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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清账
天晚时分,一抬又一抬的厚礼进了訾贺楼。
姜桓月大马金刀坐在正中,暖黄灯火笼罩,枣木桌椅泛起鎏金。
滴漏轻响。
第一个来的,是谭掌柜,两手空空。
张谭韦三家中最不起眼的,一直在附和众人的那一个。
“姜别驾,此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谭家愿出三百两银,捐予育婴堂。”
姜桓月眼眸微动。
三百两,于谭家而言,拿出来怕是不易。
也难怪谭掌柜有底气第一个来。
“谭拾面拾面家不求旁的,只求在商言商。此外,邕州彩的价钱谭家听凭别驾安排。”
这话说到了姜桓月的痒处。
于她而言,邕州彩卖给百姓自然是价钱越低越好,可布商就不一定这么想。
若谭家愿意让利,那是再好不过。
谭掌柜诚意满满,亮明车马,姜桓月不含糊,痛痛快快地给了答案:“彩瑞坊开门做生意,自不会拒绝谭掌柜。”
“别驾大气!”
三言两语,两人谈罢,茶水未凉。
谭掌柜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似那盛夏的雷雨。
第二个,是张掌柜,顶着一张两寸厚的老脸。
“别驾,这是张家的诚意。”
张掌柜规规矩矩递上红封。
姜桓月掂了掂,轻飘飘的,抬起眼皮。
张掌柜那张皱巴巴的脸,挤成了一朵菊花。
姜桓月手指松开,红封歪歪斜斜落下:“张家不是揭不开锅了么?”
“姜别驾要的,我便是砸锅卖铁也能凑出来!”
张掌柜几日前的倨傲荡然无存。
这老狐狸,扬得起头,弯得下腰,见风使舵第一流,怨不得是邕州首屈一指的人物。
只是张掌柜没有谭掌柜爽快,拖泥带水,换了两道茶,才入巷。
……
今日的訾贺楼,掌柜们来来去去,育婴堂多了七八笔进账。
最后,每位掌柜都聚在了訾贺楼的同一个雅间。
“今观邕州布业,虽声色渐起,然隐忧渐生,其一,行市混乱,各自为战。其二,势单力薄,孤掌难鸣。我有意,倡率诸位,创商会,立规矩,以正行市;聚众力,以相扶持,”
张掌柜收拢拳心,喉结滚动。
姜桓月所言意有所指,所谓行市混乱,孤掌难鸣,不过暗指前些日子,他纠集布商压价一事。
如今时移事变,攻守逆转,形势不在手,他不会拒绝,却也不会相帮。
成立商会是好事不假,可这是姜桓月所提,怎么会只是建一个简简单单的商会。她要的是永除后患,日后这商会就是姜桓月手上利刃,邕州布庄被她尽数握于手中。
訾贺楼内,檀香袅袅,无端沉闷得压人。
姜桓月轻轻撇去盖碗上的茶沫,声量不高,却隐隐带着威胁之色,不容拒绝:“此举乃利民要策,更是尔等商贾福泽。”
一本名册轻飘飘地落在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轻轻楚楚地记下了,诸位掌柜带来的“厚礼”。
“诸位肯为商会出力,吾心甚慰。”
诸位掌柜此时方感受到这位来自京城的年轻别驾的手腕。
此招一出,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
今日所有在訾贺楼的掌柜都成了商会的支持者,如何不然,该解释上面登记的银两?
张掌柜眼神暗了又暗。
“烦谭掌柜、张掌柜同办此事。望诸位暂弃门户之见,以桑梓大局为重。”
布商以张谭韦三家为首,每个位次都有讲究,姜桓月直接点谭、张两位,但却把谭放在了张之前,诸位掌柜都品出了其中的微妙,隐有骚动,偷眼瞟着张掌柜神色。
“张掌柜‘深明大义',定不会拒绝,带头遵行的。”
姜桓月的目光牢牢锁在张掌柜身上,嘴角的笑意渐神。
在张掌柜眼里,却好似虎狼一般,夺人魂魄。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短视,不仅是输了一局而是输得彻底。姜桓月借邕州彩之势,连消带打,已经无人再能阻挡。
商人逐利,无人愿意于一位眼见着就要如日中天的年轻俊杰作对,包括张掌柜自己。
一句深明大义,一句带头遵行,张掌柜已经被架在火上,身后退路已绝。
张掌柜计较已定,端正起身,俯首,字字清晰:“别驾有命,莫敢不从!”
此话落地,张掌柜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抽离,心里泛起不舍与怅惘。他明白,今后,邕州布业要换人做主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
张掌柜商海浮沉,终归还是败给欲念迷心的自己。
-
“主君为何不用韦掌柜?”
晚间,满夏替姜桓月更衣,掩藏不住心底疑惑,“韦掌柜是第一个示好主君的,多难得,而且前次他买的邕州彩的也最多。”
“真的多吗?他若有心,大可以直接当着众人买布,而不是私下添补。不过是,左右逢源,哪个都不肯得罪。”
“或许是张掌柜势大?”
