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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霞各聚散,孤鹜何处归
这日朝后,她与元和二人奉皇帝旨意,随崔熹、陆明冲往国子学宣诏。
吏部和中书学据学子科目应试结果拟定官职。
同窗之中,有出为羽林幢将,羽林郎的,穿着两档甲,好不威风。
也有出任学官,为太学博士,太史博士,为著作郎的。
还有去往他地,为州都,为郡曹,为参军,为州府从事的。
留在内朝的也不少,有为门下主书舍人,为中书舍人的。
或往各部衙门里,为司农少卿,为司盐都尉,为协律郎,为太祝郎官的。
众人依依惜别,从此有去凉州,也有往燕赵的,好似一把种子被风吹散。
“大家不日就要点去各处任职了。真替你们高兴。”
“该恭喜颂音郡主才是,如今直达天听。”
元颂音既为他们各自有一番事业感到心绪澎湃,又为同窗数年分离而不舍。
——半年后,往冀州的许攸,因出言顶撞清河王元宁,被对方公然羞辱,在官员宴会上,遭元宁奴仆马鞭抽打,一个多月没能起床。皇帝听闻,气得就要派人前去问话,被崔熹劝阻。
当日送行时,自然都未料到这般。只是高歌前程万里,也有叮咛努力加餐饭的。
元悦瞧她叹道:“像你这么个多心的,不愁富贵清闲,好好安享日子罢了,反要像那笼子里的八哥,自己给自己铐上。你眼前这些,总是俗人俗物。往常我说的话,竟一点没听进去。”
元维瞥一眼元悦,嗔道:“谁都像你,整日混吃混喝。将来离宫了又如何?别人上阵,不是父子兵就是亲兄弟,外头人见了怎么能信,这太子嫡亲兄弟居然上不得台面。”
元维这话乍然出口,叫众人忽都噤声。
元悦脸一红,望了她一眼,并不作声。
元颂音正要开解。
并未赶上这届的元诘却率先道:“姐姐好大志气,怎么自己不争一争,”眼睛斜飞到元颂音身上,“眼前可不就有现成例子。”
元颂音心头一震,还未来得及开口,元悦却从容道:“人事难定,你们只愿花开早,不知这春去得也早。”
元诘听闻,倒笑了笑。
“想那么多,明天谁就生就死还不好说呢。”
元悦笑笑望着妹妹:“等出了宫,我就去做这无忧王爷,远远地离了你们。锦绣河山大好日月,倒不值得费心一场?只怪你们看不透罢了。”
竟真似替他们可惜一般,猛地跌了两下脚,终于叫众人松口气。
元颂音暗暗瞥一眼元缄,见他只是低头摩挲茶杯边缘,面色倒好。
元诘忙抢道:“山河日月也是负累,走到哪算哪才好,我反正也要走的,三哥哥带着我!”
元悦听毕,忙摆手,呵呵笑道:“你同阿音,一个心太热,一个又太凉,我哪里招架得住,求放过。”
说得众人轰然大笑。
元颂音见众人之中并无萧濬,便四处瞅了瞅,见他独自在后头,便笑着晃晃悠悠逛到他座位边,团手道:“恭喜呀,博士说你也要待选官职了,预备往何处?”
萧濬见元颂音近前来,仿佛并未听到她的问题,只道:“许久没见,你在皇帝跟前如何?”
元颂音也没答他,却道:“过往长听博士常赞你文书,正该留在国子监。这里许多汉人官员都是南边上来的。”
萧濬不理会,只道:“我听家父议论如今中书并门下,将尚书省压得厉害。”
元颂音听完微微发愣,认真看向他:“那你怎么看?”
萧濬道:“我爹自然夸崔熹厉害。”
元颂音听完面无表情,嗤笑一声,叹道:“那也得看皇帝是谁。”
萧濬翻个白眼,但两人都没往心里去。
元颂音又道:“难道你就这么闲散着?还是说,预备在自家园子里念个佛修个仙?”
萧濬看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没想好。”
元颂音道:“你倒慎重。”
萧濬道:“我爹却说你挺冲动。”
元颂音陡然好奇,笑道:“奇了怪,你爹这么个长辈,竟还在背后议论晚辈呢。”
萧濬脸上一红,道:“一场秋猎,你可比那些善于骑射的臣子还出风头。我爹不过感叹两句,虽能近侍天子,可究竟是个苦差事,崔熹也不好对付,将来够你熬的。”
元颂音边听,边心中得意,叹道:“你诸多家人亲故,历经朝事,他们替你筹谋,难怪慎重。”
后来她跟刘慕卿当笑话提起这件事,他因在江左就认识萧濬父亲,便十分不以为然。
——“萧觉这老货,一向面上宽容而心中怀恨,他说这个,无非是当年在你父亲手下,同伴们尚且弱冠皆列校尉,他自己却连个小丞也没混上。”
一席话叫元颂音笑得肚子发疼。
萧濬岔开话头,道:“头先你看的史书,心中可还记挂?”
元颂音一愣,知他在问她和姝华父辈们之间的恩怨,便低下声音,道:“多谢你还惦念。我但凡想起这一茬,就感觉心神涣散,只胡乱拿了《老》《庄》来读,却根本不见开解。这些日子为大婚的事,姐姐也搬到妙胜庵去侍奉她母亲了,只求离宫前再尽尽孝道,不常见她,便不再想。”
萧濬垂下眼睛,低声问道:“郡主几时大婚离宫?”
