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臣（No, Minister）

　　【初启航】S01E03 《社区中心保卫战》（The Community Centre Defence）

　　1980年3月3日，星期一。

　　虽然是上午，但协同协调部代理常任秘书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初春的日光还是如同冬天那般苍白，被厚重的云层滤过之后，已无力照亮这间办公室。

　　西里尔·埃斯利站在门外踟蹰了许久，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深吸一口气，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屋内传来阿利斯泰·卡文迪许平静的声音。

　　西里尔推门而入，看到阿利斯泰正坐在办公桌后，拿着钢笔在一份文件上批注。

　　“Sir，我能有一分钟吗？（Sir… may I have a minute?）”他有些拘谨地关上门。

　　阿利斯泰“嗯”了一声，抬眼就望见西里尔有些紧绷的脸，和空着的手。

　　这位年轻的PPS仍站在门口处，姿态略显局促。

　　“我想……我可能做错了什么。（I believe I may have… made a mistake.）”

　　“坐下说吧，西里尔。（Sit down, Cyril.）”他用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我们看看是多大的‘灾难’。”

　　西里尔犹豫着上前，没有坐，只是在椅背后停住。

　　“我不太确定那算不算……‘灾难’。”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随即没了下文。

　　阿利斯泰看着西里尔明显不安的神情，合上文件，把笔放到一边。

　　“错误通常有几种常见模式，或许我们可以先排除一下。”他将手肘轻轻搭在桌上，“你把要呈送内阁办公厅或是10号的简报，与某个内部版本混淆了？”

　　“我从不把内部版本和正式版本放在同一张桌子上。”西里尔赶忙摇头。

　　“你代表大臣向某位后座议员保证（guarantee）了他从未讨论过的政策立场？”

　　“我一向只用‘我会将此事转述给大臣（I'll pass that on to the Minister）’。”他又摇头。

　　“那么，你是错误地将内线转到了对外总机，方便舰队街直通我们的办公室？或是不小心把仅供内部传阅（for internal circulation only）的内容抄送给了媒体朋友？”

　　“绝对没有，Sir。”

　　阿利斯泰向后靠进椅背，不紧不慢地继续：“你给大臣送错了演讲稿？忘记给某个委员会的书记员回信？在非正式对话中没提醒对方那不适合作为对外的统一口径（line to take）？”

　　“No, Sir. 不是这些。”

　　西里尔连连摇头，神色却越发纠结。

　　阿利斯泰注意到他的视线几次飘向自己桌上的电话，便问：“是关于电话的？”

　　“Yes, Sir. ”他咽了口唾沫，“是关于……电话的，关于大臣的电话（It's… about the Minister's telephone.）。刚才……它不慎跌落，损坏了。”

　　“我不记得我们的预算里包含了‘设备抗冲击测试’这一项。”阿利斯泰微微挑眉，“但看起来，我们需要为大臣更换一部加长线的电话了。”

　　西里尔轻轻点头，继续道：“为了不中断通话，我建议大臣先使用外间秘书处的分机……”

　　“合理的应急处置，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疏忽。”阿利斯泰评价，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灰绿色眼睛里闪过了然，发出轻微的“啊”声。

　　“你忘记告诉他了。”

　　西里尔再度点点头：“Yes, Sir. 我想我可能……”

　　“‘观察者’！”

　　西里尔进来的那扇门被猛地推开，查尔斯·海德大步走了进来。

　　“告诉我，我亲爱的‘观察者’，你——在监听我的电话？（Tell me, my dear Observer, are you bugging my phone?）”

　　“我的疏忽，大臣（My oversight, Minister.）。我本应在您踏入这间办公室的第一时间，就将此事毫无歧义地阐明，非常抱歉。”阿利斯泰从容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顺手扶正了刚才被西里尔撞歪的椅子，“不过请允许我纠正，这不是监听（bugging），是记录（logging）。我们没有在您的电话上安装窃听器，也没有进行录音，只是并线记录（taking a note for the record）。”

　　查尔斯冷笑一声：“对，你们是在记录，你先让人监听我的私人通话，然后记录下来交给你翻阅。”

　　“是公务通话，大臣。这是白厅的常规，一项服务，服务每一位大臣。由私人秘书处记录您的通话细节，如果您是与另一位大臣商谈，对方那边的私人秘书处也会做记录。”阿利斯泰再度纠正道。

　　“常规服务？”

　　“Indeed. ”他轻轻颔首，“政府的一切决策和沟通都必须有据可查。这份通话记录会成为官方文件，用于未来的政策制定、法律质询，甚至是公共调查。它确保了政府行为的透明度和可追溯性。”

　　“透明度？对我透明，还是对你们透明？”

　　阿利斯泰没有理会这句讽刺：“秘书们需要确保行动落实，大臣。您日理万机，每天要处理无数的信息。在通话中，您可能会做出承诺、下达指令或同意某些事项。私人秘书的记录可以确保这些行动要点被准确捕捉，并传达给部门内相关的公务员去执行。没有这个环节，您的口头指令很容易被遗忘或误解。”

　　“我的记忆力很好，阿利斯泰。”查尔斯反驳，“我甚至还记得某人在圣诞夜告诉我‘名字只是标签’——虽然他当时恰好忘了提自己的名字。”

　　阿利斯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相信您的记忆力，大臣，但这份记录就像一道安全网，目的之一是保护您。”

　　“保护我？”

　　“Yes, Minister. 我们假设您与某位大臣，或是某位议员，在通话中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如果没有记录，一段时间过后，当情况发生变化时，对方可能会否认，或者给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你是说他们会撒谎？”

