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折竹

作者:木林有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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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生


      暮色四合,姑苏城华灯初上。竹逸居内,几盏灯笼在廊下摇曳,将满院竹影投在白墙上,随风轻动,如一幅水墨丹青活了过来。
      谢清流搁下笔,对着刚完成的《烟雨姑苏图》微微颔首。画上远山含黛,近水笼烟,一叶扁舟泊在柳树下,船头坐着两个模糊的人影,虽看不清面容,却自有一股闲适意境。
      “今日倒有闲情作画了。”
      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一件玄色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谢清流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唇角不自觉扬起:“学生们今日考校文章,放得早。”
      萧绝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画上:“这船上的……”
      “随便画的。”谢清流急忙用镇纸压住画纸,耳根微热。
      萧绝低笑一声,也不戳破,只伸手探了探他额温:“药可喝了?”
      “喝过了。”谢清流无奈,“这都三年了,早该痊愈了。”
      三年前他们初到苏州时,谢清流还时常心悸咯血,如今虽未根除,却已大有好转。倒是萧绝,仍把他当作易碎的瓷器般小心呵护。
      “小心些总没错。”萧绝执起他的手,指尖在他腕间轻轻搭了片刻,“今日脉象平稳。”
      这般亲昵的举动早已成了习惯。三年来,萧绝不仅学会了诊脉,连药膳食补都钻研得透彻。苏州官场皆知镇守使大人冷面无情,却不知他每日归家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先为家中那位体弱的太傅请脉。
      “武馆今日如何?”谢清流岔开话题。
      “有个小子悟性不错,教了套新剑法。”萧绝说着,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路过珍宝斋时看到的,觉得配你。”
      玉簪通体莹白,簪头雕成竹节形状,工艺精湛。谢清流接过细看,心中暖流淌过。这三年来,萧绝总爱给他带些小物件,有时是一方新墨,有时是几册孤本,都是按着他的喜好精挑细选。
      “太过奢靡了。”他轻声嗔怪,眼角却漾开笑意。
      “配得上你。”萧绝取过玉簪,小心替他簪在发间。动作间,指尖不经意掠过他耳垂,两人皆是一顿。
      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廊下灯笼的光晕里,萧绝的目光深沉如夜,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谢清流被他看得心头发烫,正要开口,却听前院传来管家的声音:
      “大人,李知府递了帖子,说是明日诗会,想请谢先生过府一叙。”
      萧绝眉头微蹙:“回了,就说先生身体不适。”
      “等等。”谢清流拦住他,“李知府盛情难却,总推脱也不好。”
      “你上回赴宴,回来就咳了三天。”萧绝语气不悦,“那些应酬,能免则免。”
      谢清流知他是关心则乱,柔声道:“这次我少饮些酒便是。再说……”他顿了顿,“总不能让旁人觉得镇守使大人金屋藏娇。”
      萧绝被他这话逗得唇角微扬:“难道不是?”
      “你……”谢清流瞪他一眼,却没什么威慑力。
      最终各退一步——谢清流可以去,但必须带上萧绝特意配的药茶,且酉时前务必回府。
      夜色渐深,两人移步书房。这间书房是依着谢清流的喜好布置的,三面书架直抵梁顶,临窗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另有一张琴台。
      谢清流在琴台前坐下,信手拨了几个音。萧绝则靠在窗边的竹榻上,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目光却始终落在抚琴之人身上。
      琴音淙淙,是一曲《高山流水》。谢清流的琴艺算不得顶尖,但指法清雅,别有一番韵味。弹到一半,他忽然停下:“这琴音似乎不准。”
      萧绝放下书卷走来,在他身后俯身,双手绕过他肩头,轻轻按住琴弦:“这里,松了。”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谢清流指尖微颤。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几乎将他整个人圈在怀中。他能感受到萧绝胸膛传来的温度,闻到那股熟悉的、带着松针清冽的气息。
      “我……我自己来调。”他试图往前倾身,却被萧绝按住。
      “别动。”萧绝的声音低沉,手指灵活地调整琴轸,“很快就好。”
      琴弦绷紧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谢清流屏住呼吸,只觉得后背贴着的胸膛似乎比平日更热几分。
      “好了。”萧绝却并未立即退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握住他的右手,带着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清越的泛音荡漾开来。
      “《折柳》的起手式,”萧绝在他耳边低语,“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支竹笛,那曲只为一人所作的《折柳》,早已深深刻在心里。谢清流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萧绝低笑,带着他的手又拨了几个音。不成调,却缠绵悱恻。
      “明日我陪你去诗会。”萧绝忽然道。
      谢清流诧异:“你不是最厌烦这些?”
