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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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二姑家


      我爷爷是个酒鬼、烟鬼。但是他可谓多才多艺。他会给人锻磨、剃头,有时候还拉几下二胡,喝醉了唱几句戏。爷爷自己有一杆旱烟袋,烟袋包里装着黄色的烟丝子。爷爷捏一把烟丝子按进烟袋锅子里,点上洋火就开始吸烟了。老头子布满胡须的嘴“叭叭”地响着,蓝白色的烟圈儿一个个、一股股地四散开来。我就在爷爷白色的烟圈儿里玩耍。那时候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反而觉得黄色的烟丝和白色的烟圈儿,味道都不是很坏。
      爷爷的烟袋嘴儿,是翠绿色的,据爷爷自己说,那是玉石的。为了保持烟杆子里的烟道顺畅,爷爷时常清理烟袋杆子。他先把烟袋嘴子卸掉,再找一根长长的、有韧劲的狗尾巴草,慢慢续进烟杆子里,再慢慢抽出来,狗尾巴草抽出来的同时,带出来的是黄黑色的烟油,带着浓浓的焦油味儿,把洁白的狗尾巴草都染成黄褐色的了。
      爷爷抽的烟丝是他自己种的大烟。
      我在爷爷家小花园的石台子上见过一株大烟,就种在爷爷家靠墙东的小花园里。干了的大烟泡儿,像干透了的小核桃似的果子,不难看。
      “种大烟是犯法的。可别出去说哈!”我爷爷说,“大烟有毒。以前的人,不想活了,就吃大烟膏子。俺一个婶子就是吃了大烟膏子死的。”
      “种大烟犯法 ,那你还搁当天井种的,爷爷?你不怕人家看到吗?”我问爷爷。
      “我就种一棵,留着好看的。种一棵没事儿。”我爷爷说。
      “那你吸的那些大烟都是种哪儿的?”
      “我搁哪儿种的,不能让怹们知道噢。我就种西岭上,怹们不注意看不到。”我爷爷说。
      就在我爷爷的家门口儿的天井里,躺着一棵新鲜的大烟,那是他不经意间带回来的。绿色的叶子,红色的花,比一般的花都要好看。
      爷爷把大烟收割了以后,就带回家晾晒,晒干了,一束一束捆起来吊在梁头上。尺把儿长的黄褐色的烟叶子,被一小捆一小捆地吊起来,挂在房梁上,发出浓浓的烟味儿。爷爷有空了,拿一捆放在簸箕里,搓碎了,研细了,当做烟叶子吸,高兴了,送一些给相好的老兄弟,多余的,他拿到集上去卖。
      爷爷爱喝酒,整瓶的兰陵大曲,兰陵二曲,爷爷不常买。爷爷都是去竹来的小店里打散酒喝。爷爷用来装酒的家伙,是一个盐水瓶子。盐水瓶子上头,是一个胶皮的瓶塞,瓶子底上站着一棵人参。爷爷平时喝酒,用的是一个白底小红花的白瓷酒盅。天气冷的时候,饭菜端上来,爷爷就拿出他的铁酒壶,这铁酒壶很是小巧可爱,爷爷用它温酒喝。每逢家里有顿好菜或是请人吃饭,爷爷必是摔打着酒壶,喝个痛快。
      没有什么菜肴的时候,爷爷也会想办法创造一个下酒菜。有时候,爷爷煮两个鸡蛋,拿出蒜臼子,里边放上几个青红辣椒、几瓣蒜,跟鸡蛋一起捣碎,倒进碟子里,油盐酱醋调一下,味道好极了。有时候,爷爷规规矩矩切上几个青辣椒,一片片放在小碟子里铺好,调上香油,也可以慢慢悠悠喝上几盅。用爷爷的话说,真正会喝酒的人,一个蚂蚱腿儿都可以喝上四两酒。
      爷爷喝醉了会唱戏。家里有什么让人发愁的事,他非但不愁不哭,反而喝了酒,跑到庄西头石塱里,睡在大石头上唱戏。三叔不高兴,邻居老娄奶奶就跟三叔说:“恁爹唱的是苦戏啊!”