　　“我是说，记忆是可塑的（Memory is malleable），大臣。”他轻声纠正。

　　“现实里‘对方记错了’甚至‘对方重新发明（reinvented）了’一段对话的情况，并不罕见。或许有人会在媒体前宣称：‘大臣在电话里向我保证……’或许有人会在委员会上说：‘我们是在与大臣协商后才这样做的。’届时，这份由中立公务员记录的笔记，就是您的凭据。它是客观证据，证明您当时究竟说了什么，以及更重要的，您没说什么。它能保护您免受不必要的政治攻击和媒体歪曲。”

　　查尔斯沉默了，似乎在权衡这个理由的分量。

　　“而且，私人秘书处是您与整个部门沟通的枢纽。通过记录通话，他们可以准确地向我简报情况，以确保整个部门的步调与您一致。如果您在电话里答应了某事，而我们却不知道，那就无法为您提供必要的支持——避免出现您在电话里说了一套，部门文件写的是另一套，然后某天，在下议院的某个委员会上，这两套内容被人放在一起比较。”

　　查尔斯挑眉：“这听上去倒像是保护你们自己多一点。”

　　“保护您，也是保护我们，反之亦然。（Protecting you protects us; protecting us protects you.）”阿利斯泰点头承认。

　　“此外，记录也保障了信息安全。大臣，您身为内阁成员，所有对外言论都可能牵涉国家利益。记录有助于防止无意的信息泄露或纪律松懈，确保信息始终在受控的渠道中流通。”他补充道。

　　“简而言之，在白厅，每一通公务电话，都不仅仅是私人交流，更是政府信息流的一部分。记录它被视为一项不言自明的服务，是维系这台机器秩序的基础程序。”

　　“那就算你们这样安慰自己好了。”查尔斯语气里的锐利收了些，“但问题不在于是服务还是监听，问题在于，没人告诉我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今天……正好看见，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我很抱歉，大臣。”站在靠后位置的西里尔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我当时只在备忘录里写了‘处理通讯事务’，没能解释通讯相关支持的具体含义，把并线做记录（listening in on the extension to take notes）说清楚。”

　　“我也忘了在事后补上，这完全是我的过失。”阿利斯泰接过话，轻声解释：“对我们来说，这一切就像呼吸一样自然（as natural as breathing）。我们从入职第一天起，就被教导：‘一切重要沟通都必须被记录（Everything important must be on the record.）。’所以，我们有时会忘记，对一位刚从议会走进政府的政治家来说，这不那么自然。早一周，或晚一周说明，对我们来说差别不大，但对您来说则是信任上的裂缝。您完全有理由对此表示不满。”他微微欠身，“作为您的代理常任秘书，未能尽责，非常抱歉。请接受我的歉意。”

　　查尔斯看了看他，又瞥向边上正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的西里尔，最后吐出一口气。

　　“下不为例。你们以后在提供‘支持’前，至少先让我知道你们在那头。”

　　“当然，大臣。从今天起，任何涉及第三方的通话，私人秘书处都会在事前轻声提醒：‘大臣，记录上线（notes on）。’直到您觉得不再需要提醒为止。您也可以在接通前说一句：‘无需记录（No notes on this one.）。’私人秘书会退线，不做记录。”阿利斯泰点头，给西里尔递了一个眼神。

　　西里尔立即应声：“我会在今日内更新通讯支持备忘录，明确记录流程与提醒口令。”

　　阿利斯泰收回视线，再度对上查尔斯。

　　“但是……”

　　他顿了顿，还是补充道：“凡是可能涉及公务的通话，我们建议是留痕处理，请您信任我们。这并非针对您个人，我也受同样的规则约束。”

　　说着，阿利斯泰转身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内线：“请把我上周的通话记录送进来……是的，我的。谢谢。”

　　这让查尔斯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不到一分钟，一位秘书敲门进来，将一份文件夹递给阿利斯泰。

　　“这是我的记录，大臣。”阿利斯泰将文件夹递给查尔斯，“同一套格式，每一通。”

　　查尔斯接过文件夹，翻开。

　　日期、时间、来电或是去电、对象、要点、行动、负责人、保密标记，以及通话纪要。

　　大多是白厅内部的通话：和能源部的、和财政部的、和内阁办公厅的；也有和外部的：一些委员会的主席、媒体的编辑或是记者，甚至有一通致电裁缝店的。

　　“连你预约试衣都记？”

　　查尔斯的表情介于难以置信和想笑之间，抬头便对上阿利斯泰的视线。

　　“为了效率和日程管理，大臣。”他淡淡地说，“这确保了我的秘书不会在我量身的时候，安排一场紧急会议，除非它实在紧急。”

　　“好吧，看来我得习惯在全英国最安全的电话线上聊天了。”查尔斯耸肩道。

　　“或许吧。（Perhaps.）”

　　就在查尔斯打算继续翻看那些记录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

　　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刚刚建立起的微妙和谐。

　　阿利斯泰扫了一眼电话，并没有去接，转头看向旁边安静的年轻人。

　　西里尔上前拿起了听筒。

　　“协同协调部，代理常任秘书办公室，我是西里尔·埃斯利。”他的声音已恢复往常的镇定，虽然拿着听筒的手还有些微颤。

　　短暂的停顿后，西里尔的姿态变得更为端正。

　　“Yes… Of course. One moment, please. ”他捂住话筒，转头看向查尔斯：“大臣，是唐宁街10号，首相的首席私人秘书。首相想直接和您通话。”

　　查尔斯看了一眼那个电话，又看向阿利斯泰。

　　“我猜，这通电话也会被记入在案？”他将文件夹递还。

　　“Yes, Minister. ”阿利斯泰回答，“特别是这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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