      “免得你又被灌酒。”萧绝终于直起身,却仍站在他身后,“李知府家的公子,上回看你的眼神不太对。”
      谢清流失笑:“李公子才十六岁。”
      “十六岁也不成。”萧绝语气强硬,顿了顿,又放缓声音,“我醋了。”
      这般直白的话,让谢清流耳根瞬间烧起来。他慌乱地起身:“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才走出两步,手腕却被轻轻拉住。
      “药有下人看着。”萧绝凝视着他,“清流,我们成亲吧。”
      谢清流彻底怔住。虽然彼此心意早已相通,但“成亲”二字,终究太过惊世骇俗。
      “你我是男子,又曾为朝臣……”他声音发紧,“这如何使得?”
      “在苏州,我说使得就使得。”萧绝握紧他的手,“不请外人,只拜天地。你若不愿,就当我没说。”
      怎么会不愿。谢清流望着眼前人深邃的眼眸,那里映着烛光,也映着他自己。三年来点点滴滴浮上心头——病中彻夜不眠的守护,为他尝遍百药的执着,雨天共撑一把伞的温柔,还有无数个夜晚,笛声与琴音相和的静谧。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却坚定。
      萧绝眼睛一亮,猛地将他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往常,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
      “我让人选了吉日,就在下月初七。”萧绝在他耳边道,“一切都交给我。”
      谢清流伏在他肩头,忍不住笑了:“原来早有预谋。”
      “预谋三年了。”萧绝坦然承认,“从决定带你来苏州那日起。”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竹叶。两人相拥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如同一体。
      次日诗会,萧绝果然同行。李知府见到这位冷面镇守使亲至,惊得差点打翻茶盏。更让他惊讶的是,萧绝竟破天荒地留到了诗会结束,虽不参与吟咏,却始终守在谢太傅身侧,偶尔递茶添衣,体贴入微。
      席间有位不开眼的官员调侃:“镇守使与太傅真是形影不离。”
      萧绝冷眼扫去:“有问题?”
      那人顿时噤声。谢清流在桌下轻轻握住萧绝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萧绝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十指相扣。
      自此,苏州官场都知镇守使与谢太傅关系非凡,再无人敢妄加议论。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初七。这日竹逸居闭门谢客,只院内张灯结彩,红绸绕梁。
      没有宾客,没有锣鼓,只有满院竹林为证。管家带着几个心腹下人忙碌着,脸上都带着喜气。
      谢清流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坐在镜前有些恍惚。这衣裳是萧绝请苏州最好的绣娘秘密缝制的,纹样是竹报平安,既合他的喜好,又不显女气。
      “紧张?”萧绝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谢清流从镜中看他,也是一身大红,衬得他眉目愈发俊朗,只是那身杀气被喜气冲淡几分,难得显得温和。
      “有点。”谢清流老实承认,“像在做梦。”
      萧绝俯身,双手按在他肩上,看着镜中一双璧人:“不是梦。”他取出那支竹节玉簪,小心簪在他发间,“我盼这天,盼了太久。”
      吉时到,两人在院中设了香案,对着天地三拜。没有高堂可拜,便对着京城方向拜了拜,算是告慰谢清流亡故的双亲。
      最后一拜时,萧绝低声道:“此生绝不负你。”
      谢清流眼眶微热:“永不相负。”
      礼成,管家带着下人悄悄退下,将这片天地留给新人。月华如水,洒在相依的身影上,将大红喜服染上一层柔光。
      “合卺酒。”萧绝斟了两杯酒。
      谢清流接过,与他交臂而饮。酒是上好的花雕,醇厚甘甜。他酒量浅,一杯下肚脸上便泛起绯色。
      萧绝看得心头发热,忍不住低头吻住他。这个吻带着酒香,温柔而缠绵。谢清流生涩地回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一吻终了,两人气息都不稳。萧绝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卧房。
      红烛高燃,帐幔低垂。谢清流被轻轻放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榻上,墨发铺了满枕,衬得脸色愈发白皙,眼尾却染着薄红,看得萧绝喉头发紧。
      “可以吗?”萧绝撑在他上方,声音暗哑。
      谢清流别开眼,轻轻点头,手指却紧张地揪住了身下的被褥。
