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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立秋一过就入了末伏,y市的暑热也慢慢开始撤退。等到伏天一出昼夜便有了温差,偶尔有了点“秋高气爽”的意思。
章旬的这个暑假过得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竞赛在即,从期末考试一结束陈澜便跟单位打了招呼,白天空闲时间也能回家给他做饭。恰逢家里刚换了双开门立式冰箱,存储空间一下子大了不少。于是便能三天两头见陈澜提着批量购买的菜肉和面粉袋子,白天晚上不停歇地做些包子饺子馄饨冻在冰箱里,还有手擀面。
“怕你学习脑子跟不上趟,吃的喝的不得备齐全了?”家里的压面机是十几年前买的,据说比章旬年纪还大,纯手摇式。陈澜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也没停,呼啦啦像是抡起了烧火棍。寻常人家也就是“头伏饺子二伏面”,这可倒好伏天都出了还没吃完。
其实陈澜平时工作不清闲,初中时候甚至比应酬不断的章凯云还要忙。那时陈澜经常要到外地开会或是学习,家里便连着四五天只有两个不会做饭的,炒个土豆丝或是鸡蛋就算是糊弄一顿。陈澜做饭的手艺也只能算一般水平,但在章旬读高中后还是想法子变着花样寻摸他爱吃的,有时间的话就做好送到学校作晚饭。
严格归严格,但陈澜对孩子教育的上心程度绝对无可指摘,这一点就算是章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长期伏案工作患腰椎间盘突出,严重时走路一深一浅,一坐下就钻心刺骨的疼。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陈澜早上四点半起床戴上护腰绑带给章旬做早饭。
初一逃课后班去网吧打游戏的章旬转头后,第一次在身后的母亲脸上看到错愕、难以置信和近乎出离了愤怒的困惑——那一局游戏刚结束,失败结算动画弹出的时候他刚脱口说出了句脏话,跟同学新学的。
网吧光线挺暗,大概是屏幕颜色的缘故,映得陈澜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干裂的黄土一般。
那日回家后陈澜抄起衣架子打了章旬快半小时,浸塑钢丝被抽成了拨开皮的电铜线。人前一贯冷静自持的陈澜在章旬的沉默里愈加歇斯底里:“你说!你要操谁的妈!你妈我怎么养这么个儿子,花钱让你学习你去打游戏,你说脏话……”
章旬不知陈澜是怎么去网吧找到他的,估计是接到补课班的电话,可能还联系过学校的老师。陈澜似是打累了,抬腿照着章旬狠狠踢了一脚,将他踹得跌倒在床上。自己也失了全身的力气,不再骂了,只捂着脸呜呜地哭。
那是章旬第一次见到陈澜的眼泪。记忆里陈澜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家庭都是极强势的,吃不得一点亏,也不让人。自那之后章旬悄无声息地归入所谓的“正途”,做班上第一批入团的学生,做升旗仪式演讲的代表。
家里晚饭的时候聊天话题通常时陈澜和章凯云和同事,以及他们的伴侣和孩子。谁家孩子中考全市多少名,谁家孩子进了重点班,谁家孩子拿了多少加分,考了什么大学。零零碎碎加起来十几个人,章旬全都记得住。
十四岁以后陈澜对于章旬在物质上的照顾几乎无微不至——早饭一周基本不重样,衣服鞋子想要的都会买,补课班也尽量车接车送。章旬清楚这一切的缘由,陈澜有自己的条件。
高中之后家里搬到了y高旁边的小区,其实原本的住址也在学区校车范围内。陈澜成为班上家长委员会的成员,帮助姜经武做些诸如买练习册、打印试卷、家长会收班费之类的杂活。赶上自习课时姜经武不在,便会由几个家长轮流代替他看管纪律。
“章旬,你妈又来咯!”
同学的招呼声里可能没有恶意,可章旬还是不受控地,偶尔生出一丝微薄的羞耻心。
学科竞赛章旬参加了数学、物理和化学三门,前两个没指望走太远,原本就打算拿个省二让自招好看些就行。大头在化学,也几乎是孤注一掷的。从上一年开始自主招生便改在了高考之后,陈澜实在不愿让章旬拿高考成绩去赌,哪怕还有将近十个月的时间。
连章旬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无论是竞赛还是高考。数理化生都好说,英语死磕背单词也多少有些用处。唯独语文——实在是基础太过薄弱。他有时也想问问陈澜,在刚读初中他提出想看《海底两万里》和《格列佛游记》,而她反问他是否真的需要这两本书、看过又会收获什么的时候,陈澜有没有想过这一天呢?
