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行天地间

　　深夜的仙界，连云雾都似浸了凝重，主殿众人僵坐如塑，满殿寂静里，只余呼吸声断断续续，无一人敢动，更无人能安睡。

　　此前青芷当众发难时，仙主急授意灵硕去寻砚行，可砚行刚绕过主殿的白玉廊柱，便撞见青芷。她脸上没了方才的锐利，反倒带着几分浅淡笑意，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衣袖，一路回了住处。

　　寝殿内，锦被铺展如云，二人并肩躺着，帐幔垂落间，只剩彼此的呼吸声交织。砚行望着帐顶绣的缠枝纹，终是先开了口，语气里掺着茫然与歉疚：“仙界近来的事，我许多都不知情。但我知道，错了就是错了——你方才那样生气，必定有缘故，能不能告诉我？我去跟父王谈。仙界这些年，早就被担惊受怕磨透了，或许父王……也是怕了。”

　　青芷侧头看他，眼底的波澜渐渐平复，只浅浅勾了勾唇角，轻声道：“睡吧。”

　　话落，二人同时转了身，背靠背躺着。锦被下的手都攥了攥，各自想着心事——他念着仙界的隐患、父王的顾虑，她却记着发难时仙主的躲闪、砚行眼底的懵懂，越想越觉得心口发闷，实在别扭得很。

　　“人界那边召唤我，我去看看。”青芷找了个借口，话音未落便起身，不等砚行张嘴挽留，身影已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殿外。

　　降至人界皇宫时，宫人是一直候着的，见她来，忙去请邵阳。不多时，邵阳便捧着托盘快步走来，脸上满是雀跃，将托盘递到青芷面前：“从前尊上教了我许多道理，我一直想回报些什么，可实在没什么您没见过的稀罕物。上次见尊上穿了人间的衣裙，我便寻了最好的绣娘，为您做了这一件。”

　　青芷垂眸看去，托盘上是件素色薄纱裙，料子轻得似能随风飘起，她心头一暖，竟生出“弟弟总算长大”的欣慰，笑着赞道：“真的很漂亮。”

　　“可不是嘛！”邵阳更得意了，声音都亮了几分，“这位绣娘不光绣工绝，想的花样也独一份，昨日刚把裙子做好，没想到今日尊上就来了，真是巧！”

　　青芷指尖捻起裙摆，细细翻看，目光扫到腰间时，却忽然顿住——那纹样看着竟有些眼熟，再凑近一看，心头猛地一跳：是仙界的“鹤引芳丘”！

　　那纹样是青芷五百岁生辰，仙后亲绘的，只有仙宫近侍才见过，她暗自思忖：难道这绣娘是仙族？可衣裙上半分仙族气息都没有。

　　一旁的邵阳见她方才还带笑的眉眼突然蹙起，顿时慌了，忙上前一步：“尊上，可是这花样您不喜欢？我现在就让人去叫绣娘改！”

　　青芷回过神，压下心头的疑虑，重新扬起笑：“没有，这花样很独特。我想见见这位绣娘。”

　　“好！”邵阳松了口气，立刻吩咐宫人去传。

　　片刻后，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位穿宫人服饰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样貌寻常，看着约莫三十岁年纪，鬓边别着一支素银簪，站在那里时，脊背微微躬着，透着几分怯意，浑身上下没有丝毫仙力波动，看着就是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青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指了指身旁的锦凳：“你坐吧，不用拘谨。”待女子坐下，她才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的话，奴叫谷念。”女子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说话时还悄悄抬眸看了青芷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谷念……”青芷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了点笑意，“很好听的名字。”

　　她拿起衣裙，将腰间的“鹤引芳丘”对着谷念，目光落在纹样上，语气平和地追问：“这个纹样我瞧着很别致，不像人间常见的样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谷念抬眸看了眼那纹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垂下眼，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声音依旧轻柔：“不过是奴平日里没事，偶然间想象出的样子罢了，算不得什么别致。”

　　话音刚落，青芷腰间的纳灵袋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两道细碎的微光冲破袋口，竟是两块初元石自行飞了出来，悬在半空，发出淡淡的莹光。也就在这时，青芷借着初元石的光，她看清了谷念身上裹着一层封印，那气息分明是幽尘轴！

　　殿内气氛瞬间变了。青芷眼底的温和褪去，邵阳也收了笑意，二人眼神骤然凌厉。谷念脸色煞白，猛地起身就往外跑，可刚到殿门，便被一道青光挡住，硬生生弹了回来。

　　青芷缓缓坐直身体，声音冷了几分，却依旧清晰：“我是青龙族现任少主，青芷。”

　　谷念闻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头埋得极低，连声哀求：“求少主饶命！求少主饶命啊……”

　　“你为何要求饶？”青芷看着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谷念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话：“我……我是仙族与凡人所生的……按仙界规矩，本该被法灭的……”

