的美德,但也正是在那个还不懂矫饰和忍耐的年纪,不拘小节、随和大方才难得。曼朱是同学们眼中的难得,但她不会以此在长辈面前自矜,就像差生文具多,对于那个阶段的父母来说只有成绩是真理。

      受邀的另外两位同学一时进退两难,她们其实还是曼朱请来的。曼朱面不改色地提起塑料锯齿刀,代替寿星将戚风蛋糕底切成均匀的六块。圆形六等分,每块都类似60°的正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稳定、绝对而且完美。曼朱手起刀落,蛋糕顶的渍樱桃灰溜溜地滚到桌面。

      “都吃啊,发什么呆。”曼朱果然第一个吮起了动物奶油,而直到此时与茜都还没来得及点蜡烛,更别提接受生日歌的祝福。

      “嗳,硌牙!”曼朱抱怨。蛋糕夹心是时令水果,芒果和芭乐都柔软,妈妈怪她小题大做。

      当夜爸爸始终沉着脸,将同学们送走之后才跟曼朱发难,怪她越俎代庖,分明是与茜的生日却不给她面子,显得很没有家教。曼朱反唇相讥:“我过生日的时候又有谁给过我面子?爸爸你给我买过鲜奶蛋糕吗?妈妈舍得给我做一整桌的菜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记仇,现在还提这些干嘛?”

      真要记仇,那没提起来的事情还多着呢。从来都是她谦让,从来都要她忍受。《道德经》里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益有余。真是先见之明。当曼朱提到特困生补助的事,爸妈竟然也能无动于衷。

      不是故意,名额有限,与茜明显更困难。没多少钱,爸妈会挣,倒不必拘泥于此……曼朱终于听不下去,积压十几年的疑问迸裂了她的高声:“为什么你们总是偏袒与茜?明明我才是妹妹!是不是李伯伯当初在井下出事和爸爸有关系?”

      “你放肆!”爸爸气急攻心,咳得风箱一般,“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难道只能因为亏欠和利益?你心中就没有一丁点道义和良善吗?”

      妈妈搓着爸爸胸口,也潺潺地淌泪:“曼朱啊,你这话太伤爸爸了。你爸和茜茜爸爸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对茜茜好,哪会有私心?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灼艾分痛的故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曼朱甚至记得那段宋史原文: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太宗觉痛,帝亦取艾自炙。

      宋太祖的弟弟宋太宗生病,宋太祖为他灼艾治疗,却令他疼痛喊叫。于是宋太祖将尚在焚烧的艾草往自己身上引,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分担弟弟的痛苦。所谓情同手足,不外如是。可是,爸爸和李伯伯如此,李曼朱和李与茜就必须如此吗?

      何况宋太宗最后还是篡了哥哥宋太祖的皇位。

      6

      曼朱在高考超常发挥,班主任建议她报同济,可当她听说与茜报了复旦,便偷偷修改志愿,在父母极不赞成的目送中上了前往哈尔滨的火车。

      哈工大的报到日期比复旦早两天,与茜跟着爸妈一起多交了五块钱站上月台,汽笛鸣起的同时她突然跑起来,追得踉踉跄跄。曼朱蓦地动容了,猛地抬起车窗伸出手去,接过她递来的小本。

      铁轨随着火车加速形成两尾拉长的“八”字,透视画面里的与茜浓缩成一个鹅黄色的点。

      小本子里是曼朱缺席的,近两年时间的日记。与茜的字整齐娟秀,曼朱将它们看进凌乱的脑里,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那些年荷池巷粉笔画就的方格,她们一前一后踢着小石头跳房子。四月里来杏花香,一脚跳进杏花房。泛黄卷边的照片里,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紧紧牵着手。月光铺满的被褥,两个小脑袋挨在一起。

      曼朱觉得自己很坏,那种自我批判之后依然可以下定义的坏。每当事情发生,她都率先妄下结论而不给与茜解释的机会。对待越亲近的人,她的武断和倔强反而暴露无遗,与茜或许一直想同自己和解呢?

