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光之下

作者:宗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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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六年级四班的教室,在班主任李老师踏进来的瞬间,总会产生一种奇特的、令人不适的氛围转换。如果硬要形容,就像原本自然流动的空气突然被注入了一种粘稠的、甜腻的香料,挥之不去,且分配不均。

      李老师年近三十,穿着永远走在校园时尚的“危险”边缘。初夏刚至,她已换上紧身的短款针织衫和包臀裙,讲课时喜欢肘部撑在讲台,身体前倾,确保第一排的男生能清晰地看到她精心描绘的妆容和起伏的曲线。她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刻意的、黏连的柔软,尤其是对男生说话时。

      “宝宝们,这道题听懂了没有呀?没听懂要告诉老师哦~” 她的目光掠过底下几个长得不错或家境似乎很好的男生,尾音拖得长长的。而对女生,尤其是像沈晓桐这样安静、成绩中上但并非顶尖、也并非她喜欢的那种“活泼会来事”的女生,她的语气就平淡得多,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这种区别对待渗透在方方面面。男生迟到了,她可能笑着嗔怪一句“又贪玩了吧?”;女生迟到了,就是“有没有时间观念?”。男生课堂窃窃私语,她有时会“嘘”一声,眼神却带着纵容;女生稍微分神,粉笔头可能就精准地砸过来。最让沈晓桐和许多女生感到窒息的是,李老师极其热爱占用课间。她可以就着一道题引申发挥十分钟,直到下一堂课的老师站在门口。而当终于意犹未尽地宣布下课时,她总会皱着眉,对着匆忙起身、难免有些嘈杂的学生们抱怨:“你们班怎么回事?听到上课铃(指下一节的预备铃)也不会立刻安静!一点规矩都没有!”

      沈晓桐坐在靠窗的位置,常常在这种时候,手指紧紧攥着书包拉链上那个白色的狐狸挂件。柔软的触感能稍稍缓解她心口的憋闷和一丝隐隐的作呕感。苏欣恬坐在她旁边,脸色平静,但偶尔与沈晓桐对视时,眼里会闪过清晰的冷意与无奈。她们都清楚,这不是“严厉”,这是一种基于扭曲心理的、令人难堪的偏袒与权力展示。

      如果说李老师制造的环境是粘稠的、令人不快的背景泥沼,那么张泽禹的存在,就是这片泥沼里专门瞄准沈晓桐冒出的、带着恶臭的毒泡泡。

      张泽禹是辛锦瑜曾经的“兄弟”之一,如今和沈晓桐同班。不知是因为辛锦瑜的缘故,还是单纯看沈晓桐安静好欺负,他迅速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他的霸凌并非辛锦瑜那种夹杂着复杂投射的言语刺伤,而是更直接、更低级、更烦人。

      他会在沈晓桐回答问题时,在后面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重复最后一个字;会“不小心”碰掉她的笔袋,然后看着散落一地的文具哈哈大笑;会趁她不在,把她作业本上工整的名字涂改成滑稽的图案;更过分的是偷窃——一块新橡皮,一支带香味的笔,甚至她课桌里备用的卫生巾(被发现后他毫无愧色地扔回来,引来周围男生一阵暧昧的哄笑)。沈晓桐珍贵的、印着周深图案的橡皮,苏欣恬送的那些,就这样丢了好几块。

      沈晓桐试过反抗,最初是沉默的躲避,把东西看管得更紧。但张泽禹像嗅到腥味的苍蝇,越是躲避,他越是来劲。一次,他故意把沈晓桐正在看的图书馆书籍封面撕了一道大口子,沈晓桐终于忍不住,在下课后找到李老师,声音带着颤,尽量清晰地陈述了张泽禹一系列的骚扰和破坏行为。

      李老师正在对着小镜子补口红,闻言,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从镜子里瞥了沈晓桐一眼,语气是那种混合着敷衍和不悦的调子:“沈晓桐啊,同学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男生嘛,活泼点。你怎么老是事儿这么多?是不是你自己太敏感了?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团结同学,别整天搞孤立。”

      “可是老师,他偷我东西,还故意弄坏……”沈晓桐急了。

      “证据呢?”李老师放下镜子,转过身,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烦,“谁看见他偷了?谁看见他故意弄坏了?你自己没保管好,说不定是别班的人呢?行了行了,快上课了,别为这点小事耽误时间。自己注意点,也大方点,别斤斤计较。”

      沈晓桐被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噎得说不出话,眼眶瞬间红了。她看着李老师扭身离开的背影,那紧身裙包裹的曲线在走廊光线下显得刺眼。那一刻,她不仅感到被张泽禹欺凌的委屈,更感到一种被本应保护自己的人,亲手推向更深处泥沼的冰冷绝望。

