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岳

　　第28章

　　赵明诚引着二人来到城东一处碧波荡漾的湖泊，乘小舟登上湖心小岛。岛上亭台精巧，绿柳成荫，已有不少衣着光鲜的文人墨客、仕女名媛在此品茗闲谈。见李徽玉这一行气度不凡，尤其当中那红衣少年姿仪出众，不少目光好奇地投注过来。

　　百里金铭静立于一株垂柳之下，看着赵明诚忙前忙后，指挥仆役安置软榻、冰盆，两名俏婢执扇侍立左右，为李徽玉送去习习凉风。此举用意明显，无非是想将这京城来的“纨绔王爷”引入本地交际圈，用温柔乡消磨其意志。

　　李徽玉甫一躺下，便被那恰到好处的凉意与香风熏得眉眼舒展。然而，百里金铭清冷的声音随即响起：“殿下，于公务之地，携美纳凉，恐惹非议，不合规制。”

　　李徽玉刚舒坦片刻，被他一盆冷水浇下，脸上顿显不豫之色，眉头蹙起：“阿铭，查案劳心费力，稍作休憩有何不可？”一阵湖风恰时拂过，吹动他散落的几缕发丝，带着些许委屈。

　　赵明诚见状，忙打圆场：“殿下所言极是。百里公子也过于严谨了，不如一同歇息片刻？”

　　“不必。”百里金铭拒绝得干脆利落，声音里淬着冰。

　　李徽玉见他面色更冷，心头莫名一慌，竟猛地从软榻上坐起，挥手斥退左右：“撤了！都撤了！本王是来体察民情，不是来享乐的！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作甚！”

　　赵明诚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一怔，不明所以：“殿下今日辛劳，好容易得闲……”

　　“哼！”李徽玉冷哼一声，别开脸，目光却偷偷瞟向百里金铭。

　　见这两人之间气氛微妙，暗流涌动，赵明诚心下顿时了然——原来这主仆二人，并非铁板一块！一个冷面无私，一个骄纵任性，岂能和睦？他眼底闪过一丝算计，若能利用这嫌隙，分化拉拢，何愁大事不成？

　　恰在此时，远处湖畔传来一阵轰然喝彩。李徽玉循声望去，问道：“那边在闹什么？”

　　赵明诚抬眼一看，回道：“回殿下，是些文人举办的诗会，附庸风雅罢了。殿下若有雅兴，可移步一观。”

　　李徽玉一听“诗会”二字，立刻兴致缺缺，下意识又去看百里金铭，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便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

　　“那边倒是有几位江湖朋友在切磋武艺，身手很是不凡，殿下可愿前去品评一番？”赵明诚适时转移话题。

　　“哦？走，瞧瞧去！”李徽玉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

　　百里金铭默然跟上。行至一片空阔草地，果然见几名身形魁梧、筋肉虬结的壮汉正在演练拳脚，呼喝声沉猛，拳风猎猎，招式虽不花哨，却招招狠辣实用。李徽玉自幼习武，见此情景，顿时被吸引，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忍不住比划了几下。

　　百里金铭冷眼旁观，注意到这几人虽作江湖打扮，但衣物鞋袜用料却不普通，且能在这官家园林内公然演武，其中必有蹊跷。他目光转向赵明诚，正对上对方投来的视线，两人目光一触即分，赵明诚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百里金铭心下了然，这是投李徽玉所好，用他感兴趣的武艺加以笼络。

　　不多时，一名仆从匆匆赶来，在赵明诚耳边低语几句。赵明诚脸色微变，虽瞬间恢复如常，却没逃过百里金铭的眼睛。

　　几乎同时，一名宸王护卫也疾步来到百里金铭身边，低声道：“百里公子，王大人、章大人那边有紧急发现！”

　　话音未落，赵明诚已调整好表情走了过来，语气关切：“百里公子，殿下看来兴致正浓，一时半刻恐难尽兴。此处日头仍毒，不如先到旁边水榭饮杯茶水解渴？”

　　百里金铭瞥了一眼场中正摩拳擦掌、欲与那几名“江湖人士”切磋的李徽玉，他全神贯注，浑然未觉周遭变故。

　　“多谢参军好意。”百里金铭声音冷淡，“然在下有要事在身，需即刻处理。”

　　那护卫侍立一旁，神色焦急。

　　赵明诚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强硬：“何事能比殿下安危更重要？百里公子身为殿下近身幕僚，此刻离岗，若殿下有丝毫闪失，恐怕……不妥吧？”

　　百里金铭眸光一凛，知他有意拖延，当即反唇相讥：“参军此言差矣。殿下在参军的陪同下若有闪失，首当其冲应是参加大人才是。再说，殿下委我以钦差协理之责，查案破弊，方是首要。若因拘泥于形影不离而贻误公务，致使漕运积弊不得澄清，才是真正的愧对殿下信任，辜负圣上隆恩。届时，参军可能担待？”

