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不止如此？”我心惊的看着玄清。他却温柔笑笑：“这菜饭的确快凉了。”说着拿起了筷子和碗，随意添了几口，大赞好吃。
　　我默默看着他，分明觉得他食不下咽。直到他吃完了饭，采萱采芷收拾了碗筷，又用了几口茶。
　　“清哥，你有事瞒着我。”我平静道。
　　“哪有什么事？”他故作轻松，“天色已晚，咱们快歇息了吧。”
　　我没有动，但抚着腹中的骨肉，“清哥不说什么事，碧儿如何歇息的好？咱们的孩儿也随着不安宁。”
　　他呆了呆，还是很快道：“如今万事，都没有你好好养胎重要。一切待咱们孩儿出世再说吧。”
　　他到底不肯说，我也只得作罢。临产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身体越来越笨重，心里也的确不愿去想太多的事情。

　　一早醒来，采萱采芷伺候着洗脸梳头。忽听前面纷乱，心里纳闷，采萱连忙出去，叫采葵到前面打听。不一刻，却见流朱引着几个宫装半老的妇人来了。她面色有些不安，只是尽量含笑——原来是玄凌知我产期将至，于是特意叫内务府挑了些有经验的稳婆，由李长引着送到府上来。据说宫里几位皇子都是这些稳婆接生的，人都很稳妥。
　　他有这份心，可见是真的关心我这个妹妹的。心里热乎乎的，隐隐牵动心中的内疚，不知是何滋味。
　　几个衣装鲜丽的妇人一字排开，向我行礼，她们满面堆着的笑靥，叫我心里一阵本能的抵触，转脸对流朱道：“带几位姑姑下去吧，流朱，你替我厚待几位姑姑。”
　　流朱连忙点头，引着几个人向外走。其中一个边向外走，边笑嘻嘻的说：“怪不得淑妃娘娘疼王妃娘娘，今日一见，果然柔和敦厚。”
　　“可不是，来日生下小王子，淑妃娘娘……”
　　竟是这样没规矩，我不禁皱了皱眉，心里更是一惊——明明是玄凌送来的人，那婆子却提淑妃娘娘的好心……，只听流朱在窗外严声打断了那婆子：“几位姑姑打宫里来，应该更知道规矩。今日到王府里来，是来乱说话的吗？”
　　那几个婆子只得住了口。窗外脚步声远，一切归于寂静。我心里却格外的不静——总觉的那婆子似有未尽之言。流朱也向来不会向长者动怒的。总觉得像有什么大事药发生，但所有的人都对我隐瞒了实情。这样的感觉真的好压抑。
　　其实府里头两个月前就找好了稳婆，我心下暗暗合计——如今莞淑妃掌管六宫，连李长因为和槿汐对食的缘故，亦站在她那一边。李长送来的人，也便是莞淑妃送来的。我最好不用。只是，但找什么借口呢？如此一难，连早饭也不想吃了。只问采芷采萱：“王爷呢？”
　　“王爷在前头跟李长说话呢。想是过一会儿就来陪王妃了。”采萱安慰道。
　　我点点头。早饭摆上来，就着酸甜的小菜，喝了一碗清粥，便没了食欲。采萱恰剥好了一个鸡子，擎在指尖，十分清润好看——劝我吃一个。不负她美意，于是努力吃了。
　　可是玄清还不来。想起他有晨起读书的习惯，大早晨的，想是被李长搅了。不如我将这些饭菜送到书房去。于是叫拿来食盒，亲自装好了，提着要出去。
　　偏这会儿流朱回来了，忙道：“交给我，我给王爷送去！”
　　“我亲自去。”我推开她来提食盒的手，又笑道：“你若担心，陪我一同去就是了。”
　　流朱也只得应了，陪着我出了房来，已是八月桂子飘香的时节了，院中几株石榴，柿树，都结了灿灿硕大的果实。而我……，轻抚小腹，心里有种恬然的感动。秋风袭面而来，流朱连忙将我身上披风抻了抻，道：“看你早晨又像没吃多少东西的样子。可是产期近了，心里害怕？”
　　我淡笑：“是有一点儿。没生过孩子，何况还要一次生两个。”
　　“也是啊，”流朱也发起了愁，“我只生过一个的，没有生两个的经验。怎么教你呢？”
　　我有些忍俊，“到时我听太医的就好了。”
　　“对啊，对啊！”她立刻开心的使劲点头。
　　……
　　一路有她陪着说笑，心情明亮了些许。信步悄悄，走到淡远书斋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不禁窗下驻足。只听阿晋诧异道：
　　“王爷昨晚没跟王妃说？”
　　“叫我如何开口？”玄清的声音很是焦急伤痛，“若说了，玉隐还能继续安心养胎吗？”
　　“可是说的越晚，王妃受的打击越大啊。还有那帮婆子，我叫流朱留心看着，不叫她们在后头乱说话。”
　　我听得胆战心惊——究竟什么事，玄清瞒我瞒的这样死？突然流朱咳嗽了一声，我瞧了她一眼，玄清已然大步走了出来，忙道：“玉隐，你怎么亲自来了，叫丫头们来不就好了。”
　　我定定看着他：“清哥你为何要骗我？”
　　玄清愣了下，小心道：“玉隐，你说什么呀，清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够了！”我生气道，“方才宫里来的婆子都告诉我了，都告诉我了！”
　　“什么？”玄清吃惊的颜色变更，上下打量着我道，“所以，你来和我商量，有没有什么对策，不叫咱们的孩儿进宫？”
　　“王爷！”流朱反应了过来，吃惊叫了一声。我已然呆住了，“清哥，你说什么，咱们的孩儿进宫？”
　　“我……”他掩口不及。
　　我吃惊的上下打量他，尽量按捺着心里的惊惶，“这么说是真的了？清哥，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不如趁现在一起告诉我吧。省的我事到临头，承受不住。”
