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入瘾

　　“孟英声！开门！”

　　“老子知道你在里面！”

　　“他妈的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不开门，老子踹门了！”

　　周新杨把门拍的震天响。

　　孟英声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连脑袋都蒙得严严实实，任凭外面惊涛骇浪，就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僵持了好一会儿，外面没声了。

　　孟英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悄悄吐出一口气。

　　周新杨到底是体面的人，没学着魏莱踹门。

　　但是孟英声也有了危机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周新杨和魏莱，哪一个找上来他都受不了。

　　孟英声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林秘书的电话。

　　“订酒店？”电话那头，林秘书一贯平稳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疑惑，“黎先生在梧桐市是有一套房产的，设施齐全，你完全可以过去住，比酒店更方便舒适。”

　　“不……不麻烦了。”

　　以黎先生的财力，房产肯定买在顶级楼盘，说不定和周新杨就是邻居，孟英声哪里敢自投罗网。

　　“就帮我订个酒店就好，”他顿了顿，生怕林秘书不答应，第一次尝试着抬出了那面大旗，“我会和爸爸报备的。”

　　“你订酒店是为什么？”林秘书立刻警觉起来，语气变得审慎，“你一个人住酒店吗？”

　　“我……有个很重要的比赛需要准备，”孟英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家里，有点太吵了。”这倒是实话。

　　“什么比赛？”

　　“省级的京昆赛。”孟英声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想去试试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需要住多久？”

　　“两个星期，可以吗？”

　　“明白了，我来安排。”林秘书提醒，“黎先生的生意谈得不顺利，不用特意打电话给他，如果有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

　　“还有，半年的生活费给你汇过去了，记得领。”

　　“好。”

　　电话挂断后，孟英声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抓起书包。

　　邮局里，孟英声领到了自己的挂号信。

　　他走到角落，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纸。

　　汇丰银行本票，金额五十万。

　　见票即兑。

　　孟英声沉默地看着那串大写数字，然后拉开书包丢了进去，接着，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工工整整写下：

　　欠黎先生人民币伍拾万元整。

　　写完，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又加了一行字。

　　“打工时间延长十年”。

　　他合上笔记本，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往外挪，路上，他拿出手机，看着林秘书发来的陌生地址，有点恍惚。

　　梧桐市有这个地方吗？

　　站在车流不息的街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臂挥了挥。

　　一辆出租车减缓速度，停在他面前。

　　他拉开车门，有些笨拙地把自己挪进后座，报出那个地址。

　　司机师傅一下坐直了。

　　“很高兴为您服务。”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孟英声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边小店，喧闹的菜市场逐渐被宽阔整洁的街道，琳琅满目的橱窗和光鲜亮丽的行人所取代。

　　一种莫名的疏离感慢慢在他心头弥漫开来，孟英声感觉自己正被送往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最终，出租车在一座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建筑前缓缓停下。

　　“到了。”司机师傅提醒道。

　　孟英声隔着一尘不染的车窗玻璃，望着那座宫殿，声音都在抖：“师傅，这哪儿啊……我本地人，您别耍我。”

　　“这不就是你报的地址吗？”司机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孟英声明白了。

　　很显然，他嘴里的“酒店”和林秘书认知里的“酒店”，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巴洛克风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璀璨的水晶吊灯，跟他身上的校服格格不入。

　　就在孟英声因为这巨大的反差而怔忪失措时，门童已经快步迎了上来，不仅为他拉开车门，更是殷勤地将手伸向了他肩上那个旧旧的背包。

　　“下午好，先生。欢迎回家。”

　　孟英声几乎是飘飘忽忽地跟着门童走进大堂的，好闻的香氛萦绕在鼻尖，孟英声总觉得熟悉，像是在哪里打过照面，但此刻心绪纷乱，一时竟抓不住那缕飘忽的源头。

　　前台小姐微笑着询问订房人，孟英声报上了林秘书的名字。

　　前台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敲击，目光扫过屏幕，随即抬起：“原来是孟先生。”

　　“你认识我？”不知不觉的，孟英声舍弃了敬语。

　　“您的秘书已经再三叮嘱过了。”前台小姐笑着奉上一张很有质感的房卡，“六十六层，八号房间，刷卡直达，欢迎回家。”

