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一梦

　　为这事，家里氛围低迷了小半月，只是终归是旁人之事，时日一久便随风散去了。
　　这日日头好，陈良吩咐仆妇们晒书，又去前院安排小厮们把简茂的闲书摊开来晒。
　　伺弄伺弄院里的花草，剪下来几支菊花插瓶，放在廊下案几上左右观赏。
　　只听得丫鬟来报：“夫人，甲升府陈家来人了。”
　　陈良心里一个咯噔，失手把一支墨菊拦腰剪断。忙放下剪子，匆匆赶去前院。
　　只见来人是一个面熟的中年管事，头系麻布白巾，见了她便斜插着直直跪了下去，嚎啕道：“家主殁了。”
　　陈良心中早有所感，不详预感被证实，顿觉耳中嗡嗡作响，腿脚发软。
　　红叶忙上前扶住，婆子搬来绣墩，陈良缓缓坐下。
　　知道这年代一旦离别，许是不能再见，只是没想到永别来得这么快，甚至没见着最后一面。
　　陈良人有点木木的，心里好似塞着一团棉花，哑着嗓子道：“快快请起！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先生先去歇息修整一番，等姑爷回来再做章程。”
　　又打发人去公廨请简茂回家。
　　陈良坐在绣墩上发着愣，她和简茂已步入中年，且二人都与家中兄弟姊妹年纪相差甚远，再往后父母兄弟姊妹均会陆续离他们而去。
　　就在去岁，简茂远嫁的亲姐，不过四十出头，就一病去了，陈良甚至没见过她。
　　想到此处，顿时心伤不能自已，忍不住怔怔滚下泪来。
　　黄梅亦是在一旁抹泪，明婶轻叹口气上前宽慰陈良，陈良不挥挥手：“无事，你们下去吧，我独自坐一会。”
　　简茂回到家，见陈良眼眶红红，静静坐在树荫底下，口中轻斥：“入秋的天气，你坐在树荫底下多久了？丫鬟们也不知道给你披件衣裳，吹病了可怎么好。”
　　皱眉上前将人抱进后院卧房。

　　陈良抬头看他，轻声道：“大哥去了。”
　　“知道了，我们一家三口回甲升府一趟。”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简茂又说：“知道你难过，但是人生就是充满生离死别的，不许伤心太过，想想我和沁哥儿。”
　　给衙门告了假，简茂带着妻儿登船就往江南去了。
　　到了林县，陈凤已然停灵宗祠，正等着择一吉日下葬。
　　祭拜过后，简茂被陈凰、陈著拉去书房叙谈。
　　陈良也被大嫂拉到榻上坐下，细说家常。
　　不过六七年未见，傅氏却老了许多，之前花白的头发，如今已近全白，眼角额头也添了不少皱纹。
　　陈良看着不觉眼眶胀热，鼻尖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傅氏轻拍着她的手：“兄嫂都已年过花甲，年老逝去不过寻常事，不必太过挂怀。”
　　陈良点点头，擦干眼泪。
　　傅氏问她：“德音待你可还好？”
　　“好，我们都好。分家过后，婆媳妯娌烦心事一概也无，夫君待我一如既往，儿子也贴心。”
　　“你如今也只得沁哥儿一个，你婆母不曾催促？”
　　“催过的，简茂说他不想再要，教养好沁哥儿便足矣。”
　　傅氏点点头：“他待你好，你更要待他好。夫妻有商有量，多多交心，二人既有爱欲，又是知己，方能走得长久。”
　　“嗯，知道了。侄儿们怎么样了？”
　　“陈著现在吴郡下辖一州任知州，如今正丁忧呢。陈绪同其他有功名的子弟如今都在漕运处任职。他们都好，你放心。”
　　虫儿被侄儿小辈们带着四处玩耍，庄子里养了几头小驴子，一群孩童带着幼驴满庄子跑得一头汗一身泥，这几日每日都不知道要换几次汗湿的衣物。
　　回来和陈良说起：“小骡叔太高大了，没有小驴好玩。能给它配种吗？下一头小骡子就能陪我玩了。”
　　陈良失笑，捏捏他婴儿肥的脸蛋说：“骡子是生不了后代的。”
　　看他满脸疑惑，陈良又给他简单说了一下生物染色体遗传知识，告诉他骡子问什么不能产生后代。
　　虫儿大为震惊：“妈你从哪本书看到的？能把书给我看看吗？”
　　陈良摇头：“不能哦，只是我儿时随手翻到的闲书。不过你可以试着观察身边的事物，总结点共性出来，以后写成书，也能给别人看。”
　　在林县甲升府逗留了十余日，一家人踏上归途。

