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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丕杰之香槟与枪声
丝滑游戏:香槟与枪声
宝山刑场那天早上,雾很重。
不是上海常见的薄雾,是那种铅灰色的、黏稠的、能渗透进骨髓的湿冷。付其佳被带出来时,穿着一身黑——这是规矩,走的时候要干干净净。他没戴眼镜,所以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只能看见雾中几个深色的人影,和远处隐约的警戒线轮廓。
他二十三岁,但看起来像三十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手腕脚踝上常年戴着镣铐留下的深色印痕已经淡了,但仔细看还能看见。执行人员按程序问最后有什么话要说,他摇摇头。
没什么可说的了。
该说的,在漫长的审讯、上诉、等待中,都说完了。该后悔的,也在那些看不到尽头的夜晚,后悔完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像这浓雾一样,包裹着他。
远处传来车声,然后是开关车门的声音。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铁锈味、泥土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终结的气息。
他想起很多年前,虞爷爷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是棋手,有些人是棋子。”
他现在知道了,自己连棋子都不是。
是弃子。
同一时间,徐汇区兴国大酒店。
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酒店后花园被精心布置过:白色玫瑰扎成的拱门,透明的亚克力椅子,长桌上铺着香槟色的桌布,上面摆着精致的法式甜点和冒着气泡的香槟塔。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纪元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西装,没有打领带,胸口别着一朵浅蓝色的矢车菊。他正在调试吉他——不是新吉他,是一把老旧的电吉他,琴身上有划痕,但音色温润得像陈年的酒。
今天是他结婚。
宾客很少,只有十几个人,散坐在草坪上。李东京和陈川坐在最前排,两人都穿着深色西装,表情平静。磊子和余钇君站在甜点桌旁,低声交谈着什么。刚哥——一个手臂布满刺青的中年男人——靠在拱门边抽烟,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没有长辈,没有亲戚,没有热闹的仪式。只有一群看起来彼此不算太熟的人,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聚在这个酒店的后花园,安静地参加一场婚礼。
新娘是个短发女孩,叫林雪,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赤脚站在草坪上。她是美术老师,今天特意请了假。她和纪元认识三年,知道他的过去,也知道他那些“不太寻常”的朋友们。但她没多问,只是说:“你想请谁就请谁,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所以她今天站在这里,看着纪元调试吉他,等待他开始弹奏第一首曲子。
纪元试了几个和弦,然后抬头,对着宾客们笑了笑:“第一首歌,给我一个已经不能来的朋友。”
他开始弹。
曲子很陌生,不是流行歌,不是经典曲目,而是一段复杂的、带着中西部emo风格的旋律。音符在清晨的空气里流淌,有些忧伤,有些倔强,像一个人在荒原上行走,明知前方没有路,还是继续走。
李东京闭上眼睛听着。
他知道纪元说的是谁——付其佳。那个曾经聪明绝顶、笑起来有酒窝、十四岁就能看懂财务报表的男孩。那个曾经坐在虞家老洋房里,吃着陈姨做的鲜肉月饼,仰着脸问“虞爷爷您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少年。
那个今天早上,在宝山的浓雾里,要永远离开的年轻人。
陈川也听出来了。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纪元是他的吉他老师,也是带他进这个圈子的人。很多年前,纪元说过一句话:“在我们这个世界里,聪明是诅咒。越聪明,死得越快。”
当时陈川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
磊子端着香槟杯,但没喝。他在观察——观察每个人的表情,观察纪元弹吉他时手指的细微颤抖,观察新娘林雪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忧虑。他在心里快速计算:这场婚礼的风险系数,这些宾客的安全等级,以及……纪元选择今天结婚的深层动机。
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余钇君走到磊子身边,压低声音:“纪元这小子,故意的吧?”
“嗯。”磊子点头,“用一场婚礼,给一个人送行。很浪漫,也很危险。”
“要阻止吗?”
“来不及了。”磊子看向花园入口,那里有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在和酒店工作人员交谈,“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刚哥掐灭烟蒂,走过来:“我看了,外面有三辆车,不是公安的,但也不是普通人。应该是‘那边’的人。”
“虞家?”余钇君问。
“或者尹家,或者余家。”刚哥冷笑,“反正都一样。他们来看看,还有多少人记得付其佳,还有多少人……敢在今天笑。”
纪元弹完了第一首曲子。
掌声稀疏,但真诚。
他放下吉他,走到林雪身边,牵起她的手:“第二首歌,给我们自己。”
这次他唱了一首老歌,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声音不高,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林雪看着他,眼睛红了,但没哭。她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握着一件随时会消失的宝物。
李东京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上午九点四十七分。
如果程序顺利,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关掉手机,端起香槟,站起来。
“敬新人。”他说。
所有人都站起来,举杯。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而短暂,像某种易碎的东西被轻轻敲响。
“也敬……”李东京顿了顿,“敬所有今天不能来的人。”
没人问“谁不能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喝了一口。
香槟是冰的,带着细微的气泡,滑过喉咙时有种刺痛的甜。
宝山那边,程序走完了。
付其佳倒下时,最后看见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雾中一只飞过的鸟。那只鸟飞得很低,很快,像在逃离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
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有一种急速下坠的失重感,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浓雾吞没了一切声音,一切画面,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像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像那些被他经手过的数字、账户、交易,最终都归零。
二十三岁。
聪明绝顶。
死得悄无声息。
兴国大酒店的花园里,婚礼还在继续。
纪元唱完了歌,开始切蛋糕。蛋糕很小,只有两层,上面装饰着新鲜的蓝莓和薄荷叶。他切下一块,喂给林雪,林雪也切了一块喂给他。两人相视而笑,笑容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磊子拍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配文很简单:“朋友婚礼,祝幸福。”
照片里,纪元和林雪在切蛋糕,阳光很好,笑容很甜。背景虚化,看不清其他宾客的脸。
几分钟后,点赞和评论涌进来:
“新娘子好美!”