      记得有一个夏天,我跟我爷爷奶奶、三叔一起吃饭,奶奶炒的青辣椒和豆橛子。大妞姐跟我说:“咱比赛,看谁能吃辣椒子,我让你,你吃一个,我吃十个。”我那时候还小,不敢吃辣,就夹了一片辣椒皮吃。大妞姐见我吃完就拿起筷子,夹起一堆辣椒皮,抖一抖,一下子全吃到嘴里。
      我吃完饭就跑到庄西头找大姐、二姐玩。二姑经常留我吃煎饼,我也乐得享用二姑家的煎饼。二姑家的煎饼比我奶奶家的煎饼掺的粮食多。我奶奶家的煎饼大部分是山芋干子,发甜,没有二姑家的煎饼有粮食味儿。二姑家的腌咸菜缨子也有一股特别的烟火味儿。
      “俺小的时候,跟着恁爷爷,吃不上喝不上,恁爷爷吃独食。有一回,我跟人姊妹几个一块儿搁生产队里耪地,俺家杀了猪。我边耪地边跟人家说,‘俺爹杀了猪了,这回俺晌午回家有肉吃了!’人家都说,‘咱今天晌午早点儿收工,让家爱回去好好吃顿肉。’等我回到家,刚进大门儿,就看到恁爷爷在摆乎肉来。他把肉一层一层拿盐码好,放到坛子里,他自己吸溜着两个手,一点儿也没给俺吃!”
      “恁爷爷就这样!”我二姑用她的嘴吸溜着她的手说。
      我看了一下俺二姑,俺二姑学我爷爷的样子真有些惨不忍睹。我一点都不想看俺二姑表演。我那时是体会不到二姑的心情。我没遇到那样的爹,二姑的心情,我是永远都不可能体会到了。
      我爱跟着二姐玩。她二叔、三叔家的几个小孩儿也跟着她玩儿。二姐很会踢毽子,踢鸡毛毽子,踢布毽子,踢铜钱、尼龙绳儿做的毽子。
      有时候不想出去了,就在她家里玩儿。夏天,我们一起躺在她家堂屋里头的凉席上,外头阴云密布,劈雷和闪的,我正给我二姐她们讲《红珠女》呢。
      “红珠女被她嫂子的银针扎在脊梁骨上,吱地一声下了原形。她老大伯哥拿着个斧子就要去劈死她。”我津津有味地讲着。我二姐她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吱!”我猛然间放了一个屁,大家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大省放屁了!”
      “俺都等着听大省拉呱的。大省放了一个屁!哈哈哈哈!”
      “大省这回下原形了!放屁精!”
      “哈哈哈哈!大省是个放屁大王!”
      后来的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二姐哭闹着非让我滚,再也不让我去她家了。我当时还在吃着她家的煎饼呢。二姐哭地很厉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拿着二姑烙煎饼的竹劈子,骑在她家大门槛上,哭着让我走。
      “让大省滚!不要她搁俺家!”我二姐骑在她家大门槛上,哭着说。
      我手里拿着二姑给我卷的一页子煎饼,还不想走,我看看我二姑。
      “我就不让大省走!你凭什么让她走的?”我二姑喝问我二姐说。
      “这是俺家,不是她家!她凭什么来的!她来俺家就不行!”二姐大哭着说。
      “我就不让她走!我看你能怎么办?”我二姑说。
      “她再不走我就劈死她!”二姐哭着说。
      “我走吧,二姑!”我拿着煎饼看着我二姑说。
      “不走!你就别走!我看看她能怎么办!”我二姑说。
      “让她快滚!我就不让她来俺家!”我二姐肝肠寸断地说。
      “大省儿,你就别走!我让她走我都不让你走!”我二姑说。
      “我走吧?二姑?”我看着俺二姑恋恋不舍地说。
      “你不走!你就别走!”俺二姑说。
      “她不走我劈死她!啊!”我二姐大哭着说。
      “二姑,我走了?”我看着我二姑说。
      “那你走啊?”我二姑看着我说。
      “我走了。二姑。”我跟我二姑说。
      我后来就不怎么去我二姑家了。我这样莫名其妙地跟我二姐生分了。只在大街上玩儿的时候碰见了,还跟她一起踢踢毽子。
      二姑、二姑夫很少来我爷爷家,逢年过节来爷爷奶奶家的是大姑、大姑夫。
      我奶奶家有大姑家的照片,有一张是大姑跟大姑夫的。大姑夫长得白净秀气,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大姑站在他身后。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的戏服。
      另一张照片,是大姑家的全家福。大姑夫、大姑站在后排,前排坐着她的公婆。爷爷怀里抱着大孙子,大孙子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奶奶怀里抱着大孙女,大孙女头顶上扎着两个小辫子,可可爱爱。四个大人全是白衣黑裤,大奶奶脑后头窝个小缵儿,大姑留着不到肩膀的头发,一家子通体的好看、干净、立整。
      大姑、大姑夫是经常来奶奶家的贵宾。他们推着洋车子说到就到了。
      “大姑!大姑夫!”我喊道。
      “娘哎,俺闺女跟俺客来了!”我奶奶惊喜地说。
      大姑进屋来落了座儿,就从挎包里掏出来一大把糖疙瘩给我。大姑每次来都给我带糖疙瘩。透明包装纸包裹着红色、绿色、橙色的糖疙瘩。大人们在屋里热热闹闹地坐着说话。我尽情地在嘴里吃着、往挎包里装着,兴奋地跑出去又跑进来。
      “俺有糖疙瘩!”我嘴里痕着糖疙瘩说,“呐!给你糖疙瘩吃!”
