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程之内

　　宋争尔双手倒扶身后的墙，艰难地直起身，双腿还在轻微颤抖。
　　她转头往身侧望去——

　　起码倒了三分之一的人。
　　这还没排除已经开始第二组靠墙静蹲的。

　　与她几乎并肩的裴谨程维持着闭目交臂的姿态。
　　宋争尔无法从他脸上读出任何倦怠的信号。
　　只有做完第二组起身的一晃神，注意到他颌骨两侧轻微鼓起，她才恍然明白，裴谨程在咬牙坚持。

　　直到最后一个人揉着酸软的膝盖起身。
　　董小军听罢叫苦连天的哀鸣，大手一挥，又赏了所有人十五分钟休息时间。

　　上午的训练体能为主，基本上就是在一小时的项目和十五分钟的间歇轮换之下度过，下午据说平常是技能训练，但全运会临近，被改成了实战模拟。
　　骤然增加体能训练的强度，练到下午，宋争尔都有些浑浑噩噩。

　　和昨天无二，今日仍旧是男女混打。唯一不同的是，昨儿杨晓教练请假，所有人一起比，于是按照成绩分为三组。
　　这回是董小军组内战，人数不多，干脆全员上阵混战。

　　宋争尔的第一场模拟赛打得并不好，省队强手太多，竞争本就激烈，未经省队系统加强训练的她不可避免落于下风。
　　不说今天她发挥平平，就说在市队稳进前六的成绩，在省队连决赛的门槛也摸不到。

　　摘下手套，她坐回休息的长凳观战。
　　她的首要观察对象是柳雅兰。

　　这姑娘齐刘海，盘发，人如其名，五官淡雅，一双柳叶眉还颇具古典气质。
　　进入比赛状态，却是不折不扣的快枪手，下手快准狠，非常凶残。

　　与宋争尔以掌托枪不同，柳雅兰选择的端枪方式是拳托，即左手握拳，用突出的指节架枪，久而久之，很容易磨出茧子。

　　宋争尔转转手腕缓解托枪的疲惫，想了想，又摸两下自己的指节。
　　在省队的时候，徐峰虽然教过两种不同的托枪法，但建议他们尽量用掌托，说是更容易出成绩。
　　她没怎么试过拳托。
　　要不然，下次试试？她朦胧地想。

　　场上激战正酣，转眼来到决赛前五的角逐。
　　饶是白若隐处于战损状态，硬实力不容小觑，硬生生挺到前五才被淘汰。
　　剩下的人，只有裴谨程一名男生。

　　众所周知，射击考验稳定性。
　　有研究表明，由于男女先天体型差异，女性在击发时，肌肉颤抖程度会稍弱于男性，换句话说，就是持枪更稳、瞄准更稳、开火更稳。
　　由此，女子10米气步-枪的成绩普遍也要胜于男子。

　　裴谨程能和柳雅兰打得有来有回，一枪高一枪低，已是不易。
　　在这个领域，称得上当之无愧的天才。

　　宋争尔感叹，思绪一滑，又忍不住想，那个传闻中拿了单项奥运冠军后还稳坐国内现役女枪第一的李殊妍，究竟是个怎样恐怖的存在。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亲眼见证李殊妍的比赛现场。
　　如果能有那么一天……她还想挑战李殊妍，同她掰一掰手腕。

　　“嘭。”

　　宋争尔的脑回路被一枪打回赛场。
　　裴谨程和柳雅兰的比分远远甩开了后面的队友，毫无疑问，他们要角逐最后的胜利。
　　两个人的稳定性都强得可怕，宋争尔用手机计算器粗略算了算，枪均皆在10.6环以上。

　　要知道，满分才10.9环。
　　他们几乎枪枪在高分环上。

　　最后一枪结束。
　　宋争尔微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两人同样打出了254.6分。
　　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成绩，打成同分的概率有多低。大概也就比她数学考上110分的可能性大一点吧。

　　董小军嘶哑着嗓子说：“加枪。”

　　重新计时，重新打。
　　柳雅兰毫不犹豫，打出了一枪10.6环。
　　按照宋争尔的观赛经验，她会毫不犹豫地认为：稳了。

　　场下的人可以这样判断，场上的人却不能放弃。
　　但宋争尔看得出来，这一枪同样给了裴谨程压力。
　　他本来启动就比常人慢一点，这会儿挨着枪上的贴腮板，站得稳稳当当，更叫人猜不准他何时击发。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
　　宋争尔有点担心，她有过状态不好导致被判超时的经历，清楚知道，超时的那枪会被评定为0分，和宣告当场被淘汰没什么区别。

　　快扣扳机啊，宋争尔急切地想。
　　可场上的裴谨程不动如松。

　　最后的最后。
　　压着死线，裴谨程才淡定地动了动食指，完成了击发次。

　　10.8环。
　　观赛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枪质量可以说相当之高了，也再次展现了裴谨程的实力。

　　风暴中心的裴谨程不为所动。
　　他做好枪支的安全措施，有序地摘了射击帽和防护手套，转身往队伍方向走过来。
　　途中，对上少女温和的眼神，他顿了顿，轻轻点头予以回应。