“纪老师终于结婚了!”
“恭喜恭喜!”
“在哪里办的?好温馨。”
没人知道,这张照片拍摄的同一时刻,二十公里外,一个年轻人刚刚被处决。
没人知道,照片里那些模糊的宾客,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或深或浅的秘密。
没人知道,这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为付其佳,也为他们自己终将到来的某一天。
李东京翻看着朋友圈里那些光鲜亮丽的照片:有人在巴黎铁塔下自拍,有人在高级餐厅吃brunch,有人晒新买的跑车,有人炫耀刚出生的孩子。
香槟,鲜花,笑容,祝福。
这才是上海该有的样子。
精致,体面,永远向上,永远光鲜。
至于那些消失在浓雾里的人,那些再也发不了朋友圈的人,那些曾经也在这个圈子里笑过、喝过、秀过的人——
他们会被忘记。
很快。
就像付其佳,用不了三个月,就不会再有人提起。偶尔有人说起,也会压低声音:“那个谁……是不是进去了?”“好像枪毙了。”“哎,可惜了,挺聪明一孩子。”“聪明有什么用?走错路了。”
然后话题就转到新的八卦,新的投资,新的去哪玩。
上海就是这样。
它太大了,太忙了,有太多新鲜事要关注。
没空为一个人的死亡,停留太久。
哪怕那个人,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纪元走过来,递给李东京一支烟:“东京,谢了。”
“谢什么?”
“谢你今天能来。”纪元点燃烟,“我知道,今天来这儿,有风险。”
李东京接过烟,没点:“其佳以前说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办一场婚礼,请所有朋友来,不用躲,不用藏。”
他顿了顿:“你替他完成了。”
纪元沉默了很久,烟在指间慢慢燃烧。
“东京,你说……我们这些人,最后能有几个善终?”
李东京看着草坪上那些宾客——陈川在和新娘聊天,磊子在接电话,余钇君和刚哥在低声说着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正常,体面,甚至成功。
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脚下是薄冰。
不知道哪一步会踩碎。
不知道哪天,朋友圈里晒的就不是婚礼、旅行、美食。
是讣告。
“不知道。”李东京最终说,“但至少今天,我们在阳光下。”
他举起酒杯,对着虚空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敬付其佳。
敬所有没能走到阳光下的人。
也敬还在阳光下,但不知道能待多久的,他们自己。
婚礼在中午前结束了。
宾客们陆续离开,没有合影,没有热闹的送别,就像来时一样安静。纪元和林雪站在花园门口,和每个人拥抱,说谢谢。
李东京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的花园依然美丽,玫瑰拱门在风中微微摇晃,香槟塔反射着细碎的光。酒店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收拾,把椅子搬走,把桌子撤掉,把那些还没喝完的香槟倒进下水道。
像一场梦醒了。
所有的甜蜜,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岁月静好”,都被打包,清理,准备迎接下一场活动。
下一场婚礼,下一场派对,下一场需要香槟和鲜花的,光鲜亮丽的表演。
而宝山那边的浓雾,此时应该散了。
太阳会出来,照在那片刚刚被翻动过的土地上。
很快,草会长出来,盖住一切痕迹。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东京发动车子,驶入上海午后的车流。
收音机里在放轻快的爵士乐,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介绍着淮海路新开的买手店,静安寺附近的网红咖啡馆,外滩的灯光秀时间表。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那么美好。
他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
风里有这个城市特有的味道——咖啡香,香水味,梧桐树的气息,和一种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混合着欲望与危险的气息。
这就是上海。
你永远只能看见香槟和鲜花,看不见香槟塔下的裂痕,鲜花丛中的荆棘。
你永远只能看见朋友圈里的光鲜,看不见屏幕后面的眼泪,和某些人再也发不了朋友圈的事实。
你永远不知道,今天和你碰杯的人,明天会在哪里。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消失在浓雾里的人。
但知道了又怎样?
日子还是要过。
酒还是要喝。
朋友圈还是要秀。
因为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在等待命运降临的间隙。
在阳光还能照到身上的时候。
抓紧时间,笑一笑。
抓紧时间,爱一个人。
抓紧时间,活得像个人样。
哪怕只是,看起来像。
车子拐弯,驶向浦东。
后视镜里,兴国大酒店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林立的高楼中。
像一场精心布置的幻觉。
醒了,就没了。
但梦里的人,还得继续演。
演到,幕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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