      “谁给你买的?”人家问我说。
      “俺大姑给我买的。俺大姑来了!”我说。
      有一次,我奶奶带我去我大姑家。去大姑家要翻山越岭。虽然路很远,但我很喜欢。
      “奶奶!俺大姑家搁哪啊?”
      “恁大姑家在‘星星’。”我奶奶说。
      “星星”这个地方离奶奶家有些远,我跟着奶奶去她家要绕过一座山。我们走在衰草连天的山脚下,奶奶指着脚下的山草告诉我说:“这是黄连,黄连可苦了。‘晚娘的心,黄连的根’。黄连去火。”
      我们走过山脚,再走过遍野的荒草地,就到了大姑家。大姑、大表姐,大姑的婆婆在家。
      “大姑!大姐!大奶奶!”我朝她们喊道。
      “哎!大省来了?”她们说。
      “姥娘!”我大表姐娇滴滴地说。
      “哎!胭脂啊。”我奶奶说。
      “他大姐夫呢?”我奶奶问。
      “他搁外头外干活儿的。娘来。”我大姑说。
      “银环呢?”我奶奶问。
      “银环上学去了。”我大姑说。
      大表哥在外上学,大表姐在家。她在天井里洗完脚,脚踩在两边的盆沿儿上,跟我说:“大省,你把我的袜子跟鞋垫子拿给我!”
      我乖乖地把她的袜子和鞋垫子拿给她。
      “哎!大省真好!”我大姐夸我说。
      大姑家里养兔子,生了很多小兔崽子,那些小兔崽子灰灰的、绒绒的,跟小老鼠一样。
      到了晚上,大姑她老婆婆跟我奶奶说:“天黑了,恁娘俩儿搁哪住啊?”
      我奶奶说:“搁哪住都行。有个住的地儿就行。”
      “我带恁到后院儿住去吧。”大奶奶说。
      我们穿过曲曲折折的青石磊成的院墙,朝大姑家的后院走去。大姑家的后院有些老旧了。大奶奶点起了灯。我跟奶奶被安置在了一张床上。大奶奶住在另一张床上。
      “我看你这回来气色蛮好的。”大奶奶边给我们收拾被子,边跟我奶奶说。
      “嗯。我这回上胖了。”我奶奶笑着说,“我以前肚子里有虫。自从打了虫,也能吃饭了。也不黄病了。”
      “你上回虫太多了。”大奶奶说。
      “是的。上回我来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让我趴在床上,你倒上香油,拿着大洋针给我挑的。也就你有耐心烦儿。”我奶奶笑着说。
      “大省她妈妈以前来的时候,俺娘们儿处地也好。”大奶奶说,“大省她妈妈还在南乡躲计划生育啊?”
      “是的。”我奶奶说。
      “可不容易。”大奶奶说。
      我大姑、二姑长得都不赖,都是中等以上的个子,单眼皮,瘦长脸儿。我的大姑父、二姑夫也很好看。大姑夫穿着打扮跟我爸爸有点像,脾气也很像。都是瘦长脸儿,单眼皮,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二姑夫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通体也是明媚秀气干干净净。
      我的大姑、二姑,在爱情上都是很大胆的“新派”,都是那时候的不太规矩的“伤风败俗派”。她们都是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跟她们心爱的男人自谈的。我大姑为了我大姑夫还只身一人去萝村把她爹给她订的亲给退了。但她们的婚姻都很美满,生的孩子漂亮可爱,夫妻之间也很恩爱。我觉得大姑、二姑当年的决定很对,很值。说到这里,我想到了我印象里我前五姨夫似的萝村人特有的很立体的大眼睛和古铜色的皮肤,那跟我大姑父那样的清秀小生的面孔是不能比的。就是放在今天,我大姑父的白净面庞和细长的小眼睛,那颜值也是一线小生。想到这儿,我由衷地觉得我大姑的退婚的决定是正确而英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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