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迟意

　　元旦刚放假，苏晚榆就直接去了医院准备和王淑芬，苏智恒一起跨年。

　　她心情甚好地提着一大袋好吃的走进病房，却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

　　心头一紧，她急忙提着东西奔向护士站，护士告诉她近期王淑芬的精神状态都很差，已经肝昏迷过好几次了，现在在icu。

　　她整个人都傻了，不是前几天还说好了很多吗？而且她来看的时候也觉得王淑芬精神头比从前还好，这怎么可能？

　　苏晚榆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声嘶力竭地质问苏智恒：“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跟我说一切都好？”

　　听起来是大声质问的咆哮，但仔细听其中藏着难以忍住的哽咽。

　　“我就是怕影响你学习……”许智恒声音低下去，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理由不太占理。

　　“学习学习，你们脑子里永远只有这个。”苏晚榆的声音更大了，听起来更愤怒了。

　　许智恒神色难辨，但也只是看着旁边低矮的灌木丛，不说话。医院路过小路的行人频频回头，似乎也察觉了其中的怪异气氛。

　　过了许久，苏晚榆急促的呼吸放慢下来，因过分激动而起伏的胸脯幅度也开始逐渐变小。

　　情绪平复了许多，苏晚榆终于开口：“爸爸。”

　　“你们总说学习学习，我知道这是为我好，但是，”苏晚榆的声音愈来愈沙哑，“我只有这一个妈妈。”

　　这句话让许智恒心头一震。

　　“我不知道她还能陪我多久，我真的很怕哪天我就看不到她最后一面了，我不想留下这样的遗憾。我也很坚强的，我真的做好这个准备了的，也许到那个时刻我还是会发现我的准备一点都不充分，但我真的不能原谅再出现除了我无能为力之外的遗憾了。”

　　“所以，爸爸，任何情况你能不能都和我如实说？”苏晚榆抬头，一双泪眼直戳戳地看向苏智恒。

　　苏智恒此刻也已经泪眼婆娑，他也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愧疚了。

　　“好。”

　　他抹抹泪，哽咽着开口：“其实一个月前你妈妈的状态就很不好了，当时她还三令五申不要告诉你，她也是撑了很久很久的。”说到这儿，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就这样在医院顾不得任何，眼泪唰唰唰地从脸颊滑过。

　　苏智恒似是伤心过度，脚都开始软，开始站不住，苏晚榆连忙托住了苏智恒，抱住了他。

　　感受到苏晚榆眼泪浸湿自己胸前的衣服，苏智恒也抱住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女儿。

　　苏晚榆还在淌眼泪，紧了紧抱着许智恒的手。

　　不时有人从这儿路过，但看见刚才的场景都对此退避三舍，此时的小路安安静静，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一对父女温馨地拥抱，在阳光下。

　　一整天，王淑芬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最后又直接完全陷入了肝昏迷状态，苏晚榆到这刻才发现，她还是太脆弱了，她还是接受不了王淑芬的离开。

　　最让她感到真实害怕的时候是许智恒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那张纸清晰地宣告了一切。苏晚榆感觉世界在慢慢崩塌，她一个人在楼梯间坐了好久。楼梯间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阴沉的云连绵不绝，感觉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瓷砖冷飕飕的，地下的寒气不断钻入体内，她的身体被冻到已经麻木，身体忍不住开始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太难过还是因为太冷。

　　晚上十点半，苏晚榆依旧还在安静地坐在楼梯上，但有人却因为迟迟收不到回复的消息而担心不已。

　　突然，寂静黑暗的楼梯间里的灯因为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而乍然变亮，苏晚榆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键，然后把手机凑到耳边。

　　刚才看清手机屏幕上名字的那一刻，苏晚榆心开始重重地跳动起来。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水滑到手上，暖意来袭，苏晚榆终于觉得自己的手有一点知觉了。

　　“喂？”谢陌风试探性地发出声音，“苏晚榆？”

　　苏晚榆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谢陌风的声音在这样阴冷的空间里变得异常温柔。

　　“怎么了吗？”估计是听出苏晚榆的声音带着一点哭泣过的鼻音，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没怎么。”刚才的那声“嗯”急促而迅速，其中的情绪有点难以察觉，但现在的这三个字足以让谢陌风听出她刚哭过。