　　“你真的要知道吗？”玄清的眼泪坠落下来。他向来甚少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要知道，不要像傻瓜一样被瞒着！”我冲口道。
　　他不敢再看我，眼泪却一双双坠落，“昨晚我跟你说，甄珩要回来了。边关一日不可无帅。自然有人要去顶替他的……”他说到这里，痛苦的闭了口。
　　心中几个念头如闪电一般犀利而过，戳的心扉痛楚不堪，颤声道：“是，是莞淑妃的主意？她要甄珩回来，却要你顶替甄珩？你既然去边关为帅，为你忠心绝无二念，你需将自己的骨肉送进宫中为质？”
　　玄清悲催闭目点了点头。
　　“她自然是要我腹中的孩儿，而不是予澈，是不是？”我讥讽的苦笑。
　　玄清却摇了摇头，哀怜的看着我道：“莞淑妃表面深明大义，实则无非折磨你我。她说，会叫你自己选，是送自己的亲骨肉，还是送予澈。”
　　她让我自己选？静娴已为玄清的子嗣而丧命，她本是为莞淑妃的毒酒致死，难道，我还要将她的孩儿送给莞淑妃抚养吗？可是，不是静娴的，便是我的。难道，我竟然要亲手将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的孩儿送给一个平生我最厌恶的女人手中？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朝分娩，骨肉至亲，都将离我而去！……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这样一个事实。腹中仿佛被刀割了一下，锐利的疼痛几乎击昏了我。耳中仿佛听到啪的一声，想是食盒落在地上了。接着眼前是玄清焦急的脸：“玉隐，玉隐，你怎么了！？……”
　　身体仿佛在地狱中饱受煎熬，分娩之痛，竟是如此吗？一波强过一波的痛楚，如海浪汹涌袭击着我，一次次将我吞噬。生，竟是如此艰难坎坷，我竟不欲挣扎，只想就此死去，再无牵挂愁苦。亦或，不是我不想挣扎，而是真的一切都是徒劳。
　　黑暗中，仿佛总是有个人牢牢拉着我的手，大喊我的名字，“玉隐，玉隐……”也未知过了多久，神智仿佛清明了一些。眼前清晰呈现玄清泪意婆娑的脸，仿佛静娴生产时，他亦如此的无助。
　　“清哥，”我沙哑唤了一声，想抬手为他拭去泪痕，也是如此艰难的事。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啊，他如何闯进来的？
　　“玉隐，你用力生啊！只要你活着，我们的孩子活着，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可是，你若现在放弃，不就什么都完了吗？若你不在，咱们的孩儿不在，你叫清哥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耳畔的窗棂亦拍的山响，是阿晋的声音：“玉隐，你听着！赫赫一直虎视大周，摩格可汗巴不得王爷丧妻丧子，从此一蹶不振。你若不用力生产，完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孩子，王爷，甚至整个大周的江山！……”
　　这样的道理，我竟从未想过，可见旁观者清。
　　“玉隐，你答应清哥，不要放弃，不要放弃！……”玄清愈发握紧我的手，只觉得整个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心里却像垫了基石，厚重的再无转念。神智清晰了，分娩的痛楚也越发清晰。我清楚的知道，越是痛楚，便越要用力，而不能退缩。
　　我用尽了全力，嘶吼与痛楚其发，整个人仿佛都要被痛楚撕裂了。还好，流朱也在我身边，看到她，我终是放心的。身边还有几个产婆，也是素日府里请的。我尽力的配合着她们，不遗丝毫余力，不惜流尽最后一滴汗，最后一滴血，和泪。
　　先生下的是个女婴，半个时辰后，又生下一个男婴。我虚脱的靠在玄清的怀里，只觉得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中衣已然湿透，垂在胸前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凌乱不堪。
　　流朱将两个婴儿洗净，用襁褓包好，一臂拢了一个，抱给我和玄清看。忙碌了差点一天，她也累坏了，满头大汗，泪水始终不停的从眼中流下。已经做过两次母亲的她，再次见证生命的诞生，还是如此不能自己。
　　“王爷给世子和宗姬起个名字吧。”流朱颤声道。
　　“世子？”我诧异了一声。我之所出，自然是嫡子。但册封世子，终究是帝王家说了算。
　　玄清落泪道：“莞淑妃早为咱们的孩儿请封世子。”
　　“原来如此。”我哀中生了些力气，伸手向流朱要了一个襁褓，抱在怀中。玄清自然的接过了另一个。
　　“咱们的孩儿，一个叫予鸿，一个叫秋水吧。”他轻声道。
　　鸿雁，秋水……眼前仿佛看到了秋水长天，鸿雁自由自在高飞的情景。亦看到了玄清日后的理想。我与他，还有我们的孩儿，真的还有那样美好的未来吗？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