她听他问,又感到心中一阵刺痛,眨了眨眼,道:“快别说这个。还是说说你,你爹现居尚书仆射之职,自然知道如何最好。”却也不由得担心起来,他这样一个人,在官场之中,恐怕总难伸展手脚,忽又想起什么:“嗳,你自己,是不是想做个史官之类的?我也帮你留意着。”
说完却见萧濬面露笑意,望着自己摇了摇头。
“你猜错了。我想去管堪地授田。”
元颂音一愣,瞧他抬抬眉毛,眼中忽闪过一道光亮。——这倒难得。
他继续道:“如今朝廷不是说要重议么?当年统一南方也推行过计口授田。可汉人豪族势力盘根错节,大批贵族高门将人口、土地藏匿在连绵的庄园之中,没有据实禀报,直到本朝,还有许多人口田地都是一盘乱账——”
他凝神陈述,声音虽平平,却能明显听见话中的激情。
元颂音哎呀一声,叹道:“你几时竟知道这些了?”
萧濬道:“我从小长在南方,去各个亲戚家里串门,时常听到,也不奇怪。”
元颂音心中一动,点点头,道:“那这些事,你家亲戚难道能脱干系?你想做,只会比旁人更难呢。”
萧濬苦笑道:“我不过嘴上说说。我爹才不会让我去。”说罢望了一眼元和。
元颂音点点头,听身后元维唤她,便同萧濬拱手告别:“往后就是朝堂上再见了,望你一切顺遂。”
萧濬脸又发红,也朝她正经团手。她正要走,他忽正经道:“你读《老》《庄》没用,倒不如再多看些史书,虽有锥心之痛,到底以毒攻毒。从来一将成名万骨枯,哪里又不是如此。”
元颂音听罢,忖了好一会儿,方与他道过谢,转身去找元维。
待众人从学堂散出,元颂音自上了车,想不过,又掀帘朝元缄道:“你到我车上来,咱们一处坐。”
元缄心中一动,并未开口,静静地跟着她钻进马车。
元颂音先叹道:“我时常羡慕元悦兄妹。”
弟弟侧头看她。
“你也觉得我多心多事,是不是?”
元缄摇摇头,自顾自道:“元悦又当什么大官了?说羡慕,你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元颂音虽然被他激到,却没生气,笑道:“是吧?可偏偏只有他,才有资格说摆脱俗事俗物。咱们也非这么着,便显得窘鄙可笑。”
元缄叹道:“罢了罢了,我也不知道你是图什么,也说不过你。”
元颂音正要反驳,元缄根本不给她机会插话:“现在又找我说什么呢?不过图你自己心里坦荡舒服了。我是什么要紧人么?”
她听到这句,心中好似被重锤锤了一遭。
“祖母都叫你说服了,你不必拿我扯幌子。我知你能耐大。倘若出生时,我早你一刻,又或者我是个女孩,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
元颂音听他声音虽淡淡,字字出来,心如刀绞,可她胸中实在火烧火燎,她捏了捏手指,缩回缝着细腻毛皮的袖子里。
“只是姐姐,人的命运翻覆,哪里有这么多好运。咱们不是说好,等将来一起平安离开,出宫去过日子么。”
她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
元缄又补道:“北伐柔然尚不提,勋爵改制,这样得罪满朝皇亲国戚的事,怎么专找你?”
元颂音猛地一惊,一来定是闻雀同他说了什么,二来弟弟心里竟十分明了。
“将来少不了你看笑话的时候。”她舔舔嘴唇,难道依他们姐弟的命数,真能碰上什么现成的好事?
元缄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松开。
晨光殿里有一尊漂亮的浑天仪,铜铁所铸,错银镶嵌于上为星度,摆弄起来,霎时金光四溅,似星光跳跃。
她瞧在眼里,十分喜欢。
“姐姐。”
元缄的声音忽然软下来。
可他一定也听过那种人,久了以后,就把拥有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劝人放手,竟是再恶毒不过的歹话。
她确实有些心慌,刘慕卿和徐鹤提醒得对,谨言慎行,等过了这一茬,将来不怕没有出头的时候。
“够了!”
元缄不语,只是搓了搓手,过了良久,他望向她,正经道:“也好,按你的心意撂开手去干。往后富贵发达,我绝不沾染,若巢倾卵覆,到那刻,也别牵连我……”
听他言辞竟决绝如斯,她吃了一大惊,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呆呆点头。
见她只是点头却不出言反驳,元缄心中自又是一番悲凉之感。
到底值得么?
车驾停下,元缄跳下车,头也不回,走进长乐宫。
元颂音瞧弟弟身影远走越远,心中大不痛快,只低头失神也往里走,不想迎面碰到李姝华正往外来。
“把你能耐的,做了女官,如今也忙,一天到晚看不到人。”
元颂音闻声,听她玩笑责备,心中先是一喜,抬头再看,却又一股悲从中来。
李姝华见她沉默不语,不似往日嘴皮功夫,当下愣住,想她如今心思都在皇帝身上,恐也累心,方又打趣说:“这么快就有官架子了,刚瞧见缄儿生气,是不是你激的?现在又与我拿起款儿——”
元颂音听她声音带笑,不知为何,眼中忽然一算。
“姐姐……”
李姝华低头瞧她,一阵凉风吹过,天暗下来。
“今日把嫁衣送来了,听说皇帝吩咐你往宗学,倒没能一起看看。”听到姝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似带哭腔。
元颂音没忍不住,啪啪两滴眼泪滚落,她接过姝华递来的手帕擦脸,方轻声问:“姐姐今天还回庵里?何不就在此歇息?”
李姝华拉住她的手,元颂音只觉手指僵住,温度在指缝间传递,她不舍得放开。
“等出宫,想再见阿娘也不容易,这几天趁人还在……我先去了。”她说完松开手,朝着元颂音笑了笑,便往宫外走。
元颂音依依不舍,跟着送出来,又在夕阳里站了许久。宫里点灯,像黑暗中漂浮发亮的烟霞,牛车已经去了许久,声音却仿佛仍在石板路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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