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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的仓促退场
运动会当日,观澜学院一改往日的沉静学术氛围,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沸腾的活力。巨大的横幅悬挂在古老建筑之间,各色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乐曲和模糊不清的通知,人流如织,喧哗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李荒原换上了学生会守夜人的制服,深色的衣料将他与周围五彩斑斓的人群区分开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佩戴好巡逻员的袖标,带着布鲁斯,融入了这片他前世几乎完全隔绝在外的喧嚣。
他的巡逻区域涵盖了主田径场和相邻的几个体育馆。工作内容并不繁重,无非是引导一下人流,处理些学生间微小的摩擦,或者解答些简单的问询。大部分时间,他只需静静地站在场地边缘,或沿着跑道外围不紧不慢地行走,目光平静地扫过赛场。
一只手拍在身上,是杨柳风。李荒原诧异抬眼,后退半步。
“别这么紧张。”杨柳风无奈:“既然是运动会这种大型的活动,身为会长的我给你派点活干也是很合理的吧?”
李荒原想了一下:“合理。”这才上前一步,拉回正常的交谈距离。
“活像在偷情……”杨柳风低声吐槽了一句,随即换上更正式些的语气,“首先恭喜你获得星火奖的冠军……”他突然眨了眨眼睛,“其次恭喜你,你申请的那些技术里有大半通过了专利审核。按照事先约定的,我们会划分给你每个相关项目两个点的纯利。你今年分红大概要翻三倍。”
李荒原扬起眉毛,真是不错的好消息。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杨柳风便抬腕看了眼通讯器——屏幕上跳动的消息提示不断催促着他,身为学生会会长,开幕式的流程确认、场地应急方案核查还有好几项待办,实在容不得他多停留。
“我得走了,后面还有一堆事要盯。”杨柳风说。
临走前李荒原叫住他:“所以给我派什么活?”
杨柳风愣了愣,随即莞尔:“那只是我找你聊天的由头,没真打算让你忙活。”
李荒原执着:“做戏做全套。”
“行。”杨柳风失笑,抬手朝田径场入口处指了指,“开幕式还有五分钟开始,但观礼的家长没到齐,接待处人手紧。你去那边搭把手,顺便核对下已抵达的家长名单,我回头把表发你通讯器里。”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任务。观澜学院向来不讲究虚礼,前来观礼的家长无论身家背景,都安排在同一区域随意落座,没有半分差别对待。
李荒原踩着草坪边缘的石板路往接待处走,脑子里却漫不经心地晃过云旗之前的吐槽——听说以家世论高低的京鹿学校,开运动会时活像古代群臣上朝,家长的座次得按家族势力、官阶等级排得明明白白,连入场顺序都要反复斟酌,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才能平衡各方脸面。
走到接待处,他打开通讯器接收名单,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扫过一串陌生的名字。突然“白景行”三个字映入眼帘,紧随其后的家长姓名栏里,“白婉清”三个字清晰得刺眼——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李荒原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住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突然冲破尘封,猛地扎进脑海:那个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曾和白景行并肩站在教学楼走廊,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嘴角勾着轻蔑的笑,说“穿成这样,怎么还有钱来读书啊?应该去做佣人赚钱才对吧?”;那个男人身上总带着与白家军方背景绑定的压迫感,每次撞见,都会用审视货物的眼神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仿佛他是什么登不上台面的东西……那是白景行的父亲,是他一直认为的白景行背后的“大山”。
为什么来的不是他?白景行的父亲最看重脸面,运动会开幕式这种能公开彰显家族地位的场合,按说该提前到场,跟校领导寒暄客套才对。可现在,名单上只有白婉清的名字。那个男人,竟然缺席了儿子如此重要的场合?
一个念头让李荒原心头一沉:能让白景行父亲放弃公开露面的事,必然是他眼中“更重要”的事。而白家在意的事,无论是军方任务的变动,还是家族利益的纠葛,对他而言,都可能藏着未知的危险。
他没半分犹豫,调出通讯录找到云旗,指尖飞快敲击屏幕,单刀直入地发去消息:“有内部消息吗?白景行的父亲为什么没来参加运动会?”
通讯器很快震动,云旗的回复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他父亲?你不知道吗?白景行的父亲早就不在了啊!”