　　“谢谢。”孟英声不自觉地挺直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配得上手中的房卡。

　　哪怕只是一点点。

　　专用的VIP电梯空无一人，数字飞快跳动，直达顶层。

　　孟英声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差点崴了脚。

　　他用房卡刷开那扇厚重的房门。

　　城市的天际线和江景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

　　夕阳正缓缓沉入江面，碎金般的光芒洒满粼粼江水。

　　璀璨夺目。

　　孟英声忽然觉得腿软，倚着房门，缓缓坐在地上。

　　一向冷静自持的孟英声，在这一刻彻底被这超出想象极限的奢华所吞噬。

　　甚至忘了腿该怎么用。

　　他奇行种一样，走向那面当墙用的落地窗，身体先于思考，膝盖一软，跪在了窗边那张宽大得能当床用的天鹅绒沙发椅上。

　　他伸手按住玻璃，仿佛感受到了江风。

　　这种感觉让孟英声没由来的感到一阵眩晕。

　　鬼使神差地，他掏出了那部老年机，笨拙地对准窗外那一片流光溢彩，按下了拍摄键。

　　低分辨率的摄像头和狭小的屏幕，根本无法捕捉眼前景象万分之一的震撼，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光斑，如同他此刻不真实的心情。

　　他需要一点实在的触感。

　　他压抑着呼吸，跳向了那张巨大无比的床，床垫完美地承托又下陷，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惶恐的舒适。

　　他翻过身，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层层叠叠，闪着瑰丽光芒的艺术吊灯，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这太过了。

　　这不属于他。

　　内心的不安最终驱使他拿起手机，摁下了林秘书的号码。

　　“林哥哥，”孟英声觉得嗓子发紧，“这个房间……是不是太破费了？”

　　“这是黎先生特意交代的。”他顿了顿，“省赛那天，黎先生会到现场看你比赛。”林秘书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里传来，每一个字都敲在孟英声的心上，“这间套房，也是黎先生下榻的地方。”

　　“好。”只一瞬，孟英声条件反射似地笑了起来，“我会照顾好爸爸的。”

　　江水浸没夕阳，梧桐市的天光倏然收拢。

　　紧接着，霓虹灯带次第亮起，沿着江岸、攀附着摩天楼宇迅速蔓延，将沉黯的都市点缀成一片星河。

　　孟英声慢慢坐起来。

　　他想洗个澡。

　　浴室开阔得惊人，比他租的那个小房间还要大上两倍。

　　他脱下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还有鼓鼓囊囊的纸尿裤。

　　常年浸淫在严苛程式里的身体显露出来，匀称挺拔，在浴室暖融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畅而内敛的轮廓，像顶好的白瓷。

　　宽大的镜面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孟英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继而侧了侧身，微微用了点力，紧实的腰腹瞬间紧绷起来，刀凿斧刻的线条，和他温软的脸很不相称。

　　他自恋地吐吐舌，一脚踩进浴室，习惯性地站到花洒下，然后，被对面那个大理石质感的宽大浴缸吸引了目光，他犹豫了几秒，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方向。

　　孟英声拧开镀金的水龙头，热水带着蒸腾的雾气倾泻而出，缓缓注满这个他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容器。

　　他站在旁边，看着水面不断上升，氤氲的热气逐渐弥漫开来，然后捡起地上的裤子，从裤袋里摸出那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衔在嘴里，又找到打火机，“啪”一声点燃。

　　他深吸一口，小心翼翼地抬腿，跨进浴缸，将身体慢慢沉入水中。

　　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毛孔，肌肉都在瞬间舒展。

　　孟英声吐出一口白雾，顺势趴在了浴缸边缘，闭着眼，感受着这种惬意的昏沉。

　　然而，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那是很久以前，他陪着爷爷，随黎先生一同远赴大洋彼岸。

　　归国前，黎先生突然决定转道，带他去北海道看雪。

　　记忆中是无边的雪原和蒸腾着热气的露天温泉。

　　氤氲的白汽里，黎先生的轮廓有些模糊。

　　但那个剪影，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而此刻……

　　孟英声猛地从水中坐直身体！

　　“哗啦”一声巨响，热水狼狈地溅出浴缸。

　　他惊骇地低头，看着自己浸得微微发皱的指尖，看着荡漾水面上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急速爬升，瞬间击溃了所有暖意。

　　他正在无意识地模仿着黎先生的姿态。

　　甚至享受其中。

　　这个认知比这间超规格的套房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不知不觉间，正滑向那个他所仰望，却又本能抗拒的世界，并开始与之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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