      告老师没用。甚至可能更糟。她彻底明白了。

      日子在憋屈中一天天熬过。张泽禹变本加厉,甚至开始公开用一些下流的词汇辱骂她,模仿她说话,或者在她经过时伸出脚绊她(虽然没真的绊倒,但惊险和羞辱感十足)。他似乎笃定了她不敢、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苏欣恬几次想站出来喝止,都被沈晓桐悄悄拉住了。她知道苏欣恬出面只会把水搅得更浑,李老师说不定还会给苏欣恬扣上个“挑拨离间”的帽子。

      真正的爆发,在一个沉闷的下午。李老师又开始了她滔滔不绝的拖堂,将一道数学题反复讲了三遍,直到下课铃响过五分钟,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沈晓桐从半节课前就开始感到尿急,此刻小腹阵阵发胀,越来越难以忍受。她如坐针毡,脸色发白,手指用力掐着掌心。

      李老师终于意犹未尽地放下粉笔,却还是没有说“下课”,而是开始总结“这节课的重点”。窗外,音乐课的铃声已经清脆地响了起来。沈晓桐感觉快要到极限了。

      就在李老师终于慢悠悠吐出“好了,下课吧”几个字的同时,音乐老师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同学们匆匆收拾东西赶往音乐教室。沈晓桐几乎是冲出去的,但跑到一半,绝望地意识到从这栋楼到音乐教室所在的艺体楼,根本来不及再去厕所。

      她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地赶到音乐教室,同学们已经基本坐好。年轻的音乐老师看到站在门口、表情痛苦的她,关切地问:“同学,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晓桐羞愧得满脸通红,声音细若蚊蚋:“老师……我……我想上厕所……很急……李老师刚下课……”

      音乐老师愣了一下,看了看时间,理解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沈晓桐如蒙大赦,转身就跑。在厕所隔间里,她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靠着冰冷的隔板,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不是因为尿急的窘迫,而是因为那种求助无门、被忽视、被挤压到连最基本生理需求都难以保障的无力感和屈辱。李老师拖堂时对着男生们笑语盈盈的脸,和张泽禹嚣张得意的面孔,在她泪眼模糊的视线里重叠、扭曲。

      当她红着眼睛回到音乐教室时,课已过半。张泽禹正好坐在后排,看见她进来,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同桌(一个平时比较沉默、但偶尔会被沈晓桐拉着一起去厕所的女生)说:“哎,看见没,这就是事儿多。上课时间跑去上厕所,真够自由的。”

      沈晓桐脚步一顿,手指蜷紧。

      那天放学后,张泽禹又开始他的日常吹嘘。这次的主题是“我同桌对我多好”。他晃着胳膊,对周围几个男生大声说:“瞅见没?我同桌,上回送我个大金镯子! 实心的!那分量,啧啧,我家都没那么粗的!” 他同桌,那个被沈晓桐称为“厕所搭子”的女生,正埋头整理书包,闻言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张泽禹!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送你金镯子了?!”

      张泽禹嬉皮笑脸:“哎哟,还不好意思了?不就是上次你塞我书包里的吗?银色的?哦不对,是金色的!我记错了,反正是镯子!”

      “你!”女生气得眼圈都红了,周围男生发出起哄的笑声。她求助般地看向沈晓桐,眼神里满是委屈和难堪。

      就在这一刻,几天来的憋闷、尿急事件残留的屈辱、李老师的不公、张泽禹长期的欺凌……所有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烧到了尽头。沈晓桐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属于INFP的忍耐与逃避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快步离开。

      而是转过身,面对着被男生们围在中间、得意洋洋的张泽禹,用一种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教室嘈杂的声音,平静地开口:

      “张泽禹。”

      教室忽然安静了一些。大家都看了过来,包括苏欣恬,她停下了收拾书包的动作,目光沉静而锐利地锁定这边。

      张泽禹没想到沈晓桐会直接叫他,愣了一下,随即换上更恶劣的笑:“干嘛?沈大小姐有何指教?”

      “你刚才说,你同桌送了你一个大金镯子。”沈晓桐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敲在每个人耳膜上,“实心的。”

      “对啊,怎么了?羡慕啊?”张泽禹扬起下巴。

      “不羡慕。”沈晓桐摇摇头,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认真,“我只是在想,一个实心的大金镯子,就算不是足金,就算只有十几克,也要几千块钱吧?”

      张泽禹噎住,没想到她会算这个账。

      沈晓桐继续,语速平稳,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你同桌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她一个月零花钱大概一百块,主要用来买文具和早餐。请问,她从哪里弄来几千块,买一个实心金镯子送你?偷家里的?还是中了彩票?”

      “厕所搭子”女生用力摇头,大声说:“我没有!他胡说!”

      周围同学的起哄声渐渐停了,看向张泽禹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张泽禹脸皮涨红,强辩道:“我……我记错了!可能是别的材质的!反正就是个镯子!”

