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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惑心
三日后,宫中设宴,名为赏菊,实为女皇遴选新宠。
端王府的马车抵达宫门时,暮色已四合。
凤宸一身亲王正装,玄衣纁裳,金线蟒纹在宫灯下隐隐流动。江泓随行在侧,君侍礼服庄重华贵,反衬得他身姿越发清峭,那份与周遭珠光宝气格格不入的冷澈,似寒冰淬玉。
宫灯次第亮起,蜿蜒如龙,却驱不散九重宫阙深处渗出的森寒冷意。
行至暖香殿外,靡靡丝竹与喧哗人声已隐约可闻。
殿门处的鎏金兽首在宫灯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凤宸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身侧的江泓。
“殿内人多眼杂,难免有些趋炎附势、言语无味之徒。”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渐起的乐声里,只有他能听清,“你只需跟在我身侧,若有不长眼的上前攀扯,不必虚与委蛇,一切自有本王。”
这话语带着亲王独有的倨傲,却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维护。
江泓微微一怔,抬眼对上她看似平静的眸光,心底那根自入宫便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分。
他颔首:“是,臣侍明白。”
暖香殿内,暖炉烧得极旺,异香氤氲,馥郁甜靡。
皇室宗亲、勋贵重臣携家眷早已按品阶落座,语笑喧阗,一派富贵升平。
凤宸与江泓的位置颇靠前,御座情形清晰可见。
内侍唱喏声未至,凤宸把玩着手中一枚温润玉佩,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御座旁屏风上繁复的朱砂彩绘,声音轻缓,仅容身侧的江泓听闻:
“听闻近日,岭南贡上一批新巧物件,尤以‘丹砂点玉’之技法为最,深得圣心。”她指尖在玉佩上轻轻一点,如同点下一颗无形的朱砂,“稍后宴上,若见陛下对何物……或何人,格外青睐,不必讶异。”
江泓眸光微动,心知这绝非闲谈。
她是在提醒他,女皇对朱砂的癖好已近公开,同时,“岭南”与“贡品”二字,或许另有所指。他并未转头,只同样低声回应:“臣侍谨记,会留心观摩。”
凤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不再多言。
恰在此时,殿内乐声微变,内侍高昂的唱喏声响起——
女皇陛下姗姗来迟。
她身着明黄龙纹宫装,容颜保养得极好,眉目精致如画。凤眸流转间带着慵懒迷离,唇边噙着一抹琢磨不定的笑意,姿态随意地落座,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宴饮。
江泓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几不可察地微蹙其眉。
结合凤宸方才的暗示,他观察得更为刻意——果然,女皇眼波流转间,似乎总有意无意地扫过席间那些面容白皙、可能点缀朱砂的年轻男子。
这位女皇,美则美矣,却像一尊被精心打磨的玉雕,华美夺目,唯独缺乏内在的魂灵。她的眼神掠过下方叩拜的臣子,掠过自己的子女,都如同看着无关紧要的摆设,淡漠至极。
唯有在看到席间几位姿容出众、且眉间或颈侧带有朱砂痣的年轻男子时,她那空洞的眼底才会骤然亮起一种近乎贪婪的、纯粹感官性的光芒。
宴至酣处,丝竹靡靡。
一名身姿柔韧、面庞精致的舞伶被引至御前献艺。
他眉心那点朱砂,鲜艳欲滴,随舞动而隐现,妖异诡艳。
女皇的目光瞬间被吸住,手中玉杯顿了半晌,眸中痴迷几乎溢于言表。
一舞毕,她竟亲自招手唤少年近前,指尖几乎触碰到那点朱砂,声音柔腻:“抬起头来……这朱砂,生得真好。”
她毫不顾及场合与臣工各异的反应,全然沉浸其中。
凤宸执杯,唇角噙着一丝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懒散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习以为常的活剧。
江泓垂眸,案上酒液映出殿内晃动的光影,心中寒意渐生。君主如此露骨地表现私癖,已非简单的私德有亏。更令他心惊的是,他从女皇身上感受不到对国事的关切,对臣民的责任,甚至对亲情的温度。
忽然,女皇挥退面露失落的少年,转而看向下首某位掌管盐铁的官员,语气依旧懒洋洋,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
“岭南新呈的盐田册子,朕看过了。增产之数,为何与去岁预估相差甚远?”她指尖轻叩扶手,“海盐之利,关乎国本,莫要让朕……失望。”
“岭南”、“盐田”。
江泓脑海中瞬间串联起凤宸开场那句看似无意的话——“岭南贡上新巧物件”。原来,那不仅是关于朱砂的暗示,更是将“岭南”与女皇真正在意的“盐利”早已悄然挂钩。
他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雪亮:凤宸带他入宫,就是要他亲眼见证这朱砂与盐铁,一为表癖,一为里利,共同构成了女皇最为扭曲的权欲核心。
“失望”二字,语调微拖,带着沉甸甸的冰冷压力,与方才调笑时的柔腻判若两人。
那盐铁使伏地叩首,连连保证。
江泓心下一凛。
盐。
唯有在提及“盐田”、“海盐之利”时,女皇那空洞的眼神里才会闪过一丝近乎本能的、锐利如鹰隼的光。如同守财奴听到旁人觊觎其最大财富时的警惕与贪婪。
这与凤宸此前透露的信息,隐隐织成一张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网。
宴席继续。
一位皇子趋前敬献玉雕,玉质上乘,雕工却显匠气。
女皇漫不经心一瞥,指尖一叩。
“罢了。库房里这样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皇子臂膀一颤,慌忙跪下,脸色惨白地踉跄退下。
旋即,一位铠甲未卸的老臣疾步上殿,风尘仆仆,捧上插着赤羽的北境军报。
女皇接过,目光一扫,便信手掷于案角。视线却落在那报信小将身上,凝在他眉梢旁一粒极淡的小痣。
“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染上一丝闲适的好奇,“多大了?何处人士?”
