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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扬州雾
连日的阴雨终于在黎明前歇止,但天空并未放晴,只是将雨水换成了更粘稠的、灰白色的雾霭,沉沉地压在扬州城上空。
官船在浑浊的运河上滑行,破开浓雾。水汽不再是湿润的滋养,而是带着一股河底淤泥翻涌上来的腥气,混杂着远处城市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焚香**与药渣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船舱。
林宸站在甲板边缘,手扶着冰凉潮湿的栏杆。连日舟车劳顿,加上精神始终紧绷,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他体内那“青筠泪”的能量已降至低点,仅能维持意识的清明,对周遭环境中那股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悲戚与压抑,抵御力大不如前。
“诗社”中那个能以“青筠泪”撼动规则的林黛玉,与此刻船舱里那个因父病而哀毁骨立、仿佛随时会融化的“表世界”林黛玉,形象在他脑中交织,带来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看到码头了!”桅杆上,水手嘶哑的喊声穿透雾气。
前方,扬州城庞大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黑压压的屋宇,沉默的城墙,以及码头密林般的桅杆,都像一幅被水浸过的、色调沉郁的古画。
官船缓缓靠向一处专泊官船的泊位。码头上已有人等候。并非旌旗招展的盛大场面,只有寥寥数人。为首者是一名穿着八品鸂鶒补服、面容清癯却带着浓重倦意的中年官员,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胥吏,以及几名林府的家仆,皆身着素服,神色悲戚中透着一丝木然。
贾琏早已换上一身素净却不失华贵的行头,在昭儿等长随的簇拥下,率先踏上跳板,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荣国府来的气度。
“下官扬州府经历司经历,赵文远,恭迎琏二爷,林公子。”那官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林公病榻缠绵,无法亲迎,特命下官在此等候,府中一应事宜已备妥,请二爷、公子节哀,随下官移步府中。”
他的措辞恭敬,礼数周全,但林宸敏锐地注意到,这位赵经历在说话时,眼神与贾琏一触即分,似乎不愿过多交流,而那丝疲惫深处,还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审慎,或者说,是某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有劳赵经历。”贾琏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姑父病情如何?太医怎么说?”
赵文远微微垂目:“林公之疾,乃积劳沉疴,非一日之功。太医……已是尽力。如今,只盼能见林姑娘最后一面,便是……便是慰藉了。”他话语含蓄,将“回光返照”之意掩藏得极好,但那份沉重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此时,林黛玉已被紫鹃和雪雁搀扶着下了船。
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缎袄裙,外罩着灰鼠斗篷,脸上覆着轻纱,身形单薄得如同风中芦苇,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两个丫鬟身上。虽未闻哭声,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透过纱幔也能感受到的悲绝,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林宸跟在贾琏身侧,踏上扬州的土地。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码头。
雾中的扬州城,市声仿佛被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沿途所见行人商贩,见到这支带着白事气息的队伍,大多默默避让,投来的目光中带着同情。
林府位于城内较为清静的地段,高墙深院,此刻朱漆大门上悬挂着惨白的灯笼和麻布,门楣上“林府”的匾额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就在林宸的目光落在那紧闭的大门上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琴弦崩断般的感知涟漪,无声地扫过他的意识。并非直接的视觉扭曲或认知冲击,更像是一种……氛围的骤然收紧。
他脚步微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林黛玉。她似乎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她自身就是这浓烈悲恸场域的核心源头之一,早已深陷其中。
赵文远上前示意,门房——一个眼神浑浊、动作迟缓的老仆——默默地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大门向内开启。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陈旧气息涌出。
林宸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窒。
赵经历和那几名林府仆人,在门槛前,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半秒,仿佛需要鼓足勇气,才迈步踏入那片被悲伤浸透的宅邸深处。
林府之内,光线幽暗。廊庑深幽,庭院中的花木也显得无精打采,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仆人们皆身着孝服,步履轻悄,面容悲戚而呆滞,对贾琏等人的到来只是机械地行礼,眼神空洞。
引路的老仆直接将他们带往林如海的卧房。
房间宽敞,却因紧闭的窗扉和低垂的素色帷帐显得异常憋闷。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门帘缝隙透入的惨淡光柱中无声翻滚。内室床榻上,锦帐半掩,一个形销骨立、面色蜡黄灰……败的中年男子倚靠在引枕上,双眼紧闭,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正是盐政御史林如海。昔日探花郎的风采早已被病魔侵蚀殆尽,此刻的他,更像是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林黛玉一见父亲如此模样,一路上强忍的悲恸瞬间崩溃,哭喊一声“父亲!”,便扑倒在床榻前,紧紧抓住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紫鹃和雪雁也跪在一旁,掩面低泣。
贾琏见状,连忙上前,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躬身道:“姑父,小侄贾琏,奉老太太、老爷太太之命,护送林妹妹前来探望您老了。您……您定要保重身子啊!”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飞快扫视了一下房间,尤其是在床榻旁的矮几和远处的书案上停留了片刻。
林宸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稍远的位置,目光冷静地观察着。林如海的状况极其糟糕,生命之火宛如风中残烛。但在他的感知中,这位弥留之际的朝廷大员身上,除了沉疴死气,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与整个宅邸悲恸氛围紧密联结的奇异波动。
他似乎不仅仅是病重,更像是……被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一点点同化、吞噬。
就在这时,林如海那如同干涸河床般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黛玉止住哭声,将耳朵凑近。
“……玉……儿……” 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黛玉的眼泪再次涌出,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爹,玉儿在这里,玉儿在这里……”
林如海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却最终没能成功。他的手指在黛玉手中微微动了动,然后,气若游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再是呼唤女儿,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梦呓般的清醒:
“……账……扬州……的账……”
贾琏离得近,听得真切,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连忙凑得更近:“姑父!您是说账目?盐务的账目怎么了?您放心,有侄儿在,定会帮您料理妥当!”
林如海却仿佛没有听到贾琏的话,他的眉头痛苦地皱起,呼吸变得急促了些许,断断续续地低语:
“……账……不对……他们……不是要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甚至是一丝恐惧。
“不是要钱?”贾琏愣住了,一脸困惑,“那他们要什么?”
林如海的气息更加紊乱,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林家……血脉……是……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喘息。那双未能睁开的眼睛里,似乎有浑浊的泪水渗出。
“爹!爹您别说了!歇着,您好好歇着!”林黛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用绢帕擦拭父亲额头的虚汗和眼角的泪。
贾琐被这突如其来的中断弄得心痒难耐,却又不敢再追问,只能焦躁地搓着手。
大夫被匆匆请来,又是一阵忙乱的诊脉、施针。
林宸站在原地,将林如海那破碎的言语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中。
“账不对”……“他们不是要钱”……“林家血脉”……
这些词语,像几块关键的拼图,与他之前的猜测隐隐吻合。林如海似乎察觉到了扬州盐务,或者说,隐藏在盐务之下的某种**异常**。这异常并非简单的贪腐,而是指向更深层的东西,甚至牵扯到林家血脉的特殊性。
他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林如海,又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林黛玉,最后目光扫过焦躁而贪婪的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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