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驿

　　次日，林彧被刘钰放走了。
　　季府磷领教过林彧的拳法，深知放虎归山的害处，破天荒要去帮刘钰拦住林彧。
　　“什么帮他啊，我那是害怕林彧过来报复，万一波及到我们可怎么办，和这种不怕死的阴货打架可麻烦的很。”
　　李生并不理会季府磷的上蹿下跳，他深知刘钰城府极深，恐怕心中早有谋算，必不会听一个打杂的瞎话，且那林彧纵有盖世武功，还不是被刘钰捉拿归案了，可见他也并不多难对付，难保不是季府磷小题大做。

　　思及此，李生拍了拍季府磷肩头，安慰道：“你是好心，那人不一定领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该我们死的也逃不掉，何况你比那林彧厉害多了。”
　　至少气势很足，只是造型欠缺而已。

　　季府磷有些飘飘然，跟着李生游历至今还从来没有听过他夸自己，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从身到心都无比受用，恨不得马上和那小细骨头大战二十回合。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有什么意见。”说着，他抱起身前的木盆，载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喜滋滋离开了。
　　李生摇摇头，转身向刘钰办公室走去。
　　刘钰对李生的扶持是所有人看在眼里的，虽然也没教什么有用的，但是这种明晃晃的袒护还是叫许多人红了眼。刘钰这几天心情很好，或许是抓住了林彧血洗了戒备松散的前耻，或许是调查有了进展，总之那股明媚的喜气一直萦绕在刘钰眉间。

　　“慎长，你这几天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他斜斜依靠在光滑的真皮座椅上，手中拿着一张短小精致的卷轴，轴头不是常见的红木，而是块凉丝丝的暖玉，上头还雕着花里胡哨的纹路，刘钰将卷轴随手一卷，往成堆的废纸上一扔，李生顺着扎带看过去，不巧瞧见了画签上的字儿——周靖谦赠。
　　他心下了然，看来小少爷的好意没人领啊。
　　“我最近在学些机械武器相关的，确实很复杂。”
　　刘钰示意他坐下：“机械的话开销太大了，我们的技术也不够，先放一放吧。”接着他直奔主题，“慎长，你考不考虑跟着赵珣学点东西，就算不是带兵打仗也没问题。”
　　李生眼底精光一动，不由得向前坐了一点：“是那个在军中颇有威名的赵先生吗？”
　　“正是，他爱好甚广，连梅花易数，紫薇八字，天文地理他都懂，你要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去问他。”
　　李生喜不自胜，不单单是重拾课本的那种激动，更多当下的疑难杂问都需要有人来点拨一二，这赵珣连挂在刘钰名头下的职务都没有，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他看着刘钰弯弯的眉眼，心绪复杂无比，千言万语都只得化作一句“多谢”。
　　“对了，有空的话多来我这里坐坐的，你那儿地方小，怪憋闷的。”
　　李生嫌少从他那里得到正常人间的交流，这短短几句话里却犹有一丝久违的温情，仿佛做了真兄弟般牢靠的温情，他微微一笑，答一声好。

　　刘钰原本还想着给李生弄个学校，找几个伴读。被李生连连摆手拒绝了，他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况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人哄着骗着读书就太吓人了，刘钰对这事思来想去，还是一股脑儿丢给了赵珣处理。

　　赵先生简朴务实的很，尤其是做教书先生时。他从不对文房四宝之类的外物提任何要求，坚信熟能生巧，即使是以荻杆为笔，在沙地上一笔一画地练也能修成六一居士那样的大家。
　　赵珣看似体面，实则活得相当粗糙，一身粗布麻衣换色不换型，也就是洗得干净才给人秀色可餐的错觉，他的住宿条件也挺艰难，一间破破烂烂的小茅屋——给他这种名扬四海的学士住的确是委屈了。好在主人打理得仔细，并没有什么地方漏雨漏风，且常年温暖如春，火炉上的茶壶永远冒着青烟，目之所及除了生活物资就是茫茫书海，营造出了一幅无与伦比的清贫雅客之象，外人看来未免太过刻意，但赵珣却不以为意甚至乐在其中，阴冷潮湿的天气伤书页，若是发霉发臭了反倒不值。
　　李生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立马接受了，他见赵珣坦然往一叠摞起的书本上一坐，便有样学样，小心翼翼蹲下，见赵珣只是撇了一眼并未多言，这才敢将整个屁股送了下去，不多时，赵珣放下书本，将犄角旮旯里的眼睛戴起，一本正经地上起了课。李生只是小时候在老先生家蹭过几节课，从没有系统的了解过这些东西，今日一听赵珣的梳理拆解不禁频频点头，恍惚间不由得黯然神伤，自己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年，这大好年华就这么转瞬即逝，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两小时一晃而过，虽然这堂课李生听得受益匪浅，但赵珣毕竟还是个弱冠少年，对于书上的东西总有自己的见解，每每李生提出疑问都要思索良久，还时常将自己也绕进去，李生极佩服他的执着，面对赵珣严于律己、刻薄待人的窒息教学方试和较真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小小尖酸也全然包容了，毕竟他确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算偶尔钻个牛角尖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瑟秋风换了人间，窗外隐约的马蹄声，流淌在纸窗间的昏黄月，微弱鸣叫的孤灯一盏。李生斜斜依靠在满墙的书山旁，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若能一辈子潜心学术那他这辈子也算是善终了，即便不能实现这白日梦，让他常常能有片刻安宁也好啊。
　　赵珣突然起身，他将银丝框眼镜摘下，整个人霎时温柔回来，仿佛刚刚那刺穿人眼的棱角不是他的，而是眼镜成精附身在他身上的，“真是得罪了，竟然忘记看时间了，留你到那么晚，下次可一定要提醒我，我绝不会冲撞了你。”
　　“那可说不准。”李生回想起他猛翻古籍时的模样暗自腹诽，面上却依旧春风一片：“您是先生，我是学生，学生加课欣喜还来不及，怎有得罪一说？”
　　赵珣笑而不语，请了一壶茶以表歉意。

　　李生喝完这最后一杯整理了衣袖，荣光满面的和赵珣挥手告辞。
　　“明天自己过来！”赵珣扶着门框朝他高喊。
　　“知道了——”这一声吼响彻夜宵，二人都咯吱咯吱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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