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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算
当天夜里,连晁生以为那句“熔了铜钱做鞋拔子”的威胁至少能镇住任吾行几天。他守在隔壁房间,神识却始终分出一缕,密切关注着隔壁的动静。
而隔壁的任吾行,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亏!太亏了!
他越想越不甘心。脚臭……不是,洗脚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不行,仇必报!
铜钱不让用?没关系!
任吾行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痛楚和癫狂的弧度。
连晁生根本不知道,他任吾行最厉害的,从来不是依靠外物。
那三枚铜钱不过是习惯,是让他这身惊世骇俗的本事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的伪装。
【心算】是天赋,也是诅咒。
无需铜钱为媒介,直接以心神沟通天地,攫取规则。代价嘛……自然是更大。
作为【天算任家】人,天才卦师任吾行对心算信手拈来。
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什么代价不代价!
于是,在漆黑的夜里,任吾行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息,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片虚无的规则之海。没有铜钱的清脆声响,只有他识海中无声的轰鸣和周身血脉因为过度负荷而产生的、针扎般的剧痛。
肺部的旧伤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胃也开始隐隐抽搐,警告着他这疯狂的行为。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量虚汗,将他额前的紫发打得湿透。
但他不管!
他就要算!算连晁生洗不洗头!这种无聊到极致的问题,才能最大程度地表达他的愤怒和挑衅!
【心算】过程比用铜钱快了数倍,但带来的负荷也呈几何级数增长。他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几息之后,结果显现。
任吾行猛地从那痛苦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脱力地瘫软在床铺上,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但即便如此,他那苍白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又带着极致嘲讽和胜利意味的笑容。
呵……呵呵……
天天洗头?……
这只狐狸……真是……该死的……爱干净啊……
任吾行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剧烈的咳嗽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他蜷缩起来。
心里那点恶气,却莫名散了不少。
值了……虽然代价有点大……但想到连晁生如果知道他又算了这种玩意,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他心满意足地昏睡了过去。
而隔壁房间,连晁生倏然睁开了眼睛。他虽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卦象波动——心算的隐蔽性极高。
但他敏锐地感知到任吾行房间里的生机骤然紊乱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透着自毁倾向的波动!
他又在干什么?!
连晁生心头一紧,立刻起身下床。当他推开任吾行的房门,看到床上那个浑身湿冷、脸色灰败、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般昏死过去的身影时,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恐慌和一种深沉的无力。
他快步上前,探手一摸,入手一片冰凉的冷汗,脉搏快而虚弱。
连晁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又算什么了?!
这次甚至没用铜钱?!
他看着任吾行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因为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第一次对自己“熔了铜钱”的威胁产生了怀疑——他……
连晁生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去任吾行脸上的冷汗,然后用妖力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体内再次变得一团糟的气息。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力气去生气了。
只剩下一种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的茫然。
而昏睡中的任吾行,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模糊的梦境里,一遍遍回味着那个“连晁生天天洗头”的卦象,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带着痛楚的弧度。
……
连晁生几乎守了他一夜。直到天光微亮,任吾行睁开眼,依旧脸色苍白得吓人。
连晁生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在任吾行安静的眼神,眉头紧锁。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除非……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这个念头让连晁生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想起任吾行那些看似疯癫、却往往一语成谶的“胡言乱语”;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淡漠眼神;想起他对自己身体状况那种近乎残忍的无所谓态度……
连晁生开口:“你……”
任吾行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淡淡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没有铜钱不能起卦。”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晁生瞳孔骤缩,尽管心中已有猜测。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任吾行还要难看。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摇晃。
……心算的反噬持久凶险。
那阵虚脱感还未过去,胸腔里猛地一阵翻搅,尖锐的痒意直冲喉头。
任吾行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压抑的咳嗽声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他咳得肩背颤抖,单薄的身子蜷缩着,像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走廊的光在连晁生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任吾行终于缓过一口气,摊开掌心,月光下,一抹刺眼的殷红赫然映入眼帘。他看着那血迹,眼神空洞,仿佛那并不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
然后,他抬起眼,迎上连晁生那双在黑暗中灼灼燃烧、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金色眼瞳。
连晁生死死盯着任吾行,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寒:“你用了心算?”他甚至不需要答案,那残留的痕迹和任吾行此刻的状态就是铁证。“你竟然……会心算?!”
任吾行看着他震怒的样子,心底竟泛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扯了扯嘴角,沾染血丝的唇瓣在苍白脸上绽开一个艳丽破碎的笑。他慢慢摊开沾血的手掌,声音轻飘而沙哑:
“……你也没问过我啊。”
这句话,成了压垮连晁生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好得很!”连晁生低吼一声,猛地俯身,一把攥住任吾行纤细的手腕,将他从床上狠狠拽起,强迫他看着自己,那双金色的眼睛里风暴肆虐,再无平日的半分冷静自持,“为了跟我赌气,你就这么作践自己?!任吾行,你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值钱?”任吾行向来烂命一条就是干。他被拽得生疼,却倔强地不肯呼痛,眼底是同样的冰冷和执拗。
“连先生不是最清楚吗……我这命,本就是被你强留下来的……烂命一条……”
“闭嘴!”
连晁生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握拳,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砸在了任吾行头侧的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木屑微微飞溅。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诊所里的其他人。
兆玉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已经拿上了镇静剂和应急药品。符佑惊跟在他身后,看着屋内剑拔弩张的两人,尤其是连晁生那失控模样,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连先生……”符佑惊小声嗫嚅着。
连晁生没有回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不惜以自毁来反抗他的人身上。他看着任吾行嘴角那抹刺目的红,看着他因咳嗽和激动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看着他眼底那片荒芜的倔强……
愤怒、心疼、后怕、还有深沉的无力感……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守护了几十年,以为已经牢牢护在羽翼下的人,竟一直藏着这样能轻易刺穿所有防护、也刺穿他自己的利刃。
他猛地松开钳制任吾行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任吾行脱力地跌坐回床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连晁生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银白的短发有些凌乱,眼神复杂。最终,所有的暴怒都化为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妥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风暴稍息,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兆玉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给他用药,让他安静下来。”
然后,他转向任吾行,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沉重:
“任吾行,你赢了。”
“从今天起,我不管你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吾行的表情,也不看那掌心的血迹,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留下满室的死寂以及那句“我不管你了”。
任吾行静静坐在床上,看着门口空荡荡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也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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