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夜，天空乌云遮月，大风吹得衣炔翻飞。

　　“伐明”队伍走了一天的山路，现在数不清有多少人筋疲力尽。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别说去讨伐明教了，单挑街头小流氓都费劲。

　　“常公子！我看这天儿是要下雨啊！不如找地方留宿一晚吧！”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衢州离徽州并不远，常思川本是打算一鼓作气抵达的，不过见大家确实累了，便没有坚持继续赶路，四处看了看说：“大家留意一下这附近可有能歇息的地方，一路奔波劳累辛苦了，咱们明天再赶路。”

　　众人欢呼。

　　常思川余光看了一眼刚刚下马的江芷，握着干粮的手紧了紧，步子正要迈过去，便听霍无涯一声惊呼：“前面！前面好像有个村庄！”

　　江芷的注意力顿时全被吸去，拉着缰绳拽着李秾就朝霍无涯的方向跑去了，丝毫没留意到身后欲语还休的常思川。

　　带着体温的干粮，终究是又收回去了。

　　衢州的官差指不定怎么追他们，这个时候一大堆人跑到村庄留宿，跟脖子洗干净放人刀底下没区别，江芷跑过去就是想阻止这些家伙一股脑冲上去的。

　　不过等她过去一看，她自己也傻了。

　　只见夜幕下的村庄漆黑孤寂，别说烛火了，鬼火都没得一抹。

　　这村子竟是个荒的。

　　后顾之忧烟消云散，江芷随着众人进入荒村之中。

　　村子应该是从十二年前荒下来的，马蹄子哒哒往里走时，不提防就会踩上往年遗落下来甲胄刀枪。虽然早都生锈得不成样子，不过在烛火下依稀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北越的样式。

　　加上村子的墙壁屋檐有被火烧的痕迹，可以分辨得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战。

　　村子里多处房屋都有损坏，众人结伴往里走，好不容易找到处算能遮风避雨的宅子。

　　几个累得狠的迫不及待打头阵，踹开大门就往里屋奔。

　　江芷李秾最后几个进去，进去也没急着进屋休息，而是找地方栓马。

　　房屋后面有快空地，地方正合适，江芷找了棵枯树当马桩，刚把缰绳系结实，耳边就听到一连串“咕咕哒”。

　　循着声音一找，找到了个土砖砌出来的鸡圈，里面养了好几只走地鸡。

　　她和李秾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虽然天很黑，但他俩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眼里的莫名其妙。

　　荒村荒村，村子都荒了，哪来的人养鸡？

　　这边两人正和鸡大眼瞪小眼，那边屋里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鬼啊！”

　　二人跑前面一看，只见众人押着两个陌生的家伙丢到院子里，有个脾气暴的，大刀往人脖子上一架怒喝：“三更半夜装神弄鬼！你看爷爷我不宰了你们！”

　　刀下的瘦小男人立即哭嚎：“夭寿了！我兄弟二人在自己家过得好好的！你们登门占地就算了！居然还想杀人灭口！老天无眼啊！”

　　身边的肥胖男人也磕磕巴巴附和：“就是就是……我们哥俩跟你们无冤无仇的……招你们惹你们了……”

　　误会一解开，该尴尬的就是自己人了。

　　常思川命众人退下，亲自扶起俩兄弟赔礼道歉：“我们这帮人都是伙粗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以为这所宅子无人居住便打算留宿一夜，没想到竟唐突了二位，我替他们给二位赔不是。”

　　说着躬身作揖，起来又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二人：“这些，权当给二位看伤用吧。”

　　瘦小男人接过银子掂了掂，眼里的精光都快能当灯使了，咬了一下确定是真货，立即喜笑颜开道：“不妨事不妨事。”

　　其实哪里有什么伤，也就被丢出来时摔了个屁股蹲儿。

　　常思川转身面朝众人：“如此咱们就再去另寻留宿之地。”

　　刚系上的缰绳又得解开，江芷又烦又别扭。

　　步子刚要迈回去，便见瘦小男人一把拉住常思川的胳膊，表情极尽谄媚：“还寻什么寻啊！各位好汉今夜尽管在我们家歇息便是！鸡圈里还有好几只肥鸡，我们兄弟二人还有珍藏的好几坛子好酒，大家不打不相识，咱们就当交个朋友了！”

　　周围人一听有酒有肉，精神头立马就上来了。

　　常思川下意识觉得不妥，奈何不了其余人想留下，便没有坚持己见，只说：“那岂不是太麻烦二位？”

　　瘦小男人便笑，眼尾炸开一圈细纹：“不麻烦不麻烦！有句话不说了吗，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不亦那个啥来着！”说着胳膊肘一个用力朝肥胖男人后腰捅了下。

　　肥胖男人本在全神贯注盯着常思川腰间荷包，后腰一痛立马开嚎：“不亦乐乎！不亦乐乎啊大哥！”