　　“没怎么你哭什么？”那边的人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像是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我没哭。”苏晚榆心虚的声音中又带上了一丝倔强。

　　一声清晰的低笑从屏幕那边传来，苏晚榆心里正有点被心思被戳破的不爽，又听见那边说：“那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安静了接近半分钟，苏晚榆还是说：“没有。”

　　等了一小会儿，谢陌风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刚才我爸妈吵架了，闹得很凶，我觉得很烦。”

　　少年的语气似乎真的充满不耐烦，但他说的下一句话却让苏晚榆觉得这是错觉。

　　谢陌风声音放缓道：“我这是把你当朋友才和你说的。”

　　“我会帮你保密的。”苏晚榆立马回他。她一直觉得谢陌风的家庭应该很幸福，虽然可能上次吃饭时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那不关乎他最原始的家庭，从蒋蓝意的状态来看，苏晚榆觉得他是幸福的。

　　“所以你呢？”

　　“啊？”苏晚榆不明所以。

　　“我不好的事情已经告诉你了，所以作为朋友，你要打算把你不好的事情告诉我了吗？”他说的极其有耐心，就像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差她开口倾诉。

　　苏晚榆眼眶一热，用脚尖踢了踢墙边，积蓄了一下勇气才终于开口：“我现在有点难过。”

　　“难过什么？”

　　“我妈妈已经昏迷了好久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来，或者说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来。”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苏晚榆，”谢陌风从来没有叫她的名字叫得这么郑重过，“今天有星星吗？”

　　苏晚榆又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和刚才一样，阴蒙蒙的，没有一点光亮。

　　“没有。”

　　“还记得你跟我说的吗？天上有星星才是会有亲人来看我们，这会儿没有星星，所以阿姨也是舍不得你的。”谢陌风的话像一股慢慢灌输进苏晚榆身体的能量，“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地休息，睡觉，陪在阿姨身边，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在楼梯间哭。”

　　苏晚榆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结果听到后面一句突然心一惊，声音惊恐：“你怎么知道我在楼梯间？”

　　谢陌风似乎是被她可爱到，笑着逗她：“因为我有千里眼啊。所以你赶快乖乖去睡觉，要不然可是会被我发现的。”

　　“吹牛大王。”苏晚榆原本还有点害怕，这会儿因为他这句话恐惧感已经消散了大半。

　　谢陌风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停，苏晚榆听着他的笑声，感觉心情也好了一些，然后趁着谢陌风笑的时候苏晚榆偷偷把他的备注改成了吹牛大王。

　　改完她又把手机凑到耳朵边假装生气，语气严肃地说：“别笑了，我要准备睡觉了。”

　　那边传来三声好好好。

　　“那个，”苏晚榆挂电话之前又想起来谢陌风说的他爸妈吵架的事，“阿姨和叔叔吵架是很正常的，我爸妈有时候也会吵的，有时候小吵一下还能增进感情呢，人家说的嘛，小吵怡情。”

　　苏晚榆说完这番话后，听到手机屏幕里传出来一声低笑：“这么懂啊？”

　　谢陌风觉得这人是真傻，自己现在都难过得不成样了，居然还挂念别人。

　　没等苏晚榆回答，谢陌风就用一种认真中略带一点调笑的语气说“刚才骗你呢，快睡吧。”

　　骗自己的？亏自己还那么担心。苏晚榆咬着牙说了一句“大骗子”就挂断了电话。

　　挂完之后她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感觉刚才的阴霾心情一扫而空，她甚至还有点回味这通对话。

　　屏幕还在亮，她嘴角挂着忍住的笑意，点开屏幕，发给谢陌风消息。

　　染染：「谢谢你。」
　　染染：「吹牛大王。」
　　染染：「大骗子。」

　　那边很快就回。

　　吹牛大王：「不用谢。」
　　吹牛大王：「小仓鼠。」

　　刚起身的苏晚榆一脸懵。
　　染染：「？」

　　吹牛大王：「你吃糖醋排骨的样子真的很像只小仓鼠，怎么，到现在只有我发现吗？【得意jpg.】」

　　苏晚榆觉得谢陌风这人还真是，和人不熟的时候嘴毒高冷，特别有分寸和边界感，但和人熟了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虽然还是会毒舌，但有时候却会很幼稚。

