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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矿
朝和不明白卫翎何必这般执着给她送礼,他大约也知晓这许多物什她全不能还清;而还不清就要欠着,欠着就要有联结——将他俩长久地绑在一起,当真能算好主意?
朝和心内轻叹。她摩挲了一下触之升温的茶盏,盯着冷茶有些唏嘘,片刻后,又看向卫翎。
“殿下。”朝和说,话里带着无声的叹气。她的睫毛像雾一样,浓浓地遮住眼睑,微微颤动时,又如同纱一般,柔软又飘忽。
她的脸也很柔和。
但听她斟酌着开口:“殿下,天色渐迟,正如白管事所说,臣女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臣女个人事小,殿下的事大,前些日子,听你说户部尚书一事,不知有眉目了没有?”
言谈间,朝和竭力接话,将正事相提;反观卫翎,竟不慌不忙,甚至转移了话题。
卫翎道:“照我回回经验来看,你的事都不算小。”
——生死之事,他再不愿提。
卫翎点到为止,眼眸沉沉,启唇时,依旧意有所指:“既要同谋大事,你的安危最紧要。”
他话落,便望着朝和的脸。她的脸是瓷白的,被绿衣裳映着,脖颈像节打磨过的岫玉,与原石不同,是半透明的,看不清裂痕。
卫翎知道,她已经脱胎换骨——但她所说,他依旧不爱听——
面前的女孩子很从容,优美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疏离的冷。
卫翎看着她,却觉得朝和方才所言如在天边似的,又像只隔着层朦胧的纱,被风吹起,又缓缓落下了。
万籁俱寂,只余下他的心在蓬勃跳动——卫翎沉默着,端详她好看的眉眼。
而此时此刻,朝和也在沉吟。她抬起的眸又落下,须臾,才听她妥协道:“那殿下打算如何?”朝和眉眼稍抬,面露无奈,卫翎却浅浅勾一勾唇角,道:“你那两个侍女,是不会武功的。可我这楼里有。”
“那些人的手段你也清楚,最爱用腌臜毒辣的阴招,若你再被刺杀——”卫翎飞快地瞥了一眼朝和,顿了顿,又道,“总之,你这个盟友,我是断断不能失去的。”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一袭话,对面之朝和却神情复杂。
什么失不失去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她睨卫翎一眼,又想:再者,将这段话单拎出来,怎么看怎么暧昧——但无论如何,卫翎总不能真是那个意思吧?
念及此,朝和悚然一惊,她心中呸呸两声,迅速定神,又道:“殿下思虑周全,臣女自愧不如。但此事可否容后再议?”她面露为难,再次提醒:“您看,天色也不早了。”
——此时太阳西垂,黄昏渐起,仿佛有只拖着尾巴的鸟,正急匆匆扑棱翅子,想飞快地往家赶。只是垂眸扫视间,却见自个儿脚上拴着根链子。于是乎,鸟便被锁在原地,怎么也动弹不得。
卫翎眸色一暗,却依然很快转头,面朝朝和轻声开口:“好。”卫翎应声。
见他终于点头,朝和心内一喜,忙道:“殿下先前提及户部尚书贪污一事,如今可有头绪?”
“没有。”卫翎道。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嗓音却很干脆。只听他又问道:“和小姐可有思绪?”
朝和正想开口,乍闻此言,神色竟不觉变得古怪。
和小姐?朝和瞪着卫翎,思忖:她家里人如此唤便罢了,他这么叫是作甚?
但见他依旧冷淡着一张面孔,仿佛浑不在乎,朝和便自觉是惊弓之鸟,当即按下心思,又继续道:“殿下的封地里,可有处叫端城的地方?”
“不错。”见她正色,卫翎点头,“听奏报说,那地方势头正好,前些年还挖着了金矿。”
“那便是了。”朝和赞同地接话,而后又问道,“殿下可知,端城的城主是什么人?”
她故意卖关子,卫翎心内好笑,顿了顿,又配合着开口:“是个姓廖的,叫知渔,是么?”
“正是。”朝和道,“我寻人打听了一下。方知这位廖城主是李玟表姑母家的儿子。虽是远亲,但叫李玟声表哥,也并非不能。”
她话落,顿了顿,又接着开口:“听说端城之金矿,迄今都未能开采完毕,虽然廖知渔按时上奏,但他究竟开采了多少,上交了多少,这其中内情,旁观局外者里,谁又能说得清?”
“户部尚书是太子的人,廖知渔在殿下封地内。若李玟兵行险招,当真选廖知渔作为同谋,依他放浪形骸、行事大胆而出其不意的性情,也并非没有可能。”朝和说完,又看向卫翎,道,“殿下以为呢?”
“的确是步险棋。”卫翎沉吟半响,又轻声询问道,“此事属实么?”
