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与师飞霜茶楼一晤，交换了彼此掌握的讯息后，纪慈与师飞霜都陷入了更深的思索。皇帝对玄灵真的信赖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不惜将批红之权下放，朝局平衡已被打破。大皇子一党得势，气焰日盛，这对于与其他皇子皆有牵连的纪家，以及刚刚回京、根基未稳的师家而言，绝非好事。
　　“陛下如今……几乎是言听计从。”师飞霜指尖划过茶杯边缘，声音清冷，“玄灵真此举，看似助长大皇子，但若深想，大皇子并非雄主，易被操控，其党羽亦多贪婪短视之辈。一旦朝纲混乱，边关再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纪慈颔首，眉宇间是与他年纪不符的凝重：“不错。而且，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玄灵真背后若真有……那人支持，”他依旧谨慎地没有点明皇后，“此举或许并非只是为了搅乱朝局那么简单。或许……是一种更深的算计。”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推测——皇后或许并非被动地任由玄灵真蛊惑皇帝，而是在主动利用玄灵真，引导皇帝的行为，以达到某种目的。比如，让皇帝在昏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彻底失去臣民之心，同时借大皇子之手，搅动朝堂，为她真正属意的继承人铺路？
　　这个念头让两人背脊发凉，却又觉得合情合理。若果真如此，皇后之心机与魄力，着实可怕。
　　“若真如我们所想，”师飞霜沉吟道，“那么玄灵真此刻，反而成了一枚关键的棋子，甚至是……一道屏障。”一道隔在疯狂皇帝与他们家人之间的屏障。有玄灵真“劝导”皇帝沉迷修道、疏远朝政，至少皇帝不会做出更离谱的、可能直接伤害后妃、皇子或重臣的举动，比如……强迫服用金丹？
　　他深知，仅凭自己和师飞霜的猜测与担忧，于事无补。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弄清楚玄灵真频繁出入宫禁，除了蛊惑皇帝修道炼丹之外，究竟还与哪些人接触，传递了哪些消息。然而，清虚观守卫森严，宫内更是眼线众多，他身为礼国公府公子，又是外男，想要深入调查，难如登天。
　　思前想后，纪慈将目光投向了姑父，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方望留在京中的府邸。方望虽常年驻守边关，但在京城亦留有部分亲兵部曲，负责府邸安全、传递消息等事宜。这些人久经沙场，忠诚可靠，且行事比寻常仆役或官差更为隐秘、利落。若能得他们相助，暗中查探玄灵真平日出入清虚观的动向、接触的人员，或许能有所发现。
　　此计虽险，却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路子。纪慈下定决心，便寻了个由头，准备前往方府拜访留守的管家。
　　然而，他刚换好出门的常服，还未踏出院子，母亲严灵仪身边的大丫鬟便来了，恭声道：“二公子，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纪慈心中微讶。母亲平日并不常主动寻他，尤其是在他明显要出门的时候。他按下疑虑，跟着丫鬟来到了严灵仪居住的正院。
　　严灵仪的院子布置得极为奢华，处处透着皇家公主的品味。她此刻并未在正厅，而是在内室的小书房里。见纪慈进来，她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宫女，只留一个心腹嬷嬷在门外守着。
　　“母亲。”纪慈行礼。
　　严灵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并未像往常一样把玩玉器或翻阅书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的凤眸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纪慈依言坐下，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母亲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同。
　　纪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微白。他想起母亲前几日从宫中回来时那难看的脸色和欲言又止。他必须确认这一点。
　　他寻了个机会，私下向母亲严灵仪求证。严灵仪见儿子已然察觉到如此深度，不再隐瞒，将皇帝欲让后宫服用金丹的荒唐念头和盘托出，语气中带着后怕与愤怒。
　　证实了最坏的猜想，纪慈心中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冷静。他看向母亲，目光清明而坚定：“母亲，既然如此，我们更不能轻易动玄灵真。”
　　严灵仪有些意外地看着儿子，她原以为以儿子的性子，会更加执着于揭穿妖道真面目。
　　纪慈继续分析道：“如今陛下对他深信不疑。动他，不仅会引来陛下震怒，更会打草惊蛇，逼得他背后之人狗急跳墙。而且，目前看来，玄灵真的存在，至少保证了陛下不会做出更危及宫廷安稳的举动。这或许……正是某些人希望看到的局面。”他再次隐晦地指向皇后。
　　严灵仪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她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非但不能动他，反而要在某种程度上……确保这出戏能继续唱下去？”
　　“至少在当前局势下，维持这种诡异的平衡，比打破它更有利。”纪慈冷静地道，“我们需要时间观察，需要确保家族无恙，也需要……看清最终的棋手，究竟意欲何为。”他心中已有决断，既然无法立刻铲除毒瘤，那便要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在这复杂的棋局中，为家族，也为他们所关心的人，谋得一线生机和安全的空间。
　　严灵仪看着儿子沉稳睿智的模样，心中既感欣慰，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这京城的风雨，终究是让她的孩子过早地成熟了。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母亲之前思虑不周，只想着规避风险，却未想到更深一层。既然如此，我们知道该如何做了。”
　　纪慈离开母亲院落时，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清晰。他回到书房，提笔给师飞霜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没有提及具体细节，只用了两人约定的隐语，表达了“静观其变，顺势而为”的意思。
　　师飞霜收到信后，细细品味着那八个字，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纪慈果然明白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硬碰硬并非上策。既然皇后有意利用玄灵真掌控局面，那么在他们找到万全之策前，不妨就让这“仙师”继续“效力”，至少，他能稳住那个最不稳定的因素——皇帝。
　　两人在这无声的交流中，达成了一种超越年龄的默契与共识。
　　尽管纪慈与师飞霜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顺势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对玄灵真底细的探查。只是方法需要更加迂回和谨慎。
　　思来想去，纪慈最终还是没有动用姑父方望留在京中的亲兵部曲，进来朝局动荡，姑父镇守边关本就干系重大。若此刻动用方家的人去查玄灵真，无异于授人以柄。一旦被大皇子党羽，或是其他有心人察觉，他们会如何构陷？勾结边将，窥探宫禁，图谋不轨？这任何一条，都是足以让纪家和方家万劫不复的罪名。
　　他转而通过师飞英在大理寺的一些可靠人脉，以及纪家自身经营的一些不起眼的消息渠道，以调查一桩与玄灵真出身地附近的陈年旧案为掩护，暗中查访玄灵真的来历。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日，期间朝堂上大皇子一党愈发活跃，与范慧言、师相如等清流官员的摩擦日渐增多。皇帝则依旧深居简出，只在五日大朝时露个面，精神似乎越发恍惚，愈发依赖玄灵真炼制的“金丹”。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一份薄薄的、记录着关键信息的密报，经由几重转手，悄无声息地送到了纪慈手中。他立刻寻了个借口出府，与师飞霜在那家熟悉的茶楼雅间会合。
　　窗外雷声隐隐，乌云压顶，似乎一场暴雨将至。雅间内，纪慈将那份密报递给师飞霜，神色异常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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