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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
文臣武将排成列队,场面一度肃穆庄严。
君华没有官职,排在队伍的末尾。
这座宫殿极其宏伟,称得上巨阙巍峨高插天,华盖飞檐翘冠巅。君华努力调动自己的诗词储备,看看那连贯东西的虹桥,只觉得它好像两只虾蝾。
跟着队伍踏入樗尤王的宫殿,依次入座。君华看不清坐在上首的摄政王长什么样,她们离得太远了。
但她的声音洪亮激昂,一番文采斐然地慷慨陈词后,众人开始了垂泪忆往昔。很快有人开了赞颂的口,于是又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的敬意。
君华听得吃力,她的大陆语本来就没学全会,只能进行日常的对话。
“东莲无能,竟使边界军被魔物操控,最后苦的是满城黎庶!”有人重重哀叹。
许巢蓝心想,来了。
君华还在努力翻译上一句。
“多亏有一剑侠挺身而出,救民于水火,才遏止了灾祸。”紧接着,那人说了一大串四字词语,浑然天成地吹了一大通。
君华的眼神逐渐放空了,许巢蓝知道她绝对没听懂。
那人夸完了,捧哏的马上开了话头,让剑侠出来露个脸。
剑侠还在茫然。
许巢蓝咳嗽一声,假意喝酒。
君华马上回神,微笑着敬酒:“谢谢。”
许巢蓝:“……”罢了。
其他人连愣都没愣一下,又文采斐然地起了话头,歌功颂德起来。前人话音刚落,许巢蓝正要帮忙接过话茬,有人忽然开口了:“一般?足下过谦了。日前我攻打东莲,可是有一队士兵败在你手里呢。”
许巢蓝愣住,她捏紧了桌角,看向那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妖族。
君华维持着笑容,大脑刚刚翻译完这句话,她的笑容消失了。
剑客循声看去,在许巢蓝身边,樗尤王左手边坐着个姿态随性的将军。她与摄政王靠得近,两人不过一樽酒盏的距离,亲昵至极。
将军举着酒杯慢悠悠地晃,漫不经心道:“足下的功夫是真的好啊。”她抬眼,让人看清苍白的脸色,凹陷的面颊,好像一只阴戾的鬼。那话语也带着森然的冷意,仿佛浮着阵阵血气。
她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盘新鲜的肉,思考着用什么方式烹煮才美味。
剑客看着她,将军的眼神浑浑噩噩,不甚清醒。
君华说:“我不认识你,也没打过你的人。”
许巢蓝早前阻拦不及,此刻正要插入话题。两个侍者走到她面前,温驯美丽的面孔专注地注视着酒盏,酒水倒满了杯盏。
女妖满不在乎,抛着酒盏玩:“是吗?我手下士兵相中你一个邻里,意欲结侣,谁知道被足下生生打了一顿。”
君华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是在努力辨认其中含义,还是联想到了什么。
大殿上安静得出奇,只剩乐师奏乐。
她抬起头,平淡道:“那我把你也打一顿好了。”
气氛为之一滞。
低眉顺眼奏着乐的宫人里有一人没能真的把自己当物件,一时弹错音,引得乐师们一崩俱崩。几个错乱刺耳的音符后,音乐弱气地低下来,稀稀拉拉地停了。
君华冲上首的摄政王行礼,到殿外拿回自己的剑。取回重剑,剑客目不斜视,一步步走上前,利剑出鞘的声音异常响亮。
她的声音十分平稳,不带一点怒意。她说:“下来,跟我打。”
大殿之上瞬间充满了火药味,齐桧璃凝视了她一会儿,重重搁下酒盏。众人顿时冷汗直冒,坐在齐桧璃边上的官员更是瑟瑟发抖,恨不得趴到桌子底下去。
齐桧璃苍白的脸一阵扭曲,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好大的口气——”
君华一剑劈下去,剑风刮过脸颊,齐桧璃悚然一惊,多年锻炼出的反应让她得以躲开。重剑直直斩碎了案牍,若是她没躲过,此刻肯定死了。
齐桧璃的脸色青白交替,惊怒之下反手夺过侍卫的刀,直直冲向剑客。刀剑碰撞的瞬间,君华手腕一转,黑剑下压,把长刀硬生生压断。
将军又夺过一个侍卫的兵器,挡下君华几招后飞快后退,她恼怒地踹了一脚过去:“取我槊来!”
