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结构 No.1》靠在墙边，像一块冷却下来的金属锭，沉默地散发着内在的能量。它不再向我索取任何情绪，只是存在着，证明着某种转化的完成。
　　画架再次变得空旷，是一种洁净的、等待填充的空，而非之前的虚无。
　　我拿起炭笔，手腕稳定，在那张新的画布中央，落下一条果断而坚硬的垂直线。它劈开空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宣言，像界碑。
　　调色盘上，残留着绘制《结构 No.1》时使用的那些复杂的金属色。我没有清洗它们，而是直接挤入了新的颜料——更沉着的钴蓝，更炽烈的朱红，土壤般的赭石，甚至加入了一些细微的、磨碎的沙粒以增加肌理。我要调出的不是某种单一的颜色，而是一种更具包容性、更接近大地本质的混合基调。
　　笔触不再局限于构建清晰的几何形态。基于那条垂直的中轴线，我开始铺设大块的、富有层次和变化的底色。笔法变得更加自由，甚至带上了些许表现主义的挥洒，但始终被一种内在的秩序感所约束，围绕着那根坚硬的“脊梁”展开。
　　我不是在描绘外在的风景，而是在构建内心的地貌。是经历了情感地震、岩浆喷发、冰川侵蚀后，重新沉淀、隆起的新大陆。它可能沟壑纵横，可能布满矿藏，可能荒凉，但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可能性。
　　绘画的过程，变成了一场与材料的对话，与形式的博弈。我时而大刀阔斧，时而精雕细琢。汗水滴落混入颜料，指尖被画布粗糙的纤维摩擦。这是一种体力与心力的双重输出，疲惫，却酣畅淋漓。
　　期间，林助理送来一份需要签字的基金会年度审计报告。他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先扫过那面黑墙，然后落在新画的《结构 No.1》上，停顿了几秒，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最后看向画架上那幅正在进行中的、更具野心的新作。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等我签完字。离开前，他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说：“张先生，这幅新的……很不一样。”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画布。
　　“很好。”他补充了两个字，然后像完成了一项额外任务般，迅速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感触。连最讲究投资回报率的林助理，似乎也隐约感知到了某种变化。
　　陈洄发来一封邮件，没有附件，只有一个链接。点开，是一个关于欧洲某个极小众的、专注于材料与观念艺术的艺术家驻留项目申请通道。申请截止日期很近。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试试？」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驻留项目？离开北京？离开这个充满了周禹痕迹的工作室和生活圈？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心脏本能地缩紧了一下。恐慌像细小的电流窜过。
　　但我没有立刻关闭页面。我拖动鼠标，仔细阅读着项目详情。地点在德国一个古老的工业城市，项目强调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在地创作，提供大型工作室和专业的技术支持。
　　一种陌生的、近乎悸动的渴望，从那片恐慌的土壤下钻了出来。
　　我看向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作品，看着那条坚硬的垂直線，看着周围正在生成的土地与沟壑。
　　我能带去什么？我又能在那里创造出什么？
　　手指悬在键盘上，良久。
　　然后，我移动鼠标，点击了“Apply Now”（立即申请）。
　　申请过程本身就像一场创作。需要准备作品集、创作计划、个人陈述。我重新审视了《路径》系列、那面黑墙的记录、记忆碎片、《结构 No.1》以及正在进行的新作。我试图向陌生的评审者阐述我的创作脉络，以及这个驻留项目可能如何与我的下一步探索产生碰撞。
　　写作陈述时，我不得不冷静地梳理自己。我谈到 loss，谈到记忆，谈到创伤与转化，谈到如何在废墟上重建内在秩序。语言是笨拙的，但尽可能真诚。
　　点击提交的那一刻，感觉像把一部分自我抛入了未知的大海。能否被接收，已非我能控制。
　　等待通知的日子里，我继续画那幅新作。心态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专注于内心的构建，也开始思考“语境”的问题——我的创作，如果脱离了这个熟悉的工作室，脱离了北京的空气，脱离了周禹无处不在的幽灵，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它是否还能成立？
　　这种抽离的视角，反而让我对当前的作品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春深时节，工作室窗外的树木抽出嫩绿的新芽，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收到了驻留项目组委会的邮件。心脏猛地一跳，点开。
　　不是录取通知，也不是拒信。而是一封要求补充材料的邮件，希望我进一步阐述，如果入选，计划如何利用当地工业遗址的环境进行创作。
　　他们没有拒绝我。他们看到了我的申请，并且产生了兴趣。
　　一种强烈的、久违的兴奋感攫住了我。我立刻投入到补充材料的准备中， researching 那个德国城市的工业历史，看着图片中那些巨大的、废弃的钢铁厂和矿场，我的想象力被极大地激发了。那些冰冷的、庞大的、曾经充满力量却又被时间遗忘的钢铁结构，与我《结构》系列想要探索的内在不谋而合。
　　我的回复邮件写得充满激情，甚至画了几张潦草的构思草图扫描附上。
　　发送之后，是更焦灼的等待。但这一次，等待中充满了积极的期盼。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被手机邮件提示音惊醒。
　　发件人是驻留项目组委会。主题是：Congratulations...
　　我猛地坐起身，点开邮件。
　　冗长的正式祝贺语之后，是具体的驻留时间和安排。
　　我成功了。
　　握着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窗外，阳光正好，嫩绿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
　　巨大的喜悦之后，一丝茫然和惶恐随之而来。我真的要走了吗？离开这个所有东西都沾染着回忆的地方？去一个语言不通、完全陌生的国度，待上好几个月？
　　我环顾着工作室。目光掠过那面黑墙，掠过工作台上悬挂的记忆碎片，掠过《结构 No.1》，最后落在画架上那幅即将完成的新作上。
　　画作里，那片内心的地貌已然成型，坚实而复杂，围绕着那根垂直的脊梁，充满了沉默的力量。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驻留机会， itself，就是那幅正在展开的生命画卷中，下一个重要的笔触，下一块等待构建的领域。
　　它不是逃离，而是延伸。
　　是带着所有过往的积淀——爱的，痛的，失去的，获得的——去一个新的、更广阔的画布上，继续创作。
　　我深吸一口气，回复了邮件，接受了邀请。
　　然后，我拿起画笔，走向画架。
　　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
　　足够我完成这幅画。
　　并为下一幅，做好准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