　　赵明诚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只得强笑道：“百里先生忠勤任事，实令下官钦佩。”

　　“告辞。”百里金铭不再与他多言，转身便走，离去前最后望了一眼场中那个红衣如火、兴致勃勃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待百里金铭赶到城西兵曹武库时，库院内外已是气氛凝重，甲士环立。刺史周文远竟也亲自到场，面色铁青。章文官见他到来，如见救星，急忙迎上，甚至一时忘了真正的钦差乃是李徽玉。

　　“百里公子！您可算来了！”章文官语速极快，“王大人正在库内核对弩机构件，结果即将分明！”

　　他迅速将事情经过道来：原来今日王、章二人持鱼符率护卫乘漕船欲暗中跟随运盐船队，岂料在江心僻静处竟遭遇一股水贼袭击！幸而护卫皆身手不凡，激战之下，水贼丢下几具尸体与兵器狼狈逃窜。王大人心细，发现贼人遗落的箭矢上竟刻有官造印记——“荆”字！他立刻意识到事关重大，这分明是制式官弩！

　　上岸后，他们不顾阻拦，持鱼符强闯兵曹武库，取来缴获的弓弩与库中存档比对。初步查验，弩身编号竟与武库簿册记录不符！王大人心疑不止，正亲自查验关键部件——弩牙的磨损程度。

　　不多时，王大人手持一旧一新两件弩牙，快步从库内走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诸位请看！此乃旧弩牙！贼人所用弓弩，是以旧弩牙拼装在非法获取的新弩身上！这是确凿的证据！”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倒卖、私造、流出的官弩竟到了水贼手中，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章大人亦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指一旁面如死灰的兵曹参军：“事发后，下官已紧急盘问过相关兵器工匠，发现有数笔来历不明的‘无字号新弩身’订单！王大人心存疑虑，特此验证弩牙新旧，果然如此！”他猛地转向兵曹，厉声喝问，“你还有何话说！”

　　刺史周文远听得冷汗涔涔，兵曹出事，他这刺史也难逃干系！他急忙上前，试图转圜：“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兵曹向来办事稳妥，此事……此事定然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还需详查……”

　　“纰漏？”百里金铭冷声打断，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周文远，“不知周刺史打算如何解释这‘纰漏’？是库卒监守自盗，还是兵曹大人……玩忽职守，乃至有意纵容？”

　　周文远被他问得语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那兵曹参军如梦初醒，急忙扑倒在地，颤声辩解：“是……是库卒！定是他们贪图钱财，暗中做了手脚！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

　　“不知？”百里金铭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武库实行双人四钥，非你与录事参军及两名值守库卒同时到场，不得开启。库卒如何在你眼皮底下，将整批弩机部件偷梁换柱？”

　　兵曹语塞，冷汗如雨下，又慌乱道：“那……那定是销毁旧弩时，被经手之人私自藏匿……”

　　“旧弩牙销毁，需登记造册，投入熔炉化为铁锭，亦有熔炼记录可查。如何私藏？”百里金铭步步紧逼，逻辑缜密，不容置喙，“倒是兵曹大人你，独掌军械除籍文书签发，有权调配工匠修缮，更是武库盘查之主官……层层关卡，皆系于你一身。如今官弩流失，你一句‘不知’，便能搪塞过去么？”

　　兵曹随着他一句句冷静的分析，面色彻底灰败，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侍卫上前，将其拖下。百里金铭转而看向面无人色的周文远，这位看似忠厚的老吏，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百里公子，此事……下官、下官确实被蒙在鼓里……”周文远试图做最后挣扎。

　　百里金铭却不给他机会，语气森然：“周刺史，《永徽律疏》有载，‘故纵赃盗，与同罪’。即便你声称不知情，辖下出此惊天大案，失察之罪，亦难逃责罚。您说，是也不是？”

　　周文远双唇哆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颓然垂首。

　　百里金铭心中冷笑。兵曹罪证确凿，难逃一死。但周文远这只老狐狸，仅凭失察，最多丢官罢职，难伤根本。这绝非皇帝想要的结果，真正的战场，仍在看似平静无波的粮盐漕运之上。今日之事，虽是意外斩获，打破了对方铁板一块的假象，却也打草惊蛇。王、章二人能力不俗，皇帝选人确有眼光。

　　他抬眼望向驿馆方向，暮色渐合。不知那位被“江湖高手”绊住脚步的宸王殿下，此刻是否尽兴？

　　而当晚，李徽玉归来时，不仅满面红光，身后竟还真跟随着那几名白日里切磋武艺的“江湖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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