不等李荒原追问,第二条消息紧跟着弹出:“我怕记错,刚翻了下以前的旧帖——十八年前,就是白景行的抓周宴上,出了天大的丑闻。听说有人当场拿出证据,揭穿他父亲挪用军方物资,他爸当场气得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时已经没救了。”
短暂的停顿后,第三条消息跳了出来,语气多了几分谨慎:“但也有内幕人员说他的死很有蹊跷,人送到医院的之前已经没救了。这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连新闻头条都是它。但白家很快动用军方关系,把所有报道、帖子全删了,相关记录也抹得干干净净。现在学校里没几个人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提,只有些年代久远的匿名留言、帖子评论区里,能找到点神神秘秘的蛛丝马迹,说‘白家当年为了遮丑,手段挺狠’。”
短暂的停顿后,一条消息又跳了出来:
“听说当时闹得满城风雨,还上了新闻头条。但白家动用了军方的关系,把所有记录都抹干净了,现在几乎没人知道这事,就算知道也没人提,只有一些很难被追踪到的留言和帖子的评论区能看到一点神神秘秘的迹象。”
李荒原感到了一阵寒意。
那个他认定是白景行最大靠山和潜在威胁的存在……原来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如此戏剧性地、不体面地仓促退场。
李荒原盯着通讯器屏幕,那股寒意并非来自恐惧,而是认知被颠覆的荒谬:
“十八年前……我还没回来。”
如果他真的回到了自己的“过去”,白景行的父亲就该活着,该像前世一样,成为白景行的“靠山”,成为他前进路上的阻碍。可现在,这个“阻碍”早在十八年前就没了。
唯一的结论是:这里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过去”。
那这里是哪里?无数疑问涌上来,搅得他脑子发晕。或许他的记忆本就不可靠,所谓的“重生”只是一场幻觉,关于白景行父亲的片段,都是被强行植入的虚假信息?可他前世的记忆太具体了——童年时啃干硬面包的涩味,少年时被嘲笑后的窘迫,临死前的窒息感,无数细节织成一张逻辑自洽的网,怎么看都不像假的。如果连记忆都不可信,那他这一世的规划、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他确实重生了,却掉进了一个平行世界——这个世界的历史,早在十八年前就偏了轨,白景行父亲的死是既定事实,往后的一切,都跟他熟悉的“过去”截然不同。
再或者,在他重生之前,早就有只无形的手改了命运?有人在他来之前拨动了时间的指针,改了关键人物的结局,让这个世界成了“被篡改的版本”。
李荒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性很快压过荒谬感,他开始逐一排查:记忆污染的可能性最低,先搁置;剩下的“平行世界”和“提前干涉”,突破口显然是白景行父亲的死。而最清楚当年真相的,无疑是白婉清——那场变故的亲历者,白家现在的掌权人之一。
他垂眸,指尖悬在屏幕上,正要给云旗发消息,让他帮忙打听白婉清的近况——
“请全体肃静!”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通过扩音灵阵炸开,瞬间吞没了赛场的所有杂音,连远处的欢呼、交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主持人激昂的声音响起:“观澜学院年度秋季运动会开幕式,现在正式开始!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我校校长——墨怀沙先生致辞!”
李荒原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倏然抬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潮,越过挥舞的彩旗和加油牌,精准地落在主席台中央。
墨怀沙正从座位上站起身,青灰色的长衫垂坠着流畅的线条,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动作从容不迫。当他走到发言台前时,整个赛场瞬间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仿佛轻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道身影吸引。
这不是李荒原第一次见墨怀沙,却第一次在这样明亮的日光下,清晰地看清他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三庭五眼的比例完美得像古典雕塑,既有文人的清雅,又有上位者的疏离。他腕间那只纹路古朴的玉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青灰色长衫相得益彰。
可李荒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墨怀沙左侧眉骨上方——一道浅粉色的伤疤,还带着未愈合的痕迹,横亘在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上。那不是装饰,是实打实的新伤。
看来这几个月,墨怀沙不是在悠闲度假,而是身陷过险境。这个认知让李荒原的心微微一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悄悄滋生——是惊讶,是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墨怀沙的演讲很简洁,声音清越,字句有力,无非是鼓励学生享受比赛、突破自我。可李荒原一句都没听进去,目光始终黏在那道伤疤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开幕式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墨怀沙回到座位,跟着众人一起为接下来的运动员入场鼓掌,神情依旧从容。
等各项赛事陆续展开,赛场被此起彼伏的呐喊声淹没时,李荒原忽然注意到:墨怀沙起身离席了。
没过多久,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赛场边缘——只是这次,墨怀沙的手边多了一只小手,一大一小两只手稳稳握着。几位教授在一旁低声议论:“是校长亲戚家的孩子吧?”“看起来挺怕生的。”
李荒原的视线掠过那只小手的主人——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孩子,留着利落的短发,穿着和墨怀沙同色系的男款小礼服,眉眼间却藏着女孩的清秀。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个女孩,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墨怀沙的手——那只从未主动牵过任何人的手,此刻正以保护的姿态,牢牢握着一个孩子的手。
这时,几个篮球队的男生边拍球边打闹着经过,篮球在地上弹起的声音格外刺耳。李荒原清楚地看见,墨怀沙的手指微微收紧,不动声色地将女孩往自己身侧带了带,直到那几个男生走远,才松开一点力道。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荒原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墨怀沙的伤疤上,又看向被护在身侧的女孩——这几个月,墨怀沙到底经历了什么?
女孩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何能站在那个位置,被那只手牵着。
李荒原突然感觉有些累了。
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重生以来,他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都绷紧,每一个算计都精准。他以为自己在奔向光明的未来,可脚下的路却突然变成了流沙。
白父早已死去的事实,颠覆了他的认知,动摇了他的信心和从容。
李荒原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卖力地表演着爱恨情仇。而他期待的观众,却从未真正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墨怀沙只是在重复着他最擅长的事——捡拾那些破碎的灵魂,给予投资,然后静待回报。他李荒原,从来都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还有报喜鹊扮演的李希斯,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总在不经意间照出他拼命想摆脱的过去。他越是努力活成“李荒原”,越是想远离那个怯懦、自卑的“李希斯”,可那个影子,却总在他松懈时冒出来,牢牢跟在他身后。
这一刻,他忽然想认输。
想扔掉所有的算计和防备,像个普通学生一样,逃回宿舍,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什么都不管。想放任自己软弱一次,哪怕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里积压的迷茫、疲惫,都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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