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车子发动，引擎低吼着冲出狭窄的老巷，汇入稀疏的车流。
　　纪书漾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纪时泽。
　　毯子边缘露出他紧闭的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时总是紧抿着、显得过分冷硬的唇线此刻无力地微张着，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只有那紧锁的眉头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无声地诉说着身体内部正在经历的酷刑。
　　纪书漾伸出手，用袖子极轻极轻地，拭去他额角的冷汗。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皮肤，那温度让他心尖发颤。
　　哥……他无声地呼唤，喉咙堵得发疼。
　　求你……别有事……
　　陈飞宇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情形。
　　少年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哥哥额头的汗，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嘴唇抿得死紧。
　　而纪时泽，那个在医院里永远脊背挺直、仿佛能扛下所有重压的纪时泽，此刻躺在弟弟腿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头那股沉甸甸的疑虑和担忧像阴云一样盘踞不散。
　　昨夜那通电话里纪时泽嘶哑绝望的声音，清晨开门时看到的诡异场景，地上散落的药片和钞票，还有纪书漾刚才崩溃时喊出的“都是我害的哥”……
　　车子一个转弯，驶入医院急诊通道刺眼的灯光下。
　　急诊大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陈飞宇的车刚停稳，早已接到通知的急诊医护人员已经推着平车迎了上来。
　　车门拉开，训练有素的医护迅速接手，将裹在被子里的纪时泽转移到平车上。
　　“患者纪时泽，神经外科规培医，突发剧烈上腹痛后意识不清约两小时，既往有慢性胃病史未规范治疗，疑急性胃溃疡伴休克前期！”陈飞宇语速飞快地向接诊医生交代，一边跟着平车快步往里走，“车上给了静脉抑酸剂！血压低，心率快，快！开放静脉通路，快速补液！急查血常规、血生化、淀粉酶、凝血功能！联系床旁腹部超声！”
　　平车骨碌碌的滚轮声在走廊里急促回响，像催命的鼓点。
　　纪书漾被这阵势吓住了，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却被一个护士拦了一下：“家属外面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写着“抢救室”的红灯大门在眼前“砰”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金属门板上映出他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影子。
　　陈飞宇没有跟进去，他站在抢救室外，看着那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看呆立在走廊中央、脸色惨白如纸的纪书漾，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走到纪书漾面前，递过去一张纸巾。
　　纪书漾没接，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陈飞宇把纸巾塞进他手里，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沉重：“书漾，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去那边椅子上坐着等。”
　　他指了指走廊边的塑料椅，“你哥……情况不太好，但送来得还算及时。现在医生在里面处理，我们只能等。”
　　纪书漾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仿佛想用目光穿透它。
　　陈飞宇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刚才在车上看到的画面，想起纪书漾崩溃时喊的话，心头那股疑虑再也压不住。
　　他拉着纪书漾的胳膊，把他带到旁边的椅子上按着坐下。
　　“书漾，”陈飞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紧紧锁住纪书漾空洞的眼睛，“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看着我，告诉我，”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你哥抽屉里那些药，他是不是一直在乱吃？还有，他这次发作……是不是跟昨晚你们吵架有关？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书漾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陈飞宇的话烫到了。
　　他攥紧了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巾，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昨晚那混乱而绝望的一幕幕——推搡、撞在衣柜角的剧痛、冰冷的药瓶、苦涩的药粉、那个绝望的吻、哥哥最后回握他时冰冷的颤抖的手……
　　所有画面疯狂地涌上来，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破碎而绝望。
　　陈飞宇看着眼前崩溃的少年，再想想里面生死未卜的纪时泽，心头那点模糊的猜测，变得清晰而沉重。
　　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最终什么也没再问，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在纪书漾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时间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抢救室的红灯终于灭了。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绿色刷手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
　　纪书漾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踉跄着冲过去，陈飞宇也立刻起身跟上。
　　“医生！我哥……我哥怎么样？”纪书漾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在陈飞宇身上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看向纪书漾：“你是纪时泽家属？”
　　“我是他弟弟！”纪书漾急切地回答。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医生的话让纪书漾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几乎站立不稳，被陈飞宇一把扶住。“急性胃溃疡活动期，伴有应激性胃粘膜病变，出血量不大，但溃疡面比较深，再晚点真可能穿孔。严重脱水，血压一度掉得很低。”
　　医生语速很快，“已经做了紧急处理，抑酸、止血、补液扩容都上了。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需要卧床休息，禁食禁水。待会儿转消化内科病房进一步治疗。”
　　“谢……谢谢医生！”纪书漾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腿软得几乎要跪下。
　　医生摆摆手：“先别急着谢。病人现在很虚弱，需要安静。另外，”他看向纪书漾和陈飞宇，语气严肃起来，“他胃病拖成这样，跟长期精神高度紧张、饮食极度不规律、滥用止痛药脱不了干系！你们家属怎么回事？他一个学医的，自己身体什么样不清楚？你们也不管管？再这么下去，下次就没这么走运了！”
　　医生的话抽在纪书漾心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飞宇连忙道：“是是是，医生，我们知道了，这次一定吸取教训，好好看着他！”
　　很快，纪时泽被推了出来。
　　他躺在平车上，身上盖着医院的白色被子，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比之前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他闭着眼，眉头依旧痛苦地蹙着，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输入静脉。
　　鼻子里插着细细的胃管，另一端连接着一个负压引流瓶，里面能看到少量暗红色的液体。
　　纪书漾扑到平车边，看着哥哥这副模样，眼泪又涌了上来，他颤抖着手，想去碰碰纪时泽插着管子的脸，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哥……”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
　　纪时泽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并未睁开。
　　医护人员推着平车，骨碌碌地穿过嘈杂的急诊大厅，走向通往住院部的电梯。
　　纪书漾和陈飞宇沉默地跟在后面。
　　病房在消化内科的走廊尽头，双人间，暂时只有纪时泽一个病人。
　　护士熟练地连接好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绿色的波形和数字。
　　血压依旧偏低，心率偏快。
　　调整好输液速度，又检查了胃管引流，护士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
　　纪书漾搬了张凳子，紧紧挨着病床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边缘掖好，目光贪婪地、一瞬不瞬地锁在纪时泽脸上，仿佛怕一眨眼，这个人就会消失。
　　陈飞宇站在床尾，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纪时泽，又看看床边那个失魂落魄、满眼只有哥哥的少年，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阴霾越来越重。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书漾，”陈飞宇的声音打破了病房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科里还有会，我得先过去一趟。你……”他看着纪书漾红肿空洞的眼睛，“你就在这里守着你哥，哪儿也别去，有什么事立刻打我电话，或者按铃叫护士，明白吗？”
　　纪书涣散的目光终于从纪时泽脸上移开，茫然地看向陈飞宇，几秒后才迟钝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嗯。”
　　陈飞宇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纪时泽，才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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