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自那日被沈瀛强行灌下半碗凉粥后，沈鸾澜虽依旧沉默寡言，却不再拒绝进食。每日的汤药和膳食，她都会机械地咽下，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人依旧瘦得厉害，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影，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晦暗。

　　她开始长时间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被宫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光常常没有焦距，只是定定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朱红的墙壁和层叠的飞檐，看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伺候的宫人见她肯吃东西，稍稍松了口气，但见她这般魂不守舍、日渐消瘦的模样，心头的忧虑却丝毫未减。素云姑姑更是寸步不离，连夜里都守在隔间，稍有风吹草动便惊醒查看。

　　这日午后，天气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宫檐上，闷得人透不过气。沈鸾澜照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盏早已不再点亮、却始终放在手边的琉璃风灯。灯身冰凉，映出她苍白瘦削的侧影。

　　素云姑姑正轻手轻脚地为她更换熏笼里即将燃尽的安神香。殿内安静得只剩下香料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忽然，沈鸾澜极轻地、近乎自言自语般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姑姑，你说，坠河是什么样的？”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素云姑姑换香的手却猛地一抖，香灰簌簌落下，险些烫到手。她骇然转身，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陡然拔高，尖锐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公主！”

　　她几步冲到沈鸾澜面前，双腿一软，几乎是跪倒在她脚边，仰着脸，眼中瞬间盈满了惊恐的泪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公主！您……您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啊！万万不能！”

　　她用力抓住沈鸾澜冰凉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她心疼。“公主，您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那和亲……那和亲之事还未成定数，陛下不是说还有两年吗？两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您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素云姑姑语无伦次，只反复强调着“不能想不开”，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金尊玉贵，天真烂漫，何曾有过这样灰败绝望的念头？坠河……那是何等冰冷黑暗的归宿！

　　沈鸾澜被她激烈的反应惊得微微一怔，缓缓转过视线，落在素云姑姑涕泪交加、写满惊惧的脸上。她看着姑姑眼中真切的恐慌和心疼，那是一种毫不作伪的、源于最朴素的关怀与爱护。

　　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在这深宫里，或许只有素云姑姑这样的人，对她的关心才是最简单、最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算计和目的。

　　“姑姑，”她轻轻抽回被紧握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我只是……随口问问。”

　　她垂下眼，避开素云姑姑探究的目光。“这宫里待久了，难免会想些有的没的。你不必担心。”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素云姑姑如何能信？那平静语气下透出的死寂，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令人心悸的决绝，都让素云姑姑感到彻骨的寒意。

　　“公主……”素云姑姑还想再劝，声音哽咽。

　　“我累了，想歇一会儿。”沈鸾澜打断她，重新侧过身，面朝里躺下，用薄衾盖住了自己单薄的身躯，闭上了眼睛。

　　逐客的意思很明显。

　　素云姑姑跪在原地，看着公主蜷缩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公主没有睡，也知道那些话绝非“随口问问”。巨大的无力感和担忧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能看住公主一时，可能看住一世吗？若公主真的存了那样的念头……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默默地收拾好香炉，擦干眼泪，退到外间，却再不敢离开半步，耳朵竖得尖尖的，留意着内间一丝一毫的动静。

　　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了，闷雷在厚重的云层后隐隐滚动，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沈鸾澜躺在榻上，紧闭着眼，却能感受到素云姑姑未曾远离的、充满忧虑的注视。也能感受到，自己心中那片冰冷的死水，在“坠河”二字出口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决绝地，沉了下去。

　　坠河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冰冷的，黑暗的，窒息的，然后一切归于永恒的寂静吧。

　　没有和亲，没有算计，没有令人窒息的爱与恨，也没有这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可是……

　　她想起沈瀛那日猩红的眼眸，和他那句“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轮不到你用这种方式放弃自己”。

　　想起他强行灌粥时，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

　　还有那句，“两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一股极其微弱、却极其顽强的力量，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她死寂的心湖底挣扎了一下。

　　真的……只能如此吗？

　　用最彻底的毁灭，来逃避一切？

　　还是……再等等看？

　　等那所谓的“很多事”发生？

　　她不知道。

　　只觉得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将方才那片刻危险的思绪也一并淹没。

　　窗外，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空，紧接着，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

　　一场盛夏的暴雨，毫无预兆地降临，仿佛要冲刷尽世间所有的污浊与尘埃，也掩盖了许多无声滋长的、或绝望、或微弱的挣扎。

　　而栖梧宫的殿门紧闭，将狂风骤雨隔绝在外，只留下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静，和榻上那个仿佛已经睡去、却又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苍白身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