　　“仙主为何留你一命？又为何给你下封印？”青芷心头一震，追问的语速快了些。

　　谷念身子抖得更厉害，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我记事起，就一直是仙后在照顾我们……”

　　“我们？”青芷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打断了她的话。

　　“是……我和一个大哥哥，我们俩都是仙凡所生。”谷念的声音更低了，“只是那个大哥哥，早在千年前就没了……至于封印……是之前仙主让我们去妖族打探消息，才给我下的。我实在不想再被关在仙宫的屋子里，就偷偷跑到人间躲了起来，没了法术，便学了刺绣谋生……”

　　青芷听完，忽然冷笑一声：“哼，真是笑话。让你去妖族打探消息，却封了你的仙气法术——没了仙力，你与凡人无异，岂不是更显眼？这理由，你觉得我会信？”

　　谷念吓得连连磕头，额角都磕出了红印：“回、回少主，是真的！妖族靠人族之灵供养，若封了仙气，低阶妖族短时间内分辨不出来，而且……而且外围本就有仙族的人接应……”

　　“哦？”青芷挑眉，语气稍缓，“那你方才跑什么？又为何这样害怕？”

　　“我……我怕少主把我抓回仙界！”谷念的声音带着绝望，“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求少主开恩，不要送我回去！”

　　青芷沉默片刻，缓缓道：“神族从不干预仙界内务，我不会抓你。”

　　谷念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置信，随即又重重磕头，声音里终于有了些活气：“谢少主！谢少主开恩！”

　　“但你不能离开皇宫。”青芷补充道，“下去吧。”

　　谷念连声应着，起身时腿还在软，几乎是扶着殿柱慢慢走了出去。

　　殿内只剩青芷和邵阳，邵阳这才缓过神来——他从未见过青芷动用法术，方才那道挡着谷念的青光，还有她冷下来的模样，都让他心头一震，眼底的崇拜更甚。

　　“尊上，”邵阳凑到近前，好奇地问，“那个谷念，也算是神仙吗？”

　　青芷看着他一脸求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耐心解释：“算。她身上有仙族血脉，原本是会法力的。不过你放心，她身上的封印没解，现在和凡人没两样，而且这封印，她自己解不开，你不用怕她。”

　　邵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方才谷念的话，接着问：“之前听尊上说，仙族是人族修炼得道成的，妖族是动物、植物修炼成的。那方才她说，人族之灵供养妖族，这怎么反过来了呀？”

　　青芷指尖轻点桌面，缓缓道：“人族的灵气驳杂，自然的灵气却精纯。仙和妖看着是两族，其实共生共存。妖族有一分支是妖与人之子女，灵体与灵气之源的结合，虽修炼凶险，一但熬出来，会比妖族法力还要强。”

　　邵阳若有所思：“那仙人子女便是灵体与外族灵气之源的结合?”

　　青芷望着他眼底的透亮，嘴角弯起浅淡的弧度，语气里藏着欣慰：“正是。仙族本就势弱，怕灵气驳杂乱了仙根，更怕这些孩子将来成了威胁——谷念便是这样的存在。”

　　邵阳：“那谷念...仙主对尊上有异心吗。”

　　青芷指尖的动作顿了顿，轻声道：“我倒想请教你一件事。”

　　邵阳愣了愣，指了指自己：“我？”

　　“嗯。”青芷的目光落回他脸上，语气沉了些：“若你一城之主犯了对会引起你江山安稳的大错，还残害别城主贵女，差点灭人满门。却有一堆人出来顶罪，这些顶罪之人可能也不无辜，一起处置也无甚不妥。可你城中的百姓非常信奉这位城主，齐齐跪在你面前，这作恶之人也是你心爱之人的父亲，那你会作何选择。”

　　邵阳闻言，脸上的好奇顿时褪去，眉头拧成了个小疙瘩。

　　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青芷，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尊上，我曾听太傅说，‘民心’不是靠信奉撑起来的。若城主真的作恶，百姓今日跪我，或许是怕乱，或许是被往日的恩义蒙了眼，可等他们看清真相，迟早会寒心。至于顶罪的人，既是谋划者，便不算冤；可若有被迫的，也得查清楚，不能一概而论。”

　　说到“心爱之人的父亲”时，邵阳的语气软了些，眼底多了分少年人的纯粹：“至于那个人……尊上心里定然不好受。可要是因为这份情，放了作恶的人，往后再有人犯错，都拿‘情分’当借口，那城规、国法，不就成了摆设？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百姓。”

　　青芷静静地听着，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邵阳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把轻锤，敲在她纠结的心上——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仙主是砚行的父亲，砚行眼底的懵懂与信任，让她迟迟狠不下心彻底追查。

　　她望着殿外的月色，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得对，民心从不是盲信。可仙界不比人间，仙主掌权已万余年。”

　　谷念的话，仙主的反常，还有那“鹤引芳丘”的纹样，所有线索都缠在一起，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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