那侍卫被踹了个踉跄,仓皇地跑出去。很快,步槊连手戢一起被扔进战斗区域,齐桧璃接过兵器,两人彻底打出了真火。
齐桧璃在战场摸爬滚打多年,声名在外的剑客也一时占不到上风,两人僵持,看呆了围观的人。打着打着,也不知是谁的断刃飞出,直直插在官员面前的地上,吓得她连滚带爬地去挤自己的同僚。
许巢蓝没把这只鹌鹑拿开。她握紧了拳头,身躯因忍耐而颤抖,似乎引得案牍摇晃,却不曾打翻斟满琼浆的酒樽。
……
这如何不是琼浆呢?香醇,清冽。喝一口,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一闪而过的刀光映亮了视野,把酒光压得黯淡。
君华侧身躲开刀光的劈砍。
那么,什么是将军呢?
出身行伍,靠人头积攒战功升上来的。目兵、队官、哨官……从末等小兵一路升到将军,在以人头论功勋的西大陆需要数以万计的骸骨作台阶。
一将功成万骨枯。
齐桧璃在她身上砍出来的每一道伤口都是她过去搏杀胜利的缩影,她大抵是真的杀了万人才站在这,她确实有骄矜的资本。
君华一手抓上齐桧璃扔来的手戟,手掌处鳞片碎裂,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染红了蓝灰的襕衫。手臂发力,手背被扎穿,硬是靠着蛮力压制她的动作。
齐桧璃旋身一拧,刀刃生生刮着她的皮肉扯下来,顺势一记侧踢。剑客抬臂一挡,后撤几步,刹那间黑剑和步槊再次碰撞在一起。
她湛蓝的眸子锁定了敌人,全身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全心全意攻破防守,尽全力攻向致命处。蛇妖浑身几乎没有一处鳞片是安好的,她甚至没时间撕掉破碎的部分好让新鳞片长出来。
断鳞就这么扎在肉里,在齐桧璃的攻击下越刺越深。疼痛刺激了神经,反而让她越来越冷静。海中妖的耐力逐渐发挥作用,就算是全方位挨打也要死死缠着对手。
打不过也没关系,就这么拖着,拖到她力竭。
她就是磨,今天也要把她磨死!
伤口越来越多,剑客好几次站不稳,凭着皮糙肉厚硬是顶着攻击又战回去。她就像一株不屈不挠的草,在撑着足以压垮世界的巨石。
任谁都觉得这一幕不可思议,任谁都不忍再看。
不少人替君华捏了把汗。
她会赢吗?不,甚至不需要赢,打个平手也可以啊!不少官员满头大汗地关注着战况。
只要能打个平手,平手!
君华只是专注地盯着齐桧璃的每个动作。浑身的感知仿佛都蒸发了,四周一片空蒙,只剩眼前的对手是真实存在的。
她打不过齐桧璃。
君华料到了,但无所谓。
人们叫她白剑,因为她惹眼的白发白鳞和锋锐的重剑。
她们总说她是剑客。
君华想起同祁访枫谈论剑客问题的下午。现在,她可以回答小枫的问题了:她就是一个剑客。
拔剑之后的情况不是剑客该考虑的,她得为沸腾的火焰拔剑。
血液随着火焰沸腾,又能做到什么呢?剑客双手握住剑柄——
双臂肌肉暴起,撑裂了被断鳞堵住的血管,瞬间血流如注。她像在挥着一双鲜红的水袖,剑柄处繁复的花纹磨着她的血肉,黑剑重重落在手戟上,下压,下压,再下压!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步槊轰然断裂!
她能砍断她的刀,也能砍断她的槊!连同她施加给无辜之人的痛苦,一并斩断!若木是对的,她救不了所有人。所以她见一个,救一个!见一个,杀一个!
将军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断戟,神情甚至有些滑稽。
剑客后退一步,喘着气站稳了。她再次横剑,做出攻击姿态。
君华咬着牙,她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能力了。如果没了武器的齐桧璃还要跟她玩肉搏,那她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反观齐桧璃,她木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断戟。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双眼凹陷。
她混沌的眼睛似乎看向了君华背后,又仿佛只是在发呆。片刻后,那铁钳似的手指忽然松软,剩下半截步槊哐当掉在地上。
“……来人。”
上首传来声音,众人恍然惊醒,除了君华,所有人乌泱泱跪了一地。
摄政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极了:“神威将军扰乱宫宴,带下去。”
身侧的侍卫快步上前,架住齐桧璃,强硬地带她离开现场。君华抬眼去看她,摄政王的表情被冕旒挡住了,她眼前一片血色,实在看不清。
君华正要开口,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她背后的侍从一拽她,疯狂使眼色。
她收剑归鞘,顺着侍从的眼神看去,忽然吓了一个激灵。
若木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正面无表情地跪在队伍中,蝶妖的脸色还白着,不咸不淡地睨了君华一眼。她移开视线,垂下眼帘,平静得让人害怕。
君华的表情差点裂开,她干这一系列事都没通知过若木!谁把她引来的?!