朝和点点头,道:“家父归京途中,曾路过端城。暂居驿站时,听周围人提及,他有心,便探听了一二。”
“据传,前些年采矿的人很多,近两年人却渐少,小二说,大约是采矿之工程将近完成,是以矿山才清净许多。”朝和言及此处,倏而话锋一转,径直道,“敢问殿下,廖知渔的奏疏是如此么?”
她愈说,卫翎的心愈沉。
只因端城城主一月前新上的折子里,的确写了金矿开采的相关事宜,其中的内容,卫翎至今仍记得很清。
折子里说,“采矿艰巨,事务繁杂,更有怠惰刁民”,是以,要想开采完矿山,仍需三年五载。
宁国公是朝和的父亲,朝和也没必要欺骗卫翎。
而端城,是他的封地。他的封地之内,他的眼皮底下,竟会有如此不耻之事。他之疏忽,他之失察,酿造百姓之大难,这是卫翎的罪过。
卫翎自责之际,不禁攥紧了手指。袖袍之下,指节发白又颤抖。
见他神情阴郁,默不作声,朝和内心又叹了口气。只听她继续道:
“殿下,金矿开采,事关重大。照理说,这等机密之事,本只该落实于罪犯或流民,不宜下达百姓试听。
但据家父探查,平民中充过苦役者,竟不计其数。用人之所以多,在于劳工短缺,规模巨大,但此等浩大工程,问及百姓详情,却无一人知晓。”
“可见是身居高位之人有意保密,才致使底下人认识不清。”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其中疑难甚多。殿下,臣女以为,不论廖知渔是否与李玟同流合污,都该严肃查办,也能给端城百姓——”
朝和言及此处,不禁想起因高官贪污而被无辜压榨的百姓。她心有不忍,不禁叹了口气,而后郑重道:
“一个交代。”
“好。”卫翎缄口许久,仿佛是从怅惘的震动中苏醒过来,终于沉声说,“此事非同小可,我会奏明父皇,亲自去一趟。”
他看着朝和,眸子沉得像积年累月堆在塞北雪山顶上濒临崩塌的雪,仿佛一场风暴也难以荡平:“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廖知渔的项上人头,朝廷必定收下。”
“嗯。”朝和点点头,亦冷肃着神情,道,“那便预祝殿下一路顺风了。”
她话落,卫翎依旧沉寂许久。他冷淡着面容,观神情看不出什么,但他不说朝和也知晓——卫翎的心情,此时此刻,必定是极差的。
唉。朝和心内喟叹,满眼怅然。造孽的锦衣玉食,为善的却贫穷命短。听朝朔说端城民风淳朴,究竟是为官不仁。
亲王眼皮下都敢如此行事,这还只是太子的一个党羽手底,如此肆意妄为的狗官,竟能猖獗数年之久,卫潜麾下,究竟有多少这样的蛀虫?
他伙同相府谋害了她的性命,朝和是要复仇,可晓得了端城百姓的苦难,这仇怨里,又蕴含了些别的东西。
倘若卫潜一朝登基,重用他如今手下之奸臣墨吏,到时支持他称帝的重臣草菅人命,凭卫潜无时无刻都在替自己谋利的性情,又当真会管么?
朝和如此思忖,也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卫潜都不能当皇帝。
不管是为百姓,还是为己。
她正想时,卫翎却倏然开口,道:“我此处有两个身手好的暗卫,唤作金徵和绿绮,都是踏实肯办事的,你留下来,哪怕做个洒扫丫头也好。”
他无言地看了朝和半响,似是将什么话咽回了心里,才继续说:“……身边没人时,也能安心些。”
见卫翎低眉,先前又几次三番推脱,朝和不好拒绝,遂轻轻颔首,道:“好。多谢殿下,我定会将祂二人好生安顿,不负殿下美意。”
卫翎闻言,又叹了口气。他定定地看着朝和,终究什么也没说,眼里却满是无奈。
恰逢此时,有人在门外吆喝:“祖宗,人给您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
这人倏然一声大喊,朝和循声扭头,脸上的惊疑尚未褪去,门外那人倒先探进颗头。
朝和定睛一看,原是白垩那张脸,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般眼熟。朝和暗道。
不禁开始自嘲是惊弓之鸟。
念及此,她也就安下心神,沉吟着预备开口,但恰逢此时,又有桩怪事倏然浮上心头。
听白垩说辞,其寻暗卫之缘由,盖因卫翎吩咐——这倒奇了。朝和细忖,据她所知,今日,这两人分明不该有她不在时之见面时机才对。
除非——
除非白垩当下之举,是卫翎早有预谋。
念及此,朝和猛地一惊。
只见她倏然扭头,看向卫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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