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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百姓
两日后。
宋谨在匠作坊里照着图纸又做了一只木鸟。木鸟展开双翅,颈间机簧轻响,机械扭动着头,从桌面腾空而起,在他面前飞了几圈。
这时,另一只木鸟自外飞入,爪子衔着一根竹节枝条,它将竹枝丢在桌上,在头顶盘旋一圈,振翅离开。
竹枝空心,其中藏着一节字条。宋谨取出来,缓缓展开——
“岛岸限粮,流民饥荒,危。”
他沉沉叹了口气,将纸条递到木鸟喙边。木鸟一啄,将纸片撕得粉碎。
“公子,曦小姐回来了。”侍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这就来。”宋谨应声而起,桌上的木鸟也随之振翅,先他一步飞出了匠作坊。
天朗气清,木鸟从后院飞到前院,窜入一团金黄的银杏树群,停在其中一株枝头上。
树群围绕着一座高台,一片扇叶悄然落在宋曦的贵妃榻上,她正轻摇团扇,闭目养神,发出慵懒的声音:“阿谨呢?我离开这么久,回来也不见他迎一下。真没规矩。”
侍从拾起榻上落叶,随手丢到一旁:“已经派人去请了。谨公子马上就到,小姐稍候。”
宋曦眼也未睁,懒懒道:“阿兰哪去了?回来怎也不见他?”
侍从如实答道:“阿兰骑马出去了,兴许多遛一阵才回来。”
宋曦扬起一弯满意的嘴角:“随手挑的一匹马,他倒喜欢得紧。”
一旁的小芸调侃道:“可不是,我看小诗也喜欢得很,阿兰今儿就是带着她去的。”
宋曦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她睁开眼,目光凝在小芸脸上,声音带着寒意:“你说什么?”
小芸吓得为之一颤,正欲解释,却被一道通报声打断:“小姐,谨公子到了。”
“此事暂且记下。”宋曦收回视线,语气不容置辩,只朝小芸那边略一扬手,“你先下去。”
“是......”小芸弱弱退至一旁。
“阿谨,你来啦。”宋曦笑着起身,侍从顺势垫了软枕在其身侧,让她靠起来舒服。
宋谨微笑道:“阿姊,你回来了,在应都玩得可开心?”
“去了太多回,看都看腻了,玩也玩腻了。”宋曦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侍从给宋谨赐座,“倒是这回随太子殿下视察民情,颇有些意思。”
侍从端来一张椅榻放置宋谨身后,他撩袍而坐,问:“哦?怎么个视察民情法?”
“殿下体恤民情,带我暗访了城东的菜市集。那般脏乱之地,难为他金贵之躯也愿踏足。”宋曦执扇半掩口鼻,仿佛仍能嗅到难闻的市井浊气,续道,“头回去这种地方,真叫我开了眼。米十五钱一斗,盐四十钱一斤,鸡二十钱,猪畜也不过五百钱……太子殿下说,这是官府常年调控之功,补贴年复一年,力度愈来愈大,都这般低价,竟还有人买不起,实在费解。”
宋谨略一沉吟:“兴许这‘贱价’对许多人而言,仍是太贵了。”
宋曦即声反驳:“哪里贵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价钱。阿谨,你怎能睁着眼睛乱说?如今天下太平,这个价,谁家还吃不起肉?”
宋谨不置可否,问道:“太子殿也如此作想?”
宋谨指尖在扇骨上轻轻一点,笑道:“是啊,他说,适当上调行情价,能纾解国库之压,又能激励生产。阿谨,你觉着呢?”
宋谨眼眸微暗,将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银杏,苦笑道:“殿下都已明示,我的浅见,当然无足轻重。”
宋曦身子完全侧向他,语气带着长姐的威严:“阿谨,看在你肚子里尚有几分墨水,我才跟你论及此事。你且说说看,我也好学上一学,他日若能在殿下面前从容应对,岂不是光耀门楣、为宋家铺路?”
宋谨略作思考:“我的拙见,阿姊真当愿听?”
“嗯,就当闲谈罢。”宋曦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侍从,声调虽轻,字字清晰,“小诗不在,你们几个都仔细听一听。回去,我可是要一一问过的。”
宋谨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在剖析一张精细的舆图:“官府控价,初衷是为保万民不饥,此乃仁政。粮价数年不涨,百姓短期得以果腹,诚然是德。然长此以往,务农者利薄,甚或无利可图。种养之本逐年增高,产出必随之递减。”
他有条不紊说着,话音偶尔被风过银杏的簌簌声穿过。
“为填此缺,官府连年增补,许商会以粮农优待,强稳粮产。太子殿下主张提价,其理在于——若市价能稍近实值,农人得利,方有恒心与余力深耕广种。供给既丰,补贴之压可缓,国库或能稍纾,确是长远之谋。”
宋曦对里头名词一知半解,听得云里雾里,执扇轻点自己额角:“你们读书人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说这么些,听得我脑仁儿疼。”
宋谨话锋一转:“不过阿姊,纵使供给得以维持,这些年的低粮价也只堪堪让百姓勉强果腹。若骤然提价,民生压力必将陡增。到时民怨若起,官府要平抚的,恐怕远不止国库之压了。”
宋曦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哪有这么严重?阿谨,你太大惊小怪了些。价已贱如泥土,再动能动得了几分?官府这些年倾力调控,仁至义尽。若还有人买不起,不如问问他们自己,活儿可曾踏实干了?薪俸可曾见涨?”
