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规矩
腕骨的疼早已渗进骨缝,祁玉安明知道对方只需稍一用力就能将自己从结界内扯出去,可如今护宗大阵已稳,宗门再受不到墨沉霄的威胁,他便没打算有半步退让。
“我不会跟你走…… 起码不会主动跟你走。”
“你就这么恨我?连一点余地都不肯留?”
那声音里淬着委屈的戾气,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暴涨。
祁玉安只觉一股蛮力袭来,整个人被拽得离地飞起,像片被狂风撕扯的破布,直直往结界外跌去。
眼看就要撞进墨沉霄翻涌的魔气里,身侧突然腾起一阵更为磅礴的力量。
不是墨沉霄惯有的狂躁赤红,而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如混沌初开的夜幕,瞬间缠上祁玉安的腰。
腕骨上的手还是不肯松开,指节几乎要焊进他的骨头里。下一刻,墨色魔气分出一缕,如重重砸在那人肩头。
“咚” 的一声闷响,少年的膝盖狠狠磕在结冰的石阶上,玄冰被撞得裂开细纹,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膝盖蜿蜒而下,染红了阶上未化的残雪。
墨色魔气却半分不顿,裹挟着祁玉安径直往崖顶掠去。风在耳边呼啸,少年的身影已被云雾吞没,唯有那双猩红眼眸里翻涌的疯意,还在视野中留着浅浅的痕。
下一刻,他便踏上了斩魂崖顶的玄冰。
“怎么?舍不得?”
神念若有似无缠上祁玉安的手腕,带着审视的凉意。
祁玉安垂眸,悄悄将腕间的红痕往袖中藏了藏:“不是,他如今已知晓道心对您的重要,若只是一味施压,我怕他反倒钻了牛角尖,彻底失了分寸。”
“他倒也得有那个胆子。” 那人嗤笑一声,指尖魔气漫卷,在半空凝成黑色漩涡,
“本座这几日太纵容他,竟让他敢当着我的面抢人。让他在那儿跪上三日,好好想想,他如今拥有的一切,到底是谁给他的。”
见玄烬是真动了惩戒的心,祁玉安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他的话不假,墨沉霄对这位父神的敬畏刻在骨血里,即便猜出道心的隐秘,也不敢在没有把握时真的撕破脸。
何况他已经见了自己安好,想来也不会再冲动到白白送死。
正思忖间,一枚泛着冷光的器物突然被掷进怀里,入手冰凉沁骨。
祁玉安低头一看,是通明簪!玄烬竟然连这只簪子也帮他夺回来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侍弄你那些花草!安分做事,本座亏待不了你。”
将簪子收进怀里,祁玉安躬身应了声 “是”,转身走向崖边的草木。
他没看见,身后玄烬的目光正追着他的身影,落在他俯身时透出的那截脖颈上——
清癯修长,像被寒风冻透的瓷片,泛着近乎透明的白,仿佛稍一碰触就会裂开细纹。
玄烬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躁动。
从前见惯了凡人的顺从,要么是跪地求饶的卑贱,要么是藏着攀附心思的虚伪,偏偏眼前这人不同:
低头却不折腰,听话却不谄媚,像把一只傲骨铮铮的鹤困在了玄冰崖上,明明身处绝境,却仍不肯褪尽一身清贵。
新鲜倒是新鲜,但终究只是一个废人,何德何能让魔神屡次破例?
等罚过墨沉霄后把人塞回去,不然倒显得自己多在意一个废物。
他的念头飘忽不定,但余光里那人却只是心无旁骛的侍弄花草。
只见他指尖小心翼翼拨开覆在草芽上的薄冰,又用仅存的灵力细细滋养着刚冒头的绿苗,一遍又一遍,动作慢却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玄烬忽然觉得可笑,一个凡人这种处境尚且如此平和,他先前还教墨沉霄 “顺执念、随心是道”,可到了自己身上,竟然被这点儿小事缠的烦躁。
他是至高无上的魔神,想留谁在身边便留谁,何须在意世俗眼光?
