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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画舫缓缓靠岸时,满河莲灯随水波荡漾,光影碎乱,如同被打散的星辰,在墨色水面上摇晃出一片迷离梦境。
宋敛先一步利落地跃上岸边青石板,站稳后便极其自然地转身,朝仍在船上的贺愿伸出手,作势欲扶。
少年迟疑一瞬,终究将微凉的手搭了上去。掌心相触,宋敛只觉握入手中的肌肤沁凉如玉,细腻得仿佛掬着一捧初降的新雪,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故意得寸进尺地将五指强势地嵌入对方指缝之间,形成了一个十指紧密相扣、不容挣脱的姿势。
贺愿指尖猛地一颤,下意识便要用力抽回。
察觉到他细微的挣扎,宋敛眼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带着点计谋得逞的狡黠,手上力道不减反增。
他算是看透了。贺愿这个小闷葫芦,性子冷硬又别扭,此刻若遂了他的意松手,怕是下一秒他就会立刻甩袖离去,再想靠近就难了。
“天色还早,这会儿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宋敛仿佛无事发生般提议,脚下步伐带着人往一个方向走去,“醉仙楼新到的鹿筋,配上他家的热锅子,汤底醇厚,最是暖身养胃,应该很合你的胃口。”
贺愿又暗中使力挣了几下,奈何对方看似随意握着,实则力道缜密,扣得死紧,他病后体虚,竟一时没能挣开这看似散漫实则不容拒绝的桎梏。
两人衣袖一碧落一殷红,纠缠着穿过华灯初上的繁华大街。沿路酒旗在渐起的暮风里猎猎招展,如同迎客的幡旗。糖人摊子飘来的焦甜香气与不远处胭脂水粉铺里溢出的浓郁蔷薇露气息古怪地交融在一起,氤氲成一片暧昧迷离的雾,笼罩着熙攘的人流。
醉仙楼三层的朱漆飞檐在灯火映照下格外气派,楼下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与酒气混合着扑面而来。
跑堂的眼尖,早候在门口,一见宋敛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小侯爷,您吩咐留的雅间一直备着呢,在楼上最清净的位置,您点的菜品后厨都已备好了,炭火也正旺。”他极有眼色地略过两人紧扣的手,只做出个恭敬引路的姿势,“二位爷,这边请——”
行至转角处,忽有雕花门轰然洞开。
一位身着华贵紫锦袍、腰束玉带的男子斜斜倚在门框上,头上的白玉冠有些歪斜,垂落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手中端着一只琉璃酒盏,醉眼朦胧地望过来:“哟!稀客啊!这不是我们断案如神、日理万机的宋大人吗?今日怎有雅兴来这醉仙楼……”
他黏腻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宋敛,随即死死缠在了两人至今仍交握在一起的手上,语气变得愈发轻佻:“……还牵着位这般标致的玉面郎君?不知这是……”
“这位是陛下亲封的易王殿下。”宋敛冷声打断他的话,“三殿下,请注意您的分寸。”
三皇子——谢闻知。
其生母是颇得圣心的苏贵妃,然而苏贵妃生他时难产血崩而亡,今上怜其自幼失恃,加之他容貌据说有几分似其母,故而对他可谓是格外的偏宠纵容。
今上子嗣缘薄,且近年来并不热衷后宫,后位空悬,膝下如今仅有三子。
大公主谢将容,生母位份不高,只是个不得宠的贵人。
二皇子更是福薄,还未出生,在娘胎里待了八个月便不幸夭折,连带其母妃也香消玉殒,一尸两命。
因此,谢闻知……如今倒成了朝野上下心中默认的、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选。
谢闻知身后的雅间里,原本悠扬的箜篌声骤然而歇,显然里面的乐伎也察觉到了门外不寻常的气氛。他眯起那双因酒意而显得浑浊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贺愿过于出色的眉眼,嗤笑一声,言语刻薄:“早就听闻贺夫人当年‘流落’玄武国,啧啧啧……只是不知,我们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易王殿下,是否真是贺家……”
“三殿下!”
宋敛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贺愿更彻底地挡在自己身后,隔绝了谢闻知那令人不适的打量目光。他面上依旧带着那副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但眼底已是一片深寒。
“殿下慎言。易王身份,陛下金口玉言,宗人府玉牒为证,岂容置疑?殿下方才所言,若是传入陛下耳中,不知陛下会作何想?苏贵妃若在天有灵,恐怕也不愿见殿下如此失仪于忠烈之后吧?”