宋谨解释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觉得粮价便宜得像白捡。可那些没钱买粮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钱大多流入我们的钱袋,且只进不出,他们手里自然就空了。”
宋曦听不乐意了:“阿谨,听你这话,倒像我们家抢了百姓的钱一般。宋家有今天,全凭父亲一步一脚印走出来,是用血汗拼出来的家业。更何况,这些年来‘保息’慈善会一直由我操持,每年施粥赠药、抚恤孤老,也要散出去数千两银子。”
宋谨本就负责府中账目监督,对各项大小支出了如指掌。
他指尖撑着脑袋,如实说道:“阿姊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父亲每年拨给‘保息’十万两,阿姊只打理半年便关停半年,库里银钱都积灰了吧,或是阿姊用到别处去了,终归是没有落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宋曦神情坦然承认道:“那又如何?父亲都未曾说过什么。有些人若是总等着吃白食,时日一久便会生出惰性,若人人皆不思进取,这世道还如何运转?想吃饱饭、过好日子,终究得凭自己的本事。天上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
宋谨平静反驳道:“可阿姊自出生至今,何尝不是一直在‘吃白食’呢?身居荫凉处,为何却对站在烈日下的人如此苛刻?”
“你!好你个宋谨!”宋曦直起身子,举扇子指着他,神色一白,捂住腹部低低喘息起来。
周身侍从慌作一团,端茶的、抚背的、温声劝慰的,纷纷围着她转。
宋谨见状起身,后退一步,敛衣行礼:“阿姊息怒,我先行告退。”
宋曦瞪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胸口起伏难平,忍无可忍将手中扇子重重掷在地上:“哼!等父亲回来,定要你好看!”
侍从拾起扇子,小心递回宋曦手边。宋曦瞧见那镶金的扇沿磕破了一角,胸中火气更盛,抬手便将扇子再次打落:“摔坏了还捡它作甚!叫人重做一把新的来!”
“是。”侍从应声俯身,又一次将扇子拾起。
另外几人蹲在一旁,用指尖细心抠出砖缝里的金屑,拢在掌心。不过片刻,地上便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木鸟静立枝头,将树下情形尽收眼底。眼窝里漆黑的两珠空空一转,随即振翅而起,掠过庭院高墙,消失在宋府之外。
过了一日,天光一如往昔。它飞跃晴空归来,羽翼收拢,悄然落定在府门高翘的檐角上。
门前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苍仁曲与几名伙计,将一箱箱八珍窖的账册陆续搬上车。
宋谨在院里用完早饭,散步踱至门前时,账册已装得七七八八。他环顾四周,向一位正在擦汗的伙计问道:“吴老板今日没来?上回见他行色匆匆,未及叙话。”
伙计躬身答道:“谨公子,真不赶巧。吴老板这几日忙着处理家事,实在脱不开身。”
宋谨似笑非笑调侃道:“家事?看来这‘家事’比户部清账更要紧些。八珍窖这个摊子丢给了宋家,吴老板倒真能安心放手了。”
伙计吓得脸色一白,声音都紧了:“谨公子见谅!吴老板绝对没有轻视宋家的心思!”
宋谨:“当真如此?”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伙计却感到一股窒息的寒意,畏畏缩缩坦言道:“谨公子,小的不敢隐瞒……实在是吴老板的亲侄儿,前几日忽然没了踪影。那位是颐丰粮行的二把手,听说在生意上捅了篓子,连太子殿下都惊动了。老板急得火烧眉毛,正到处找人,要给上头一个交代啊!”
宋谨听罢,神色未见波澜:“原来如此。既是太子殿下过问,那确是要紧事。”
苍仁曲在一旁,将二人对谈听得清楚。以宋谨之明,想必猜到真正向倭寇倒卖军需的,其实是吴怀智本人。
她更在意的,实则是为吴怀智牵线这笔生意之人,以及那夜将他掳走的那群黑衣人……只是不知,谨公子是否也有意深究?
待最后一箱账册稳稳搬上车,她回禀道:“公子,账册已悉数装车。”
宋谨望着满载的马车,说道:“回去转告吴老板,望他——多多保重。”
“是。”一众伙计齐齐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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