　　苏晚榆皱了皱眉，然后迅速否定。

　　染染:「我！一！点！都！不！像！」
　　吹牛大王：「知道了。」

　　然后又在后面欠欠地发了一句。
　　吹牛大王：「小仓鼠。」

　　苏晚榆又气又想笑，只能捏紧手机发气，最后索性熄了屏幕，眼不见心不烦。

　　窗外已经开始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雨，晚上十一点，苏晚榆在病房外的椅子上闭了眼。

　　2020年，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结束了。

　　王淑芬在早上终于苏醒，说想吃一家店里的小馄饨，虽然那家店离医院很远，但王淑芬喜欢，苏智恒就经常去买给她。

　　现在王淑芬一说想吃，苏智恒立马就起身去买，生怕耽误一刻。

　　苏智恒走后不久，外面骤然间下起了狂风暴雨，整个城市的树木都在雨中摇曳，暴风雨席卷着每一个角落。而王淑芬的状态也在此时急转直下。

　　苏晚榆大脑一片空白，原来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她还是这么地措不及防。

　　她拖着已经近乎瘫软的身体冲到病房外，无望地看着医生一顿操作，然后叹气放弃。

　　仿佛只过了一秒，又像漫长地过了一个世纪。病房从冷清到热闹，最后又变冷清。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日子，王淑芬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生命体征。

　　苏晚榆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只是麻木地听着医生和她说着话，但她却听不清。

　　医生走后她缓缓地走进房间，突然，她开始感到害怕，她不想去到病床旁边，她不想，不敢承认王淑芬已经去世的事实。

　　她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内心全是恐惧，最后她只是麻木地看着医生把王淑芬推走，然后王雪莹来了，放声大哭。

　　她感觉那瞬间她脱离了整个世界，感知全都消失。

　　头昏脑涨间她隐约看到王雪莹来她旁边说了什么，然后见她没反应就直接连推带扶地拉着她走了。

　　弯弯绕绕之后，他们又回到停尸间，此刻有两具尸体躺在那儿，王雪莹拉着她走过去。

　　苏晚榆感觉自己的视力在减退，但当她在隐隐约约间看清另一具尸体的样子时，她的脑袋轰然炸开，腿一瞬间就软了，王艳莹死命地用力托着她。

　　刚才她真的一点眼泪都哭不出来，就感觉心被什么积压，重到快让她喘不过气来，像快要爆炸一样。

　　但当此刻她看见这副面孔时，两行眼泪一瞬间就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感觉浑身无力，整个人要窒息了一样。

　　王艳莹把她搀扶到外面椅子上，扶着她坐下。

　　外面有人在窃窃私语议论这件事情。

　　“听说是他媳妇不在了，他急着赶回来，外面又在下大雨，听说连伞都没有撑就冲着回来。唉，那场雨太大了，司机在路上什么都看不清，车子一打滑，人直接就被撞死了，那个血啊，被雨冲的到处都是。”

　　“真可怜呐，两夫妻就这么走了，听说还有一个女儿，可怎么办啊。”

　　一阵接着一阵的唏嘘。

　　王艳莹带着哭腔，强忍镇定地在旁边安慰了苏晚榆很久，说到最后让她自己先好好呆在这里，她去办各种手续。

　　但苏晚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明明前段时间他们还说情况好起来了，自己也变得更好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阳光只是刚刚照到她身上，她甚至还没得到整个太阳，命运就对她重拳出击了。

　　明明他们才刚刚开始接近幸福，明明他们只剩彼此，老天爷还是要和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当天晚上，王雪莹带着苏晚榆回了平城。

　　一整晚，苏晚榆都是安安静静的，和那些来来往往哭得泣不成声的宾客截然不同。

　　当然，那些或可怜或谴责的话她充耳不闻，她没有一点精力去管别的事情了。

　　她就守在一个角落，一如小时候一样乖巧，静静地替王淑芬和苏智恒守了一夜的灵。

　　她守到鱼肚泛白，守到天光大亮。

　　经历过暴雨的平城一尘不染，空气中充斥着清新的草木香和泥土混合味，天空中一片蓝，阳光普照大地。

　　天气很好，看来今晚会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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