　　“既然是实战演练，赛后采访也不能落下。”董小军看热闹不嫌事大，把手里的记录册卷成筒状，递到柳雅兰面前，“请问你对这个比赛结果还满意吗？现在是什么心情？”
　　柳雅兰意外地配合，还简短地握住“话筒”说：“我个人是比较满意的。一个是我们俩水平相当，输赢皆有可能，另一个，幸好男女有别，我们不至于在全运会对上。”

　　“裴谨程选手呢？”
　　裴谨程无暇参与这出闹剧，敷衍地回了个货不对板的答案：“还行，今天运气不错。”

　　宋争尔扶额，明明最后一枪用尽了全部气力。
　　不过，胜利者有装的权利。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莞尔。

　　-

　　宋争尔把市队加练的习惯带到了省队，出乎意料的是，裴谨程告诉她，省队的训练馆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夜间开放的。
　　她想了想，也能理解：任何体育运动做到了极致的努力和科学的训练，剩下的就是比拼天赋，硬练除了耗费心神身体，效果并不太大。

　　不过，这周受全运会影响，限时晚间开放。
　　这意味着，她可以再多些时日，以市队的训练习惯，捱过过渡期。

　　宋争尔原以为来场馆的人会很多，没想到一共就三人。
　　她，裴谨程，还有姜蔓歌。
　　完全是老熟人联盟。

　　再准确点说，其实真正在练枪的，也只有她和姜蔓歌这对室友。
　　裴谨程全程不是坐在观赛区，就是过来给她开小灶似的指点两句注意事项。

　　宋争尔第十七次偷偷打哈欠后，裴谨程开口提议：“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
　　又像是怕她倔强劲上来了，他将亮屏的手机竖在宋争尔面前。
　　圆润的字体勾出“21:20”的时间轮廓。

　　宋争尔困得揉眼，眼前的画面糊了又高清，她看时间确实也到了，便欣然应允：“好吧。”

　　她冲姜蔓歌喊道，“蔓歌，回吗？”
　　“回！”
　　三人收拾东西往外走。

　　从训练场馆到宿舍楼，要经过一片很大的紫藤林。如今紫藤花期已过，只剩下淡淡的绛红，渐变晕染出棕褐色。
　　在桉州市的妖风哗啦啦地侵袭之下，藤叶旋转着飞舞着，像雨点般被打落在行走的小径上。

　　“争尔，我的手机好像落在靶场了。”姜蔓歌忽然拍了几下衣裤，说，“我得回去取一下。”
　　“啊？那我们回去拿吧，幸好走出来也不远。”
　　“不用！”姜蔓歌脱口而出，又小声说，“我自己去拿就行，你先跟裴谨程回去吧。”

　　宋争尔坚持要陪她，“你一个人能行吗？天这么黑，路都看不清，还是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姜蔓歌想了想，“我从小走山路，怎么会不认路呢？你先回，我马上就跟上。”
　　说完，竟然掉头就跑，很快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宋争尔无从劝说，只得跟着裴谨程先走，一步三回头。
　　“别担心，我们走慢点，她应该能赶上来。”裴谨程宽慰道。
　　她勉强被说服，点点头。

　　沉默须臾。
　　裴谨程罕见地挑起话头：“每年夏天，这片藤林会开出淡紫色的花，很美。”
　　宋争尔忍俊不禁：“你说话好像小学生写作文。”
　　裴谨程：“……”闭嘴了。

　　一瓣残败发黄的叶借风而上，打着圈儿从地上旋至宋争尔的大衣外套上，粘牢了。
　　宋争尔顺手拈下，隔着毛绒绒的布料，按到了一块不明物。
　　她松开食指和大拇指，叶再度飘零。

　　“裴谨程。”她停下脚步，叫住人。

　　“嗯？”裴谨程见状，也停下，侧过身子，正对她。

　　宋争尔犹豫了下，攥紧五指，伸直手臂，掌心朝上，慢慢摊开来。
　　赫然卧着一条简陋又玲珑的四叶草，绿的脉搏，白的茎。忽明忽暗的昏黄路灯下，看不真切，玻璃塑料的棱角一闪一闪，像块金箔纸。

　　裴谨程凝视她，不是看吊坠，而是刺刺地盯着她。
　　宋争尔方觉些许不自在，提起心，微微笑，才娓娓道来：“前两天，和蔓歌去路边摊买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摊主说，这条吊坠会给人带来幸运。我也不知道哪个神明念过咒语、施过魔法，就是觉得，好运气和你很配。”

　　“我想送一点好运给你，也借一点好运给你。所以——”

　　少女笑吟吟地，主动牵起他的手，展开，妥善地将吊坠放在上面。
　　她说，“好好保管我借给你的好运气，以后再还给我。”

　　裴谨程平静地看着她，鼻腔里那股寡淡的香味却似在秋风里碰撞，迸发出浓厚、馥郁的香味，沁人心脾。
　　他沉思，眼底描出点笑意，喃喃般轻声重复：“好运气……”
　　像在祝福对方，也在祝福自己。

　　他珍贵地收拢手掌，将小东西握在手里，感受并不尖锐的角扎着皮肤。
　　紧接着，他向前一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争尔的视线直对他薄薄的唇，和唇线的阴影，心下一动。
　　他俯下身一点，可以把她拥抱满怀。
　　她可以跃过他的肩膀，望向远方。

　　然而裴谨程只是抬起手，微不可见地悬在空中顿了顿，落到她的头顶。

　　“谢谢。”
　　一如既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