老臣捧着被搁置的军报,僵立原地。满殿静得只闻铜漏滴答。
凤宸侧首,借举杯之姿,声音极低,唇边嘲意若有似无:“如何?陛下之风姿,可算得……与众不同?”
江泓执壶,清冽酒液无声注入她杯中,面色未动,低声应:“天威难测,臣侍不敢妄议。”声线沉静,却倏尔更低,字字清晰:“只是……陛下似乎,尤爱朱砂一点,远胜江山万里。”
凤宸指间杯盏几不可察地一滞。
她眼底玩味沉敛,化作更深邃的审度,静静投向他。
此言一出,凤宸执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紧。
这恰是她心中所想,竟被他如此精准、如此犀利地一语道破。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如同细微的电流,在两人这方狭小的空间内骤然滋生。她下意识侧首看向他,而他亦因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微微屏息,抬眸迎上她的视线。
刹那间,四周的喧嚣仿佛被隔绝。
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心、同样的了然,以及同样深藏的不安与野心。
这无声的共鸣过于强烈,凤宸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案下微动,小指不经意间轻触到了江泓自然垂放在身侧的手背。
肌肤相触,不过一瞬,温热与微凉碰撞,却似星火溅入冰湖,激起无声的轰鸣。
两人俱是一震,同时迅速撤回,快得仿佛只是错觉。凤宸倏然正襟危坐,指尖微微蜷缩入袖。江泓则喉结微动,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翻涌的波澜。
无人看见这桌案阴影下的短暂交汇,但某种无形的羁绊,已在此刻悄然加深。
恰在此时,女皇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在江泓身上停顿一瞬。见他额间洁净毫无点缀,那点兴味很快消散,漠然移开,如同掠过一件无趣器物。
江泓背脊微绷,面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恭顺。
宫宴终散。
回府马车里,一片沉寂,唯有车轮辘辘,敲打夜色。
江泓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宫墙暗影,那些妖异的朱砂,女皇空洞又时而锐利的眼神,她对盐务本能的紧张,对臣工的极致漠然……还有手背上那一闪而过的、不容忽视的温热触感……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盘旋碰撞。
凤宸闭目养神,侧脸在昏暗中模糊,袖中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仿佛想确认什么,又或是想抹去什么。
马车驶入端王府,平稳停下。
江泓率先下车,回身伸手欲扶。
凤宸搭着他的手走下,却未立刻松开,反而就势微倾,靠近他耳边,温热气息混合酒意拂过耳廓,声音带着洞悉与警示:
“现在,你看见了?”
“你那点关于东南盐田的执念——”
“正撞在陛下唯一真正在意、视若禁脔的命脉上。”
“这池水,深不见底……也,危险丛生。”
她的气息比宫宴那次触碰更灼热,话语也更直接。
江泓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的重量,以及隐含其间的一丝……或许是关切?他并未躲闪,只是在她语毕后,低声回应,目光沉静地望向她:“殿下不也,早已身在其中?”
凤宸凝视他片刻,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笑。
她松开手,恢复亲王应有的疏离威仪,径直向灯火通明的主院走去。
江泓独自立于秋夜寒风中,衣袍猎猎,身形孤直。
方才端王那一眼的余韵,与那两次短暂接触留下的感官记忆,在他心底回荡。
他再次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静。
那不仅是朱砂惑心。
更是权力彻底私欲化后,弥漫王朝核心的……腐朽的气息。
他们二人,都已身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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