一旁注意到她表情的许巢蓝心想,我啊。
丧气吧,你丧气我就舒坦了。
……
两个风暴中心,一个被带走,另一个暂时不转了。
于是大家各自在各自的领域忙起来。
心理素质强大的官员在做年终总结,一部分捧哏,一部分递台阶。
许巢蓝不由得偷偷地把视线移向若木。
能把这小兔崽子管住,到底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偷摸扯了一下这身花哨的礼服。
君华也偷摸看了若木一眼。
外衫花纹斑斓绚丽,让她看起来真的像一只要翩翩起舞的蝴蝶。衣服带了些柔软飘逸的纱料,交错着散落下来,看起来轻盈灵动。抹额的左端垂下一缕金流苏,映衬着奇异的银纹黑瞳,显得神秘又华贵。这肯定不是若木的衣服,她没有这种“华而不实”的服饰。
……许巢蓝这不是会挑衣服吗?
侍从们很快收拾好了现场,乐声再度奏响,熏香盖过了血气。
宫医匆匆赶来替君华处理伤口,远远看见那一身断鳞就急得一头冷汗。君华主动道:“我可以自己来,给我找个房间就行。”
在君华踏出大殿的瞬间,若木开口了。可惜离得太远她没听清,只听见樗尤王回答了些什么,两人就这么交谈起来。
算了,她操心也没用。
君华这么想着,手上却加快了撕鳞片的动作。部分断鳞碎得彻底,陷在皮肉里,她干脆拿了匕首直接把肉削下来。尽管皮肉很快蠕动着填满了空缺,鳞片也瞬息生长上来,这一幕也吓人得很。
割肉的人一脸平静,围观的宫医看得心惊肉跳。
她都快破音了:“女君,女君!我们有镊子和清创药,您让下官来吧!”
也没见哪个海族被海兽咬断了胳膊就死了的。君华充耳不闻,继续扣。
“女君!”宫医忍无可忍,几乎在尖叫了,“让我来吧!”她大着胆子夺过匕首,用镊子小心地清理碎鳞。
宫医一边清理,一边碎碎念:“女君断不可仗着身强体壮就糟蹋自己。下官这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像您这样的将军,个个都悍勇无双,小病小痛都无所谓,最后一身积累了毛病。”
“您从前这么处理是没条件,如今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了。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总有人要着急的。”
君华一愣,低垂着头,闷闷道:“哦。”
君华的再生能力强到官医带来的白布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鳞片分分钟长回来,整个人焕然一新。
待她换下血衣,官医道:“下官把碎肉断鳞收集好了,这就遣人送到女君府上如何?”
君华不理解:“收集那个干什么?”
宫医诧异道:“伤材都是施咒锻器的材料,女君难道从不收集吗?”
君华愣了一下,随口道:“啊,从前没受过需要收集伤材的伤。”
宫医肃然起敬:“女君威武!”
君华:“嗯,东西送我府上就行。”
剑客匆匆忙忙赶回宴会,现场歌舞升平好不热闹。若木坐在她的位置边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把一众官员聊得通体舒畅。
虽然她没怎么听懂,但她看得见啊!
君华:“……”
君华乖巧地入座,这次没人把话题往她身上引了。许巢蓝眼睁睁看着那些剑客搞不懂的东西都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然后被若木完美处理。
蛇妖突然就老实了。
只有点到了君华的名,她才会干巴地应两声。既没有因为对方说话文绉就直说听不懂,也没有沉默,甚至直接打人。
或者说,她想要这么做时,若木的眼神就瞥过来了,她只能乖巧起来。
许巢蓝长舒一口气,这顿饭吃得她心力交瘁。
一转头,君华趴在桌上吃得头都不抬。
……好吃啊!她刚才忙这忙那,都没工夫吃饭,饿死她了。
全场就君华吃得最心安理得。
宴会过后,君华慢吞吞地走在若木身后。她不知道樗尤王的权力场上将会出现怎样的海啸,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就在直面风暴。
“我错了。”君华光速低头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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