从前陈澜对他的要求是理科成绩,现在的要求是进省队,进国决。即使拿不到保送或者强基,也能有几十分的降分,或者降到一本线。一个月前竞赛班换了新老师,据说是从外地请的。学校不会出这个钱,那其他的,章旬在听到陈澜让章凯云去柜台换新钱包几个红包的时候,猜到了一些。
网络上分享的经验贴里,很多人会建议考前停课。陈澜也提过,章旬最终没狠下心。他和陈澜说的是目前的时间够用,毕竟国初以吃透基础为主。暑假除了补课以外的学习时间全花在了竞赛上,张祖德高吉刚孙延波,无机分析邢大本,外加往年的真题及模拟卷,一个也没放松。模拟卷章旬自己批改时为了稳妥会有一定降分,基本在60分上下,按照往年排名在省队分数线边缘。
陈澜心情一直不错,看到模拟卷分数后还给章旬加餐了烤排骨。只有章旬自己知道他不停课是因为不敢,不敢在这里押上全部赌注,这不仅指精力和时间,还有别人看到的一切,包括陈澜和章凯云眼里的,和他们的同事问起时的回答。
学校的课都不来上,结果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要高考。
章旬无法想象陈澜再踏进教室时暗处响起这样的议论的情景。
化学竞赛考场安排在邻市,需要年级安排老师带队统一前往。这一日章旬起得比平时更早些,闹钟响起时还在做梦。前一晚睡眠质量不佳,两三点钟才睡着。
大巴车上迷迷糊糊打着瞌睡,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忘带了身份证。带队老师是17班的班主任,联系学生家长后火速跟司机确认时间路线,在高速路口停了十几分钟等。这一日从早上便是阴天,好在没有下雨。
时间紧张来不及吃饭,下了车第一时间就要找考场教室。题目不算难,跟平时练习的水平差不多。
三小时结束时午饭时间已过,学校的大巴车已准备好启程,到达y市已是下午两三点。高三年级的暑假早在两星期前就结束了,故而还得回学校上课。
晚自习陈澜替章旬请了假,和同事孙检带着孩子一起吃了顿饭。孙检察官的儿子是今年高考的文科全市第二名,录取了b大光华管理学院。到达饭店前陈澜就再三叮嘱章旬此行目的:请教经验,建立可持续维护的人脉关系。在得知章旬参加学科竞赛后孙检也表达了客套性的赞许,表示自己的儿子没有天分,只能傻乎乎靠高考去拼分数。当陈澜介绍章旬只有理科成绩够看,而文科偏科严重时,孙检又笑呵呵答道:“男孩子么都是这样的,你儿子聪明着呢,未来的研究生这都是。”
推杯换盏间所有人都像是耐着性子,不知在忍耐什么,也不知是来干什么。这个圈子里的家长交流起来好像总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边夸着别人的孩子,一面又暗暗期待对方点出自己家孩子更胜之处。
竞赛出成绩是九月中下旬。自己会变成什么?陈澜口中一个能让她眼角含笑,理好衣角款款而出“我儿子啊……”的谈资,还是一旦失败,她发现一切经营都扑了空转为比初一那次毒打更烈的盛怒?
无论结果怎样,他好像都不会好过。即便进了省队还有国决,里面依旧分三六九等。唯一可以预见的是,陈澜大概如何都不会真的满意,他能拿金牌么?绝无可能。
服务员端上白瓷炖盅,落桌后陈澜招呼三人一起喝汤。汤匙偶尔磕在碗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盘子里的烧腊在空气中晾了一会儿,筷子再夹起时隐隐渗出一点点油光。
明明点的都是粤菜,却吃得章旬食不知味。
回到家后陈澜便进了书房整理案宗,有点回归工作狂人的意思。章旬坐在书桌前整理着这几个月的竞赛资料,该暂时收起来投入高考复习了。
一摞卷子和草稿纸中夹了一本包了皮的,左侧用抽杆夹固定的一打复印笔记。随寒薇借的这本其实最近用不到,但他也一直没有收。
章旬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多聪明的人,虽然从小到大有不少老师或是亲戚这样说。试题和书本都是有固定套路的,本质上和机械程序设计并无两样。说难听一点,高三开学在即,他却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前行的路。在日复一日“满足陈澜的要求”里压得无暇思考,看似在往前走,双眼却一直是闭着的。
或许有一点小聪明,但绝不是聪慧。要及“慧”字,往往须得是看破了眼前的一些迷雾,可以飞到天空也可以扑向火焰,总归不该是像他一样漫无目的地悬浮。
章旬一家三口眼形都偏长,他的审美里一直偏爱圆眼睛。小时候喜欢小猫小狗,圆溜溜的眼睛如墨池或是珠宝盛满了深情的注视,再容不下别的什么人。
有人喜欢杏眼的温婉知性,有人喜欢丹凤媚中带威。圆形的眼睛究竟和别的形状有什么不同,章旬说不出来。
一个月前在随寒薇家楼下,临回程前他安慰她“你成绩还可以,高考还有一年,不去艺考也能上个不错的学校”的时候,随寒薇将车门轻轻关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吓到了车里坐着的人。
“我还是要再试一下别的方法。”
随寒薇说这话的时候摇了摇头,脸上是笑着,表示领他的情却也不置可否。路灯下她的睫毛镀了一层带镂空的光,蜂蜜一样的颜色,衬着眼底的清亮,明明灭灭只有几秒。
章旬在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头像,一个躺在草地上的人。这个人大概在看天空,天上有什么就在看什么——天上有无穷的蔚蓝,有自由来去的云,还有毛绒绒睫毛包裹着的圆眼睛里面,盛着的蒲公英。
她的眼里种着蒲公英,能带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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