      “哦,别的材质。”沈晓桐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银的?铜的?铁的?塑料的?那更奇怪了。送你一个不值钱的、非金质的‘镯子’,还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地炫耀?张泽禹,你平时不是总吹嘘自己家多有钱,见过多少世面吗?怎么一个不明材质的‘镯子’就让你这么高兴,恨不得全班都知道?”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戳破了张泽禹虚荣的泡泡。他炫耀的核心是“贵重”和“自己被重视”,一旦“贵重”被质疑,炫耀就变成了滑稽的自曝其短。

      “我……我……”张泽禹张口结舌,在周围同学越来越明显的窃笑声和审视目光下,脸色由红转青。

      沈晓桐没有停下。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直视张泽禹躲闪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还有,我的橡皮,我丢的笔,我被撕坏的书,我课桌里被动过的东西。”她列举着,每说一样,张泽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李老师说没证据。好,那我今天不要证据了。我就问你,张泽禹,是不是你干的?”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苏欣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沈晓桐侧后方半步的位置,静静站着,像一个无声的支撑。

      “你……你凭什么说是我?你有什么证据?!”张泽禹恼羞成怒,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

      “我没证据。”沈晓桐坦然承认,然后话锋一转,“但我有眼睛,有耳朵,全班同学也有。谁总是凑到我座位旁边?谁在我东西不见后笑得更开心?谁用那些难听的话骂我?张泽禹,有些事情,不需要监控录像,人心就是证据。”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一些,带着决绝:

      “以前我告诉你,找老师,你不在乎。老师不管,你觉得你赢了。好,那我今天正式告诉你,从今往后,我的东西再少一样,再坏一样,不管有没有证据,我都会算在你头上。我不会再找李老师,我会直接找你。你偷一支笔,我就让你赔十支一样的;你撕我一页纸,我就让你补全一本笔记;你骂我一句,我就用你能听懂、也能让你记住的方式,‘回敬’你一句。李老师喜欢叫你‘宝宝’,但在我这里,你不是谁的宝宝,你就是一个不断骚扰同学、满嘴谎言、手脚不干净还自以为很了不起的——麻烦精。”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重。那是辛锦瑜曾经用来骂她的话,此刻被她原封不动地、带着截然不同的力量,掷还给了另一个欺凌者。

      张泽禹彻底呆住了。他习惯了沈晓桐的沉默、躲避、告状无效后的泪眼,从未见过她如此条理清晰、冷静强硬的反击。那平静目光下的冷意,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骂都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尤其是当她提到“用你能听懂、也能让你记住的方式‘回敬’”时,他毫不怀疑,这个平时安静得像株含羞草的女生,被逼到绝境后,真的做得出来。

      周围的同学鸦雀无声,但许多人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早该如此”和一丝隐隐的痛快。张泽禹平时的所作所为,并非无人知晓,只是碍于他的无赖和李老师若有若无的偏袒,无人出头。

      “你……你……”张泽禹指着沈晓桐,手指有点抖,想骂什么,却在苏欣恬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和周围沉默的压力中,怎么也骂不出口。最终,他狠狠地“呸”了一声,一把抓起书包,撞开看热闹的人群,灰头土脸地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在那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沈晓桐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肾上腺素褪去后的虚脱。苏欣恬轻轻扶住她的胳膊,低声说:“我们走吧。”

      走出教室,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沈晓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掌心的狐狸挂件被汗浸得微湿,却依然柔软。

      “感觉怎么样?”苏欣恬问。

      沈晓桐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不知道……好像……没那么憋得慌了。” 是的,反击并没有带来快意恩仇的畅快,那种长期压抑后的爆发,更多的是疲惫和一种空茫。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口一直堵在胸口、让她呼吸困难的浊气,好像散开了一些。

      “你做得很好。”苏欣恬认真地说,“对于这种人,讲道理和告状都没用。划定界限,让他知道越界的代价,是唯一有效的方法。李老师不管,我们只能自己管。”

      自己管。沈晓桐咀嚼着这三个字。是啊,依赖不了公正,就只能依赖自己的勇气和朋友的支撑。辛锦瑜留给她的阴影是复杂的创伤,而张泽禹带来的,是更直白却也更容易斩断的骚扰。对付前者,需要时间和专业的疗愈;对付后者,或许就需要今天这样,带着颤抖却坚定的、豁出去的反击。

      路还很长,泥沼或许还在,李老师的“宝宝”们可能依旧享有特权。但至少,沈晓桐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默默吞咽委屈、连上厕所都要忍到极限的受气包了。

      她握紧了苏欣恬的手,也握紧了掌心那团小小的、白色的温暖。

      有些光,需要自己点燃。有些界,必须自己来划。哪怕手会抖,声音会发颤,但这一步,终究是迈出去了。而这,或许就是成长在泥泞中,所能开出的、最坚韧也最必要的那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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