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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中之海
病房门合拢的轻响,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与外界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世界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令人耳鸣的绝对寂静,以及心脏监测仪那规律到冷酷的“滴滴”声,像某种永恒的、无情的计数。
秦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坐在床上,很久,很久。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连眨眼的力气都已丧失。手里紧攥着的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和空保温桶,像是两块灼热又冰冷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却又无法松开。
终于,那几乎凝固的时间,被他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打破。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迟滞,转过头,视线落在了门口那个沉默的、如同棺椁般的硬纸箱上。
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他掀开身上轻薄却重若千钧的被子,动作僵硬得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双脚落地时,一阵虚弱的眩晕袭来,他扶住冰凉的床栏,稳了稳几乎要栽倒的身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跋涉在粘稠的沥青里,缓慢而艰难地挪向那个箱子。
他在箱子前停下,缓缓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不得不靠在墙壁上喘息。纸箱用宽大的透明胶带封得很严实,侧面用黑色的马克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字——“给 秦术。通往更高处的路标,请查收。”
是她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不易察觉的执拗力道。
“更高处的路标……”他无声地重复着这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紧,痛得他弯下了腰,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纸箱表面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他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摸索到胶带的边缘,指甲用力抠了几下,却因为虚弱和颤抖而无法撕开。他像是跟这胶带较上了劲,固执地、一遍遍地用指甲抠刮,指尖传来刺疼,甚至划破了皮肤,渗出血丝,他也浑然不觉。最终,他几乎是粗暴地用牙齿,狠狠地撕咬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双手用力,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将整个封口粗暴地扯开。
纸箱内部的情景,映入他空洞的眼帘。
最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摞厚厚的、用不同颜色标签分类的笔记本。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物理笔记翻开,里面是她工整的字迹,但穿插其间、用不同颜色笔标注的,是他熟悉无比的、简洁到近乎苛刻的批注和思路拓展。旁边,还有几本文学书籍,一本是《人间草木》,书页间夹着许多便签,露出她清秀的备注;另一本是《时间简史》,他认出,那是他曾经在花园石凳上翻阅的版本,不知何时被她悄悄借去,书页里也留下了她阅读时划下的细线和偶尔的疑问。
在这些书本和笔记之下,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一盒未拆封的、各种口味的水果糖,和他曾经收到过的一模一样;一个她常用的、印着星空图案的陶瓷杯;几张她和周晓晓在不同时期拍的、笑容灿烂得刺眼的合影……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的目光,最终被箱子最底层,一个单独放置的、封面是素净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所吸引。那笔记本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有轻微的磨损。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拂过那深蓝色的封面,仿佛能感受到她无数次翻开它时留下的温度。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将它拿了出来。
笔记本有些分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面对一切的勇气,才终于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用娟秀字迹写下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先去了星星那里,请替我看看他走过的‘更高处’,是什么模样。”
日期,赫然是周晓晓葬礼之后不久。
秦术的呼吸一滞。
他继续往下翻。
这不仅仅是一本日记,更像是一本混杂了随笔、心情记录、读书笔记,甚至还有她模仿他风格尝试写的物理题解析的杂记。时间线是跳跃的,情感是赤裸而汹涌的。
「X月X日,晴。又在医务室遇到他了。好像一座冰山,可是……他收下了我的糖。虽然没说谢谢。」
「X月X日,雨。他帮我撑伞了。肩膀湿了一片。他好像……没那么冷。」
「X月X日,阴。晓晓今天笑得很开心,可我总觉得她眼底有乌云。我该多陪陪她的……」
「X月X日,他倒下了。在我面前。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的手在抖。他吃了我的药。他信任我。」
「X月X日,我知道了他的病。进行性……绝症。原来冰山下面,是火山,也是坟墓。」
「X月X日,我好像喜欢上他了。怎么办?明知道没有结果。妈妈说不能激动,可是心不听我的。」
「X月X日,他说‘与我无关’。心好痛,比病发的时候还痛。」
「X月X日,晓晓走了。世界好像塌了一半。他说‘不是你的错’。可怎么可能不是?」
「X月X日,手术成功了。他说要一起活到八十岁。我知道是假的,可我还是好开心。就当是真的吧。」
「X月X日,整理这些笔记,好像把他的思路也装进了脑子里。他真厉害。」
「X月X日,高考加油。秦术,你要等我。等我带着我们的约定,去更高的地方。」
一页页,一行行。从他冷漠的拒绝,到她笨拙的靠近;从周晓晓离去带来的巨大悲伤,到得知他病情后的恐惧与决心;从手术前的孤注一掷,到手术成功后的微弱希冀;从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到高考前夜那仓促的“晚安”……
她的欢喜,她的忐忑,她的悲伤,她的绝望,她的倔强,她所有未曾宣之于口、却早已深入骨髓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无声的海啸,通过这密密麻麻的字迹,向他扑面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有几行字,写得比平时用力,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
“秦术,
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失约了吧。
对不起,没能等到和你一起去看八十岁的风景。
但是,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哪怕只是为了替我看看,那‘更高的地方’,究竟有什么。
连同我的眼睛,我的那份生命,一起。
还有,谢谢你。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哪怕如此短暂。
—— 昕”
笔记本,在这里戛然而止。
秦术一动不动地坐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他一页一页地,看完了所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瞳孔,烙在他的灵魂上。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嘶吼、痛哭流涕,并没有发生。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悲,没有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那双墨色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彻底干涸、失去了所有波澜的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绝对的、死寂的空洞。
他就这样坐着,抱着那本承载了一个女孩短暂一生最炽热、最沉重情感的笔记本,像抱着一块冰,又像抱着一团火。阳光在他周围移动,从炽白变得昏黄,最后被暮色取代。
护士进来例行检查,看到他坐在地上,靠着墙,怀里抱着一个笔记本,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吓了一跳,连忙想扶他起来。
他没有任何反抗,任由护士将他搀扶回床上,动作顺从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护士担忧地询问,他置若罔闻,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接下来的治疗,他异常配合。吃药,打针,做检查,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顺从。医生和母亲都感到一丝异样,那并非好转的迹象,而是一种……心死的沉寂。
他不再看手机,不再望向窗外,甚至不再因为剧痛而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他只是安静地躺着,或者坐着,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装着笔记本和水果糖的箱子,一同被埋葬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接受了所有治疗。
他呼吸着。
心脏监测仪规律地响着。
他“活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看完那本日记之后,在知晓了所有被他忽略、被他推开、被他视作“负担”的深情之后,在明白那个女孩是如何怀揣着怎样一颗破碎又勇敢的心走向死亡之后——
他体内的某些东西,已经随着那场无声的海啸,彻底崩塌、粉碎,然后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虚无,彻底冻结。
那片她曾经试图用微光照亮的、属于他的冰封彼岸,如今,连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
只剩下永恒的、无边无际的、连回声都无法存在的。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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