      萧极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皮:“别怕。”
      衣衫渐褪,烛光在肌肤上流淌。萧绝的吻细细落下,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谢清流仰着头,承受着这陌生的情潮,指尖在他背上留下浅浅红痕。
      当疼痛袭来时,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萧绝立即停下,轻吻他眼角:“疼就咬我。”
      谢清流摇头,主动抬头吻他。疼痛渐渐被酥麻取代,陌生的快感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听见萧绝在耳边一遍遍唤他的字:“竹隐……竹隐……”
      声音里满是情动与怜惜。
      红烛燃了半宿,帐内春意方歇。谢清流疲极而眠,眼角还带着泪痕。萧绝小心地为他清理,又涂了药膏,这才将人搂在怀中,心满意足地睡去。
      自此,竹逸居成了真正的家。
      春去秋来,又是三年。谢清流的学堂已是苏州有名的书院,不少寒门学子在此求学。萧绝的武馆也出了几个少年英才,但他教学严格,更重武德。
      这日黄昏,谢清流正在批改学生文章,忽听前院传来喧哗。他放下笔出去,只见萧绝抱着个五六岁的女童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泣不成声的妇人。
      “这是?”谢清流疑惑。
      “街上捡的。”萧绝将女孩放下,“她爹赌钱输了,要把她卖进勾栏。”
      女孩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谢清流,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先生好看。”
      谢清流心一软,蹲下身与她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丫丫。”女孩小声道。
      那妇人跪地磕头:“求两位老爷收留丫丫吧,做牛做马都行……”
      萧绝与谢清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心思。
      “留下吧。”萧绝道,“正好院子里冷清。”
      于是丫丫成了竹逸居的一员。小丫头机灵可爱,很快成了全家的心头肉。萧绝教她练武强身,谢清流教她读书识字,倒真像一家三口。
      丫丫七岁生辰那日,萧绝送她一把小木剑,谢清流送她一套文房四宝。小丫头抱着礼物,眨着眼睛问:“先生和大人为什么不生个小弟弟陪我玩?”
      谢清流被问得一愣,耳根泛红。萧绝却面不改色:“有你就够了。”
      夜里,谢清流靠在萧绝怀中,忽然道:“其实……若有个孩子,也不错。”
      萧绝挑眉:“你喜欢孩子?”
      “丫丫很可爱。”
      萧绝沉默片刻,忽然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那不如我们自己生一个?”
      谢清流瞪他:“胡说八道。”
      “努力试试。”萧绝低笑,吻落在他颈间。
      帐幔摇曳,一室春深。
      又过了几年,朝中局势已定。新帝励精图治,轻徭薄赋,俨然有了盛世气象。偶尔有京城故人来访,说起朝中事,都道陛下时常念叨“若谢太傅在朝便好了”。
      谢清流只一笑置之。他如今更爱在学堂教书,看稚子启蒙,听书声琅琅。
      这年中秋,丫丫已是十二岁的少女,武艺文章都学得不错。一家三口在院中赏月,丫丫弹琴,萧绝吹笛,谢清流在一旁煮茶。
      月光如水,竹影婆娑。一曲终了,丫丫忽然道:“先生,大人,我以后不成亲,就陪着你们好不好?”
      萧绝与谢清流相视一笑。
      “傻丫头,”谢清流摸摸她的头,“你总要长大的。”
      “那我也要住得近近的。”丫丫认真道,“就像王先生家一样,隔条街就好。”
      王先生是谢清流的学生,与妻子住在邻街,每日都来请教学问,夫妻恩爱,是苏州城有名的佳偶。
      萧绝忽然道:“明日我去看看隔壁的宅子。”
      谢清流失笑:“你还当真了。”
      “未尝不可。”萧绝看着他,目光温柔,“反正这辈子,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月华满庭,将三人的身影拉长。竹叶在风中轻响,仿佛在应和这誓言。
      很多年后,苏州城还流传着竹逸居的传说。说那里的镇守使武功盖世,谢太傅才高八斗,他们收养的女孩后来成了女将军,一生未嫁,却守护着苏州城的安宁。
      而竹逸居内,年年竹笋破土,岁岁新竹成林。每当月色好的夜晚,总能听见笛声与琴音相和,一曲《折柳》,从青丝到白发,吹了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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