　　昌宁十八年春，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西北边关一队将士赴京敲响登闻鼓，状告兵部及户部国之蛀虫，严重贪腐！边关将士已有一年未曾领军饷，军粮也只能拿到半数，到了去年腊月，甚至军粮也只到手不足二成，兵士们不说作战，连站岗的力气都没有了。
　　鞑虏们冬日不时冲击边城，将军写给朝廷的求粮信，竟杳无音信，故而冒死进京敲响登闻鼓。
　　圣上龙颜大怒，怒斥群臣，命二部官员即刻停职，全员被关押至宫中台狱、封锁文书印鉴。
　　大理寺领命严查兵部，御史台查户部。
　　简茂开始夜不归宿，公廨封锁查案，衙门不许人进出。
　　隔壁嫂嫂文氏，每日坐卧不宁，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侯府打发人来传话，交代不许轻举妄动，一切有侯爷世子。
　　才入夏，便陆续有官员被抄家下狱，甚至兵部尚书柱国侯家也被查抄，一时间整个京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及至盛夏某日，王春张仲才架着简茂回府。
　　二人见陈良一脸惊慌，忙说郎君只是昏睡过去了。
　　将人安置好，陈良侧躺在简茂身旁，抚摸他因为劳累高高凸起的颧骨，满腮的胡茬，眼窝青黑，还有眼角额头浮现的细纹。

　　一夜不曾睡踏实的陈良不时看看身侧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沉睡过去，直到天光大亮觉得脸颊被人轻抚才慢慢醒过来。
　　看简茂含笑看着自己，陈良也不自觉笑起来，二人拥抱好一阵才起床。
　　沁哥儿许久未曾见到父亲，今日说什么也要请假留在家中。
　　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吃早餐，简茂慢慢说起朝廷之事。
　　“军饷贪腐案已落下帷幕，二哥因失察之罪被罢职，除非......否则起复无望了。侯爷上书告老，世子领了兵部尚书一职。兵部与户部内部齐王一系人马尽数被清洗掉了，圣上敦促齐王尽快就番。”
　　“那朝堂岂不是要变成汪半朝了？”陈良问他
　　“呵，岂不闻登高跌重，以后的事谁说的定呢。”简茂冷笑一声，又感慨道“若是先皇后、大皇子还在，岂容得这些牛鬼蛇神蹦跶。”
　　“爹，先皇后、大皇子很贤明吗？他们为人所害才去世的吗？”简沁好奇看着他爹，
　　“大皇子宽厚仁德，聪慧机敏有明君之相，甚为圣上所喜，奈何为先晋王所害。先皇后身怀六甲听闻爱子死讯，悲痛过度去世，圣上亦伤痛欲绝，恐发妻腹中胎儿不能享用人间供奉，特为它叙齿，称三皇子。”简茂耐心为儿子解答。
　　陈良听后嘴角轻轻扯了一下，低头默默吃饭，若是‘三皇子’顺利出世，或许该口称四皇子呢。
　　简茂看了看妻子，夹了一些她爱吃的菜到她碗里，陈良抬头对他笑了笑。
　　陈良这日在书房摆弄雕刻一颗院中枯树的树根，简茂进来跟她说：“良儿，你编写的外科书太医院核准通过了，不日就要推广到军中。”
　　陈良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太好了！”
　　简茂过去府住她肩膀对她说：“千真万确，我妻实在能干！”
　　“那是，也不看是谁。”陈良说着对着简茂的唇瓣重重亲了一口，发出‘啵’的声响。
　　简茂抱着她在书房转起了圈，很久没看到妻子如此喜形于色的样子了，他内心也十分高兴。

　　外科编书在民间普及开来的时候，圣上突然病重。
　　朝内纷纷请立太子，四皇子楚王呼声最高。
　　简茂每日神色匆匆，这样过了半个月，一日傍晚，京中突然戒严，当晚大量兵士在院外疾行而过，军靴踏过街面的‘橐橐’声不时响起。
　　陈良坐在正房，一晚没睡。
　　到了次日傍晚，简茂才回来，看他袍角上似还沾着血。
　　浑身清理过，简茂和陈良坐在榻上轻声说话。
　　简沁已经开始住校，一旬一日假，他准备下场今年的乡试。
　　“楚王和淑妃赐死，汪家满门抄斩，女眷罚没教坊司。汪家在圣上药中下毒，岂不知是圣上请君入瓮之计。”
　　顿了顿又说：“简妃教养的五皇子被立太子。”
　　陈良闻言顿时坐直身躯，睁大眼睛：“年过二十还未有封号的五皇子？不是简妃亲生的六皇子？”
　　“对，五皇子。”
　　当真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
　　不几日，京中忽闻钟鼓不绝。
　　皇帝驾崩，家家挂白。
　　新帝国丧登基，改元建明。
　　简妃被尊为皇太后，侯爷上奏，请立世子为忠义侯。
　　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少老臣‘主动’请奏告老还乡，新君仁义，苦留不住，便给予丰厚赏赐，恩准他们还乡。
　　简茂的老上司亦在‘乞骸骨’之列，吏部便报予新帝，简茂被升任为大理寺卿。
　　恰好简沁的会试也顺利通过，陈良便办了一场宴席，请亲友庆贺了一番。
　　席中竟有妇人问她想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说家中正有适龄的女孩儿，若是合适，便可相看相看。
　　陈良只说孩子如今一心学业，过两年再说。
　　简沁不过上高中的年纪，给他说亲？陈良想想都觉得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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