　　瘦小男人笑：“对！乐乎乐乎！诸位赶紧进去休息，我们兄弟俩这就杀鸡准备晚饭！”

　　两方关系千回百转，江芷却在这时候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便在进屋后问霍无涯：“刚刚那声‘见鬼’是什么情况？”

　　屋子里大且空旷，一桌俩板凳，其余什么也没有，人多了只能席地而坐，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仅用一块破布隔着，没有被子，一堆茅草便是床榻。

　　霍无涯对着茶壶嘴吹了一大口凉水，解完渴长舒口气道：“唉！谁知道这鬼地方还住人呢！带头那兄弟进来想去里头看看，一掀帘子对上俩人头，不被吓着就怪了。”

　　江芷设身处地想了下，越寻思越觉得不合理。

　　李秾看出她神情不对劲，低声道：“怎么，感到奇怪了？”

　　江芷：“如果外人闯进自己家，不应该从一开始就出去查看情况吗？怎么会躲起来等人把自己揪出去。”

　　常思川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眼底的警惕要比温和多，奈何其余人有奶便是娘，刚才还嫌人家装神弄鬼，现在闻到鸡肉香就开始称兄道弟。

　　三言两语客套下来，江芷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个瘦小男人叫小虎，胖男人叫大牛，小虎是大哥，大牛是小弟。过去俩兄弟一直在外乡做工，最近才回到老家暂住。

　　“我们兄弟吃饭糙惯了也不会什么好手艺，今天就给大家简单炖几个老母鸡如何？”

　　小虎拔完鸡毛进门商议。

　　多数人都是没意见的，毕竟这荒山野岭有的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有提要求的份儿。

　　不过人多了难免就能见证物种多样性，比如二师兄，白天差点被邪刀要了命，醒来之后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现在嘴里就想吃点焦香流油的玩意提神，听见水尿巴汤的东西就反胃。

　　于是当即就站起来反对：“肉还是烤出来的最香！老鸡炖出来肉又硬又柴！吃个什么滋味！”

　　小虎窘然一笑：“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兄弟不知道火候啊！万一把外面烤焦了里面还淌血水，一口咬下去多晦气。”

　　霍无涯劝二师兄：“人家给什么就吃什么，行走江湖哪那么多毛病！”

　　二师兄：“我不管！反正鸡就得烤了吃！没人烤我就单拎出来一只自己烤！到时候你们谁也别馋！”

　　说完袖子一撸出去要鸡了。

　　小虎看似哭笑不得的追上去，转身时眼里隐约闪过丝不耐烦的狠厉。

　　常思川派出身旁一名弟子：“出去看看，别让几人起什么争执。”

　　话说的简单，眼里却另有深意。

　　弟子会意，起身拱手：“谨遵大师兄吩咐。”

　　既要盯着不要让几个人有冲突，也要盯着那哥俩不要往吃食里下东西。

　　小半个时辰过去，院子里香气弥漫。

　　加上那二人搬出来的几坛子烈酒，肉香酒香一结合，神仙的馋虫也被勾出来了。

　　不过事实证明，烤出来的肉确实比炖出来的肉有食欲，二师兄的小烤鸡一上来，瓦罐里白花花的炖鸡一下子失了滋味似的。

　　但他大概属狗的，不仅能吃还护食，霸占着一整只烤鸡，连只翅膀都不舍得给旁人分出去，唯一的例外，是扯下了一整只鸡腿给了江芷。

　　江芷没料到他这个举动，还挺意外，眼睛眨了眨：“这是？”

　　二师兄撕了口肉大嚼着：“我听他们说了，白天是你这丫头把我手里的刀踢飞的，我这一天下来还没对你说个谢字，鸡腿拿着吧！”

　　江芷啼笑皆非，都没好意思跟他说她当时是对他起过杀心的，只不过老狸爹出现得及时罢了。

　　不说也罢，说了又得出事。

　　江芷接过鸡腿，略带了些笑意：“多谢。”

　　二师兄还怪无所适从，转过头去专心啃起鸡。

　　鸡腿很大一只，是连着鸡身上的半边肉一起撕下来的。

　　江芷把带骨头的肉留给自己和李秾，忍着烫把一大块整肉撕下来，递给了正好在她旁边逗猫的老狸爹。

　　“没骨头，直接咬就行了。”江芷说。

　　老狸爹对她点了点头，接过鸡，枯枝般的手将肉递到唇边，张嘴咬了一口。

　　等嚼碎了，却不急着咽下，而是又吐到手掌心里，喂给在腿弯里打呼的狸猫儿。

　　二师兄见状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人都吃不上饭了还有心思喂畜生。”

　　老狸爹的斗笠除了在山洞与江芷说话时往上抬了抬，其余时间都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话更是少到可怜，整个人存在感低的宛若尘埃。

　　可是现在，他却微微抬头，斗笠下一双眼睛望着正在大快朵颐的二师兄，目光幽静如古井。

　　说：“人不才是世上最不该有的畜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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