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四年

　　时衡还在头疼，带两个平民入内营救，如何与纪清风交代。钱克阳却盘坐着摆弄棋盘，陈天普端着茶在一旁观看。

　　“料定今晚会有动作，钱兄竟还如此悠哉。”

　　克阳斜着嘴笑：“死几个马前卒而已。怪只怪杨家，借着四处做生意的机会，给东宫放风。既然远离朝政，就该专心营生。”

　　“这世道，”天普也笑了起来，“商贾不抱朝廷的大腿，哪里还有好饼吃。”

　　钱克阳停了棋子，把手摊在双膝上，“暂时不能将军，就种下猜忌吧。”

　　“我也该走了。”陈天普放下茶杯，“好生招待我那位表妹。”

　　“留在南京做个散官，不比你回安南称王称霸的强？”克阳抬起头，眼神正对着他。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天普站了起来，“若非纪氏迫害，我父子何至于离散。得汉王殿下抬举，我能来南京立些汗马功劳，于愿已足。”

　　“天兵已至，胡氏不足为惧。”克阳把棋局推翻，“此次出征安南，纪清风推荐了不少旧部。拔掉东宫的爪牙，才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会替你和上头说，让你到云南与我呼应。”

　　他拿出锦盒，里头放着白象玉坠，“你那表妹，一直随身带着这劳什子。想来，还需要你同我做完最后一场戏。挑拨离间，可做得到？”

　　“这有何难。”天普收下锦盒，拿起笔墨，“等天朝打下占城，你我再见。里头有了声响，你看看去。”

　　杨柳以身为赌，让钱克阳遣人给踏雪治肩膀上的伤。又靠在她床沿，看着她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神色惊恐，如坠永夜。

　　踏雪好像回到七岁那年，跟着外公远游。先到了伴山岩上，周围都是皑皑白雪。她正想和外公炫耀，一转头就跌了下来。外公的脸愈发模糊，渐渐地看不见了。她想喊，奈何嘴里发不出声音。

　　慢慢意识回转。她挣开眼睛眼睛，感到生疼。日头晒着她的脸，闪到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一个既熟悉的声音，问道：“你醒了？”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杨柳被绑在床沿，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她眼珠子一转，是一个小屋子，也不潮湿了。

　　昨晚她掐着自己的手，听到了打破东西的响声。神思一聚，就不省人事了。

　　可是眼前的人是杨柳，这让她喜忧参半。喜的是挺过这一劫了，忧的是又把杨柳搭了进来。她听到推门声，急忙把眼皮盖上。

　　钱克阳跨进门，往一旁走去，问道：“听到脚踢床板，可是她醒了？”

　　杨柳说道：“你听岔了，她根本就没醒。是一只小老鼠咬板子，害我也白欢喜一场。”

　　“既然这样，我便和你一起等。她要是救过来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千万不能反悔。”钱克阳笑道。

　　“我既答应你，自然不会反悔。如今我二人手脚都被缚了，钱郎还是不放心我。我又没有翅膀，难道能飞吗？”杨柳现在在踏雪身边，心里有底气，也学着逢场作戏，眼角下垂，楚楚可怜。

　　钱克阳听到她的称呼，喜笑颜开。又见她娇羞，心里不忍，说道：“你说的也对，来日方长。往后你不能到处乱跑，乖乖呆着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想离着她近一些。西晒厉害，给她挪个位置。”杨柳说道。

　　钱克阳叫丫鬟挪一挪，让踏雪枕在杨柳的腿边。他又看了一眼杨柳，便出去了。

　　杨柳见门关严实了，抖了抖身子。踏雪会意，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无奈肩膀疼的厉害，身子跟注了铅似的沉重。

　　两人对视一眼，踏雪慢慢伸手过去，想帮杨柳解开绳子，却使不上半分力。

　　杨柳握住了她的手，轻捏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动。她试了许久，绑了踏雪的绳子方有些松动。

　　房外传来了脚步声，杨柳赶紧停了，踏雪把手抽了回来，藏在被子下，肩上伤口又渗了些血出来。

　　没想到钱克阳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是我粗心了，该尽早差人给你梳洗才是。”他又转头看了看踏雪，纱布上的血深了些。他眉头皱成一团，一脸生疑。

　　杨柳脸色淡淡的，悠然说道：“想是救过来了，到底还没清醒。”

　　钱克阳脸上松了下来，眼睛定死在踏雪身上，确认没有醒，他才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我看着你梳洗罢。待会儿我喂你吃饭。”

　　杨柳没有说话，只看着踏雪，任由人来摆弄她。

　　钱克阳笑了笑，有小厮进来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真是天助我也。该来的都来了。等爹爹回来，自有打算。”

　　那小厮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杨柳暗想不好，可碍于处境并不敢说话。踏雪此刻闭着眼睛，也在担心着哥哥的安危。

　　不一会儿，丫鬟们就递上了几色小菜，安置了碗箸，便鱼贯退下了。

　　钱克阳把床沿的绳子解开了，又抱着杨柳坐到了椅子上，一口一口夹菜喂她吃饭，如同在喂养一只小猫小狗。放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会动的布娃娃。