      与茜的日记成了曼朱的禁忌,她想看到那些话,又害怕看到。本子被她锁在宿舍抽屉,钥匙交给了刚认识的室友。悬在宿舍西北角顶的小电视正在热播《情深深雨蒙蒙》,何书桓和如萍订婚前为了防止自己动摇,也将依萍的日记锁进抽屉而钥匙交给别人。

      曼朱觉得自己的行为渣得异曲同工。

      她本科选的是材料科学与工程,学术论坛上把它列为四大天坑专业之一,同专业的前辈也一致同意,只有材料性能学的教授王婆卖瓜地宣布这门学科是未来学科。于是曼朱就像当年选理科的理由一样,义无反顾地相信了。

      直到几个月后参加同城校友会,曼朱才知道高中原来有两位校友也上了哈工大,都是男生。其中一位在农家小炒店的餐桌上被安排坐在了曼朱身边,他说自己在物理学院,核物理方向本硕连读:“还记得我吗?席和轩。我们是初中同……同班同学。”

      而且还是前后桌,曼朱笑道:“怎么不记得?你是我们校篮球队的队长嘛。”

      “你在校运会上也跑得很快啊!”

      两人一阵沉默,曼朱撅起背,想箝对面瓷盘里的炒茭白,和轩身高臂长地替她夹进碗里。

      新学期材料工程和物理系的公共课有重叠,偏微分方程课在主楼大教室上,阶梯座位和偏微分的阶数一样升了又降,曼朱能感觉到和轩是有意和自己越坐越近的。带了私心的亲近让人如芒在背,他什么时候会开口问与茜的消息?和轩给她讲题,碳素笔在指间转得飞起,有种故作镇定的漫不经心。

      去实验室之前,与茜又给曼朱打来电话。今天凌晨两点多她就说过自己拜托室友打热水,结果水壶被遗落在开水房,等找到的时候内胆已经碎了。

      “她一定是故意的。”与茜忍不住哭起来。曼朱敷衍着安慰了她两句,因为太困,她的眼皮已经和卧蚕粘得难解难分。

      新开的便利店在西大直街对面,为了继续通宵泡实验室,曼朱打算买点曲奇和酸奶当宵夜,等绿灯的间隙她因为读错秒数和一辆赶时间的三轮险些撞上。幸好和轩在后头拉了她一把。三轮车师傅破口大骂之前暗自与男生较量了身高差距,悻悻地飞快骑走了。

      曼朱心有余悸地道谢,和轩却得寸进尺地说他也饿了。于是曼朱的购物篮里多了一碗关东煮、三袋爆浆鸡排饭团、两听黑咖啡。曼朱心想明后天饿就饿着吧,权当一厢情愿的代价。

      毕竟暗恋就是一场烈酒味的暴风雨,我干了,你随意。

      唯一的店员是新来的,扫码操作略显笨拙,小票机吱吱地响,大概是纸卷用完。店员急得一头汗,曼朱忙说慢慢来别着急。和轩忽然走近,太近,能看清他腕口的运动手表,表盘玻璃反射店门外包住鲜花的欧雅纸粉边。曼朱心想他终于要说了,像小票机热敏纸预示告罄的粉线条,是图穷匕见的意思。

      当年男生们都托曼朱给与茜捎情书,现在有了手机,一个号码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纵使无法得到美人垂青,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们也愿意试试。那自己呢,自己为什么不能试?

      店员钻进了储物室,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安静。不要问与茜,我不想在你面前提与茜——曼朱眼底藏着秘密,鼻子却盯紧嘴巴,不肯让它说出来。那她干脆就先发制人地倾倒出来:“我一直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

      同城送花的小哥和从储物室走出的店员倒吸凉气,曼朱淡定回头,和轩捧着心形礼盒,鲜花垫着迪奥小姐香水和哑光999口红,和曼朱今天涂在唇上的色号一样。因此她毫不怀疑,和轩大概认为那瓶迪奥小姐其实是眼药水。

      “我只知道,我和你一样。”男孩梦游似地将盒子递过来,欧雅纸颤抖着淡金的闪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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