他轻巧地将“忠烈之后”和“陛下亲封”抬出来,更是直接点破了对方倚仗的生母,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谢闻知醉醺醺的神色僵了僵,似乎被“陛下”二字和“苏贵妃”的名号刺了一下,酒意醒了两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宋大人言重了,本王不过是多饮了几杯,玩笑之语,玩笑之语……易王殿下莫要见怪。”
他这话是对着贺愿说的,目光却飘忽着,并不敢真正与贺愿那双过于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对视。
贺愿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静静立于宋敛身后,面色苍白依旧,神情淡漠,仿佛刚才那场针对他出身、极具侮辱性的质疑并未发生。然而,他垂在身侧、被宽大袖袍遮掩的手,指尖却微微收紧,掐入了掌心。
宋敛不再看谢闻知,转而对着引路的跑堂淡淡道:“带路。”
跑堂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躬身应了,几乎是踮着脚尖,更快地引着他们走向预留的雅间。
经过谢闻知身边时,宋敛脚步未停,只极低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留下一句:“三殿下,好自为之。”
谢闻知脸色白了又青,握着酒盏的手指用力至骨节发白,却终究没敢再出声。他只是死死盯着宋敛和贺愿相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两人那再次自然交握在一起的手,眼中翻涌着不甘、怨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嫉恨。
雅间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厚重的木料有效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
室内温暖如春,角落的熏炉里吐出袅袅的腊梅冷香,与窗外凛冽的寒气形成了鲜明对比。桌上已摆好了滚烫的热锅子,浓白的汤底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旁边精致的水晶碟里盛着片得薄如蝉翼的鹿筋、鲜嫩的肉片以及各色时蔬。
宋敛这才仿佛无事发生般,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紧密的十指相扣只是为了应对突发状况。他径自走到桌边,执起筷子,娴熟地夹起几片鹿筋放入翻滚的汤中涮烫,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惯常的优裕。
“这鹿筋是醉仙楼的招牌,火候恰到好处,最是软糯弹牙,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他将烫好的鹿筋放入贺愿面前的青玉碗中,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随意,仿佛刚才在门外与三皇子针锋相对的不是他。
贺愿垂眸看着碗中浸润了汤汁、晶莹剔透的鹿筋,并未立刻动筷。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宋敛:“小侯爷今日这般维护,甚至不惜开罪三皇子,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直接的探究,不再掩饰其中的疑虑。他不相信宋敛会无缘无故地为他做到这一步,尤其是在这敏感的时刻。
宋敛正夹着一片笋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笋尖放入锅中,唇角勾起那抹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维护?易王殿下言重了。本侯不过是就事论事,看不惯有些人仗着几分酒意就口无遮拦,玷污忠烈之名罢了。更何况……”
他拖长了语调,抬起眼,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贺愿脸上,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瓷器:“陛下亲自下旨让我接你回京,若是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了这等委屈,我回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不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撇清了自己,又将理由推到了皇帝身上,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更显得虚实难辨。
贺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深意。他知道宋敛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但他也明白,再问下去,恐怕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他不再言语,执起筷子,夹起碗中的鹿筋,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鹿筋炖得极其软烂,入口即化,浓郁的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确实美味。
只是这美味之下,缠绕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与算计,让这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
宋敛看着他安静进食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笑意掩盖。他抬手为贺愿斟了一杯温好的酒,推到他手边。
“尝尝这个。”
“小侯爷莫非忘了,我是个沾不得烈酒的病秧子?”贺愿瞥了一眼那酒杯,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指尖却已搭上了微温的杯壁。
宋敛支着下巴,看着他这口是心非的动作,笑道:“用陈年雪梨汁细细煨过的桂花酿,甜润温和,酒气早已散得七七八八,连三岁孩童都醉不倒。”
温热的酒液入喉,果然只泛起清甜的桂花香与雪梨的润,竟当真尝不出半分辛辣刺激,只有一股暖意缓缓滑入胃中。
斜倚在凭几上的宋敛倾身靠近,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贺愿因握着酒杯而微微蜷起的小指,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邀功般的意味:“特地吩咐他们,将酒瓮浸在后山温泉里足足半日,去其烈性,只留醇香。如何,可还受得住?”
贺愿目光一瞥,恰好看见对方因倾身而微敞的玄色衣襟内,那枚若隐若现的玉环,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最终没入衣衫的阴影里。
他转着手中已空的酒盏,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难得带上了几分玩笑的意味:“方才某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这酒连三岁孩童都醉不倒么?怎的又需如此费心?”
“殿下金枝玉叶,千金贵体,自然要比旁人更费些心思呵护着。”宋敛回答得从善如流,那双桃花眼里漾着促狭的光,仿佛只是随口调侃,却又莫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认真。
贺愿放下空盏,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弛:“哪就那么娇贵了。”
二人对坐于窗边,安静地享用着美食,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汤底咕嘟的声响。空气中有一种难得的、近乎安宁的静谧。
突然——
“嘭!”
一声巨响划破夜空,紧接着,醉仙楼外紧邻的金明池畔,千万朵火树银花毫无预兆地冲天而起,骤然绽开。
巨大的窗棂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画框,将窗外那漫天绚烂到极致的流光溢彩切割、裁成无数细碎而耀眼的光斑。这些流动的光点跳跃着,恰好落在贺愿半垂着的、如同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上,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微颤动的金色阴影。
漫天烟花,一重接着一重,如同九天星河倾泻而下,又似瑶台琼花竞相绽放,将整座京城照得亮如白昼,朱楼玉宇、长街暗巷,皆在这瞬息万变的光影中显露无疑,辉煌壮丽,震撼人心。
两人极有默契地未曾开口,只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静静地望向窗外,沉浸在这片极致喧嚣又极致孤独的璀璨光华之中。
当最后一簇最为盛大、如同金乌坠地般的火焰拖着长长的光尾,最终无声地没入漆黑池水,只留下一缕青烟和逐渐消散的余响时,周遭陷入了短暂的、对比强烈的寂静。
就在这片寂静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刻,贺愿听见自己的名字,仿佛裹挟着未散的硝烟味,很轻很轻地浮现在虚空之中。
“阿愿……”烟花余韵的嗡鸣声中,宋敛的声音低得几近于无,像是一片羽毛跌落。
“嗯?”
贺愿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他。
恰在此时,窗外最后一颗未曾完全湮灭的残存火星,拖着微弱却耀眼的光,划过黑暗,不偏不倚地落进他因疑惑而微微睁大的瞳孔深处。
那一点微光在他清澈的眼底瞬间燃烧,映照出宋敛近乎郑重的面容,以及一句随着温热呼吸递出的、滚烫得几乎灼人的耳语。
“你要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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