想通这层,心头躁动渐渐平息,他望着那人重复而专注的身影,神念慢慢松弛下来,眼皮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将最后一株寒菊的根部埋实,祁玉安终于察觉出异样。
周围萦绕的神念不知何时变得柔和,不再有往日的审视与威压,反倒像流水般轻轻漫过,带着几分慵懒的沉寂。
他悄悄抬眼望去,只见玄烬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墨色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竟又是睡着了。
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不由松了些,他从怀中摸出那枚通明簪。
簪身还沾着些未干的黑血,是方才在墨沉霄手里染上的。他怕血渍渗入玉纹,便用袖口沾了崖边的雪水,细细擦拭着簪身的每一处纹路。
冰凉的玉质在掌心渐渐回暖,簪上的通明剑纹在光线下流转,像当年少年们对练时搅起的剑光,晃得人指尖微颤。
摩挲着逐渐温润的簪身,他的目光又落回那人身上。
其实方才侍弄花草时他一直能感觉到玄烬的目光,甚至还借着余光扫过几眼——
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 “掂量” 的审视,仿佛他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件刚被拾回来的器物,要反复确认成色、用处,确认是否合了主人的心意。
他慢慢回过味来 ,玄烬护他回斩魂崖、帮他夺回玉簪,并不是因为什么善意,这份 “优待”,更像主人给要豢玩意丢去一块骨头,选中这枚玉簪,也不过是它恰巧在手边,顺手为之。
攥着簪身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冰凉玉棱硌得掌心发疼。
曾一剑霜华慑正魔的揽月仙尊,如今竟再次成了别人豢养的玩意儿。
可屈辱又如何?如今他经脉尽断,宗门虽有大阵护着,可在玄烬面前,那点安稳如同薄纸,他没有资格沉溺于自身荣辱。
目光再次落回王座之上,天光之下,只见那人平日里冷硬如刀削的下颌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晕,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漠然,透出几分凡人的温和。
祁玉安的心头忽然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玄烬饮酒后会松弛,沉睡时会卸下防备,若是能趁着这时悄悄探清道心的隐秘,或许能为清徽宗谋一份长久安稳。
他掐了朵刚绽的寒菊花蕊,又寻来崖边的凝香木,这木性温,正好中和菊花的寒凉。
手边只有片磨平的石片当茶碾,一只缺口粗瓷杯当容器,简陋得很,他却做得一丝不苟:
先将凝香木削成薄片,再把菊花蕊细细铺在木石片上,用细微的灵力缓缓烘着,让木片的温香慢慢裹住菊花的清寒。
此法是他从前从一本古老茶经中习得,往昔修行时,常以烹茶辅助静心定神。
如今困在这斩魂崖顶,物资匮乏,只能就地取材,这杯简易的花草茶,权当醒酒之物,合时宜,也不算刻意讨好。
明知玄烬素来厌弃凡俗之物,十有八九不会碰这杯茶,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用心制作。
他想借这杯茶,向玄烬表一份安分守己的心意,唯有让这位魔神放下戒心,才能悄悄拉近距离,有机会探清道心的隐秘,为清徽宗谋一份长久安稳。
茶汤晾至温热适口,因没有合适的茶盘,他便双手捧着粗瓷杯,以灵力小心裹住杯身,一步步往崖顶走去。
刚穿过墨云结界,周遭原本沉和的神念突然骤然绷紧,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掀起惊涛,带着几分暴戾的威压向四面八方掀来。
他下意识转身,将杯子护在身前,生怕茶汤被搅翻。
可那神念触及他的瞬间,却又突然平息下来,只剩淡淡的凉意萦绕周身。
他心中稍定,继续稳步踏上崖顶玄冰。
“谁允许你私自下涯顶的?”那声音听不出明显怒意,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笼罩下来。
“崖边花草已侍弄妥当,我见魔神此前饮了酒,怕风邪入体,又不敢用烟火气打搅您,便寻了些材料,去矮屋前做了杯醒酒茶。”
他垂眸做温顺状,心里已经做好了杯子被打碎、自己被斥责多事的准备。毕竟在这位高高在上的魔神眼中,凡俗饮食皆本是不入流的东西。
可预想中的斥责并未落下,反而传来玄烬略显不耐的声音:“拿过来啊,愣着作甚?”