“这就更说不通了,若真势大,若他真有心,为何是谭掌柜敢先于张掌柜来找我?他啊,远不如谭掌柜,输得起,放得下,痛快爽利。”
布商以张谭韦三家为首,韦掌柜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商户,姜桓月可不信韦掌柜连这点底气都没有。正是看明这一点,姜桓月不用他。
“那张掌柜呢?明明都是他挑事,为何……”
“那是老狐狸一个,留着他,有用。”
姜桓月熟悉这类老狐狸的脾性,能坏事,也能担事。
还有一件事,姜桓月没告诉满夏,张掌柜曾买下邕州半数滞销的蚕丝,也就是在此之后,他才成了邕州布商的第一人。
姜桓月不信,这样的人心里没有几分血气。
是日,天色刚明,一行商队行走在邕州城外,逐渐变成远处模糊的小点,消失在地平线。
八百匹布借着朦胧天色的掩护运进彩瑞坊库房。
红日东升,邕州城逐渐恢复喧嚣。
客栈里,姜桓月与陶佩兰二人对弈,白玉棋子落下,棋眼已成,棋局盘活。姜桓月从怀中掏出契据:“危机已解,邕州彩已有出路,某谢陶家援手,契据归还三娘子。”
“姜别驾,怎知陶家不愿等姜别驾?”陶佩兰接过契据。
“三娘子做的已够多,三娘子知道的,彩瑞坊供不起那么多邕州彩。”
三日前,姜桓月与陶佩兰二人商定,借陶家商队之名为奔邕州彩来的商贾下一颗定心丸。
姜桓月感念陶家情意,不愿再耽误他们。
陶佩兰将契据凑近烛火,青烟升腾,火光吞噬了纸上所有。
“陶家,可以等。我信邕州彩,更信姜别驾。”
陶佩兰重写了一份分期交货的单子。
捏着薄薄的宣纸,姜桓月深深拱手。
隔壁的吉庆商行亦是如此。
邕州彩还未下织机,就已定了出去。
新招的女工愈发娴熟,蓬松的白棉一筐筐运进彩瑞坊,搓成棉线,再架上织机。
棉花用得极快,市面上棉价都稍有涨溢,种棉的人家,今岁是赚了。
账房的算盘根本没有停过,姜桓月再不必绕着账房走,便是在门口故意咳嗽,账房都无暇顾及。
年末已至,再翻出户部单子,姜桓月丝毫不慌。
京城的魑魅魍魉,这一回又该失望了。
税银已够。
姜桓月提笔,在雪白的奏折上,落下字:两年积欠钱粮,已全数征起,交纳清楚,本州数年通赋一朝廓清。
铁画银钩,字字力透纸背。
只要奏折总往京城,姜桓月便添了一份功劳。
她得好好谢谢那位背后施计的军师,为她送来的这份大功。
封好奏折,姜桓月交给差役,犹豫一瞬,道:“加急送往京城。”
-
京城。
“邕州如何?”
“姜桓月不安分,弄了个什么邕州彩,不过——连本地的商户都看不上。依我看,玩不出什么花样,今年的税银她铁定交不上。”
……
姜桓月的折子先一步加急发往户部。
落在有心人眼里,那就是机会来了。
御前,“陛下,各地税银俱已送京,多有积欠。”这是户部高尚书。
“姜别驾往邕州已三月,邕州艰难,估计难有起色。”随驾的翰林关奈首先开口。
“关侍郎此言差矣,姜别驾是女皇钦点,我听说,此前户部催缴,姜别驾可是具状应下,想来定然能交来。若不信,便与陛下同去户部一观。”说话的是韩侍讲。
“好,就依卿家之言。”女皇来了兴致。
韩侍讲眼中划过得意,胸膛中那颗不听使唤的心急速跳动。
“邕州的折子可到了?”
姜桓月的折子呈送到女皇面前。
女皇信手打开,开怀大笑:“好!好个姜桓月!果然没有辜负朕。”
又将折子递给随驾官员,“诸位卿家,都来看看我大夏才俊风采。”
韩侍讲是第一个看的,抓着折子就不放,明明初时最信姜桓月的,此刻却最为震惊。
关翰林对着短短几行小字摸了又摸,口里道:“不应该啊!”
“姜爱卿有功!传朕旨意——”女皇当即就要给姜桓月升官。
“陛下,姜别驾上任三月,根基不稳,猝然拔擢,更有伤铨选之公,不是长久之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刺耳的声音阻住了帝王未出口的话。
急促之下,素以温润示人的韩侍讲变了声调,尖锐甚至带着几分凄厉。
韩侍讲伏地不起。
“依卿家所言,那就给姜别驾记上一功。”女皇并不强硬,轻易便改了主意,但话音落得极重。
韩侍讲弯下脊背,感受着女皇眼里如有实质的审视,心底生出不测。
次日,随驾之人中已没了韩侍讲。
而另一份隐秘的书信,随着这消息一同传进内室,送抵一矜贵男子手中。
接着是屏风倒塌的轰隆巨响。
“姜桓月!”阴冷的声音在内室响起。
只相差一日,邕州彩订单无数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可偏就是这一日,不仅没有损姜桓月分毫,还替她在女皇面前邀了功,又折了自己的人手。
男子如何不怒。
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施在姜桓月身上的手段次次落空,难说不是有什么古怪。
一口冷茶下肚,怒气渐平,男子诡异地生出了几分想要彻底收服姜桓月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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