　　杨柳双手还被绑着，只能由他。钱克阳说道：“你我要是从此就这样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终老一生，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杨柳不言语了。要是一时克制不住动手或者骂人，就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钱克阳看她不说话，又自言自语说道：“娘子可是生气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你一定喜欢听的。洪武十五年，云南有个大户人家，姓纪。云贵上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听纪氏的话，朝廷有意招抚，那首领也答应了。”

　　他放下碗筷，接着说：“可就在纪大小姐长子的满月宴上，那纪氏却谋反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栽赃嫁祸。可怜这纪家遭了难，从此骨肉分离。你说，这个故事好笑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柳问道。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褒姒一笑。自从遇到你这个冷美人，我可是费劲了心机，吃遍了苦头，才知前人诚不欺我。”钱克阳自嘲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身世吗？为夫可帮你查清楚了。你就是云南纪氏二小姐纪清韵的女儿，你高兴吗？你舅舅从罪臣之子，靖难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御马监的大太监，现在正带着兵过来要抓我呢。”

　　他站了起来，“你说，他要是知道他还有个外甥女在我手上，他会不会退兵啊？还是说，杨岸会早他一步来送死？”

　　杨柳秀眉一蹙，眼泪流了下来，喝道：“你住口，你住口。”

　　钱克阳把她的眼泪擦干，笑道：“脸都哭花了，不好看。”

　　“你现在为了杨岸流泪，是出于什么身份呢？你与他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今生都是无法跨过去。洪武十六年，纪家就把你母亲送给杨岸的祖父当见面礼。按着辈分算，杨岸要叫你做姑母。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竟是禁忌之恋。你放心，你的侄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我会让他走得体面。”

　　他大笑起来，把信放到了杨柳怀中。日头下了水，他在微光下愈发阴冷，是那么狰狞恐怖。

　　踏雪的手还在不停挣扎，绳子渐渐松了，却也磨出了点点血迹。听完钱克阳的话，她心中大惊，心想：如此悖论之事，怎可能发生在自家身上。钱克阳是个疯子，他的话真真假假，不知几分可信。

　　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姑姑，叫哥哥和柳姐姐，他日如何相处？兴许是因为身上痛着，踏雪的心思格外镇定。柳姐姐随身的玉佩上有生辰八字，生于洪武十八年，比哥哥还小。不知何时被拐子抱走，流落在外，收养的时候也不过四五岁的光景。

　　按着爹娘的性子，这样一个幼弱的庶妹，肯定会好生抚育，视同亲女。

　　祖父病逝那年……按着年龄推回去，年份上没有差，只是月龄尚待推敲。或是遗腹子，连父亲都未能得知？

　　钱克阳就着烛光端详杨柳，忽听到外面有人来报：“公子，六扇门又来人了。”

　　他挥了挥手：“打发他们走，若是不走，就叫人打出去。这是重臣府邸，由不得他们胡来。”

　　那人答应了声，正准备退下，又有人来报：“公子，外面来了很多士兵，想是要围府。还有，还有个叫杨岸的人求见。”

　　钱克阳转头向杨柳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又说道：“把人马集结到大门口，以防他们硬闯。还有暗门锁匣，开了吧。杨岸那小子，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那小厮本想下去，又被叫住了。钱克阳从杨柳身上，解下她随身的项链。一时间天旋地转，如鬼附身。

　　这般邪门的玩意，竟只有纪家的人镇得住。科研立刻叫人拿锦盒来装，说道：“把这东西，给那为首的黄门。记得，不用太着急，慢慢走过去。”

　　两个小厮齐齐应了声是，便把门掩好退下了。

　　“咱们继续。别让这些事坏了咱们的雅兴。”钱克阳倒了杯酒，往杨柳嘴边送去。

　　杨柳别过了脸，紧闭着嘴巴。

　　外面又起了动静。钱克阳笑道：“这就按捺不住了。”

　　一时又有人来报：“公子，有几个人打伤了后院的守卫，人马难以调回，后院的人走了大半。”

　　钱克阳仍是淡定：“好得很。”

　　夹杂着夏日的蝉鸣声，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步履稳重却略显拖沓。

　　来人不是杨岸，是姜伯父。“钱公子这样大动作，我这个老东西有什么帮得上的吗？”

　　钱克阳一见是他，有些慌乱：“怎么会是你。杨岸呢？你们躲过了机关？”他挪着杨柳到最里边，从袖中拿出匕首对着她的脖子，对杨柳笑道：“娘子，我学到了你那一招了。”

　　姜伯父笑得慈祥，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你怕什么。把这两个小姑娘放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钱克阳放松了戒备，笑道：“不需要了。荆绿烟已到了南京，是纪清风要和我明着干。我既要扳倒他，也要美人在怀。你退出去，我马上放人。”

　　姜伯父高声笑了起来，“美人在手，随你处置。你道公子为何不来？我只是受他之托，带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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