祁玉安心头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快步上前,将手中的粗瓷杯递向玄烬。
二人指尖相触的刹那,那股寒凉如同崖顶万年不化的玄冰,激得祁玉安指尖微颤。
“这瓷杯也太破了些,该换。”
“如今困于崖顶,暂无替换之物,若日后能下山,再寻好的来换。”
他回答的温顺,心中却想着,事情似乎比他预想还要顺利很多,玄烬竟然不抗拒他的接近。
那人并未多说什么,抬手啜了口茶。
茶水入喉,他眉头微蹙,目光忽然飘向崖边翻涌的墨云,似乎在品味茶汤的滋味,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那目光又落回了祁玉安身上,语气笃定:“不对,少了东西。”
祁玉安没想到玄烬竟对这凡俗茶饮如此敏锐,连忙如实答道:
“是少了三片带晨露的竹叶。崖顶并无青竹,我遍寻不得,只好省了这一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魔神若是在意,我现在就下山去寻。”
玄烬将杯子递回他手上,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阵冰凉:
“重新做。你下山去寻晨露竹叶,顺便把这破杯子也换了,本座的东西,容不得将就。”
祁玉安立刻应声下山。他先去找苏小棠借了些碎银和震慑魔修的腰牌,随后到了魔域的暗市上仔细采购:
不仅买了新鲜的晨露竹叶、质地细腻的白瓷茶杯与上好的茶叶,还额外挑了许多耐寒的花籽花草籽。
剩余的碎银,他尽数换成了各色酒水——玄烬饮酒后才会卸下防备,这才是关键,他要借酒让这位魔神多说几句,好探清那些藏在深处的隐秘。
**
玄烬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玄冰王座的扶手,目光却越过缭绕的墨雾,落在崖边烹茶的身影上。
祁玉安正垂首执壶,手腕清癯修长,骨节在晨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白。
他是厌恶凡俗之物污浊不假,但那日宿醉醒来,的确有些不是,那茶出现的正是时候。
人都已经留下了,想喝自然也不必端着,此后他便日日要求祁玉安烹茶。
茶汤入口时,清润中带着温醇,总能让他不经意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
那时似乎也有这样清雅的茶香,伴着若有似无的烟火气,只是记忆被混沌天域的虚无裹得太深,像隔了层厚厚的雾,怎么抓都抓不真切。
每当这时,他便会抬眼看向祁玉安:那人或蹲在冰缝边侍弄新冒的绿芽,或俯身擦拭晒在石台上的茶器,不急不慢,一下一下,时光仿佛在他的指尖下有了新的痕迹。
唯有一事让他觉得不太顺心:祁玉安只要一闲下来在木棉树下捣鼓那些酒水。
玄烬本就不喜欢人界的酒水,更瞧不惯祁玉安对着那些酒坛忙碌的模样,但他并不阻止,他等祁玉安主动把酿好的酒呈上来时,他便当着祁玉安的面将酒坛打翻。
总得让这凡人知道,神的心思不是那么好揣测的,他只需安分守己,做好自己吩咐的事,收起那些多余的心思。
可这一次,他等了许久,却没等到祁玉安捧着酒坛来见他。
直到有一日,神念漫卷到木棉树下时,他看到祁玉安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自己打开了一坛酒,正将酒缓缓倒进粗瓷碗里,低头浅酌。
这人竟把他晾在一边,自己先喝上了?
玄烬身形一动,瞬间便到了木棉树下,阴影如乌云般完全将祁玉安笼罩,他垂眸看着仰头望来的凡人:
“规矩二字,还得本座亲自教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