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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
死亡的形状会是什么样的?像云一样融化在海里,或是如落木一般腐朽在无人问津的阴暗中。折玉怀抱着润茯的神态,与无数个前夜都相同,区别不过是怀中的女孩再也不会回应。
“你还在执迷不悟些什么?”她的声音像是警告,像是劝诫,“又或者说,你还在等待些什么?”
黑云笼罩住天际,属于白日的亮光彻底消失不见,“算了吧,他不忍心动手。”折玉对着云宸摇摇头,抱着润茯的尸身从靳煜言身边毫无悔意地走过,“我们来当这个恶人,至于他……”她转过身来,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向他,“没有否认,就当他是同意的吧。”
海面上落起了雨。无论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或将要发生什么,当雨水落下,一切都会消失殆尽,众人会缄口不语,在浓雾散开之后各自离去,大海沉默着,将故事藏在浪花里,不对外人言语。“很抱歉,”云宸蹲下身子对贺楼应说道,“我会尽量快一点,和小茯一样,没有那么痛苦。”
身前众人的身影在视野里变得模糊,她的手轻轻搭在贺楼应后颈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终结这一切混乱与罪孽,但是下一秒,刀光自身后闪出,斩断了她伸出的手。鲜血自断口喷射,溅得他面上一片污浊,殷红血液自微颤的长睫上滑落,缓缓流过苍白的面颊,世间一片寂静,唯余血液滴落的声响,一滴,又一滴,落在甲板上,被潮湿的朽木吮没。
横刀以气化刃,震开二人之间一道缝隙,靳煜言抢在云宸还未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出手夺下她掌中之人护在身后。长刀横于胸前,沾着鲜血的刃口朝着一步步缓慢涌上来的众人,没有人发出声响,只是静默着朝着他走来,如行尸,如线傀,千万年间埋葬于大海中的怨灵复苏于浊星再起之际,而他们的目标还剩最后一人。
硬拼不是个好办法,那么多雨,那么多血,会把他弄脏的。只听得贺楼应沉闷的咳嗽声自身后响起,连带着他的心都在震,凝雷滚落,炸醒惊散的魂魄,“别怕,随我来。”
靳煜言回手揽过他的腰身,围上来的众人神形不定,细观之下,仍有余隙,“抓紧我。”白刃既见血,便再无归鞘的可能,船行海上,虽似孤岛,却仍有能躲避的地方。刀落之处,围者身形似海雾般流散,鲜血自他们身体内迸裂,溅碎四野不宁。他能感受到怀中人的回应,紧握着他的衣襟,似溺者与世间最后一枝浮木,挣扎于海浪间,沉没于潮汐内。
把他藏起来,藏到他们永远打不开的地方。那曾被要求着禁锢贺楼应与润茯的地方,此刻却是能护住他命的唯一之处。“忍冬……你先进去,在里面等我。”靳煜言想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脏污,可掌心早已浸透了血,只能将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和着咸腥味咽落喉头——等他们都死了,我再来找你。
“可是你开不了这扇门,也杀不完所有人。”他的眼前早已被溅起的血浸透,只能看见贺楼应模糊的身形抗拒着想从门缝内挤出,“我不想再等了,求你,别让我一个人留下。”
他只是沉默,沉默着将人塞入门内,不顾门后传来的苦苦哀求之声。阵法在门禁达成的一瞬间自动开启,眼望着蓝莹的流光再次布满木门,靳煜言才将目光转回至身后,围剿者已涌入舱内,狭长的走道仅容得下二三人并肩,已经够了。他抬起横刀,望向来敌,望向站在人群最末的云宸,她面色如常,冷漠的凝望着蜂拥而上的众人,“很可惜,”她随口说着,却像是下了某种判决,“所有人都会死。”
“是吗,”靳煜言冷笑一声,刀锋已然撞上来者的兵刃,“那要看看是谁先葬身于此。”
人群似无止尽的潮水,不知疲倦地袭向孤礁巉岩,而他不语,提刃斩向来者。横刀切入血肉之躯时,留下一杀必死的伤口,暗红色的液体不再被禁锢,温柔地浸泡着渐渐失温的□□,随它一起腐朽生蛆,死亡的味道和擦去刀身上锈迹后余留的浊液是一样的,可护刀油哪有生人的血来得好用,真正的开刃不在淬火完成之际,而在此刻,在它第一次饮满血的时刻。
尸身堆满了不够宽敞的走道,提着刀的手亦带上不可控制的颤抖,还有多少把握,去面对下一个敌人?鲜血早就糊满了靳煜言的面颊,抬眸向来敌的方向望去,四周空荡荡,除却自己的呼吸声,再也寻不到其他动静。
“你还有力气吗?”并非疑问,隔着尸山血海,云宸朝他露出一个淡漠的微笑,她是这场对决中第一个失去战斗能力的人,没有做任何处理,失去了肢体的腕处仍不知疲倦地向外溢着血,她面色苍白,却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
云宸朝他挥挥已不存在的手,“我要死了,那扇门也不会再打开了,只剩下被分开的你们,在这场逃不出去的雾里等死,那很好了……”她喃喃自语道,“死在这里,永远不会超生,永远不会被人找到,我也算完成我的任务了。”
说罢,她若有所思地向外走去,不久传来重物坠海的声音,微弱而渺小,很快就被海浪声吞噬,再也听不见。
还要做什么,又或者遗忘了什么,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刀尖上的残血干涸,斜插于浸满了赤液的地板上,靳煜言胸中硬撑着的那口气散去,扶着刀缓缓跌坐下来。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脏跳动声,搅碎昏浊的思绪,沉寂的海面上,剩下他,剩下一艘没有目的地的船,和一船死去的人。
靳煜言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黑天与海昏沉交融,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甲板上,守着满船沉寂,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海风如利刃刮破他的每寸肌肤,划落面庞的是雨还是泪,他也记不清了,只余下丝丝缕缕的疼刻在回忆里。
他没想过还能活下来,“那是我的亲人……求求您,让他们有葬身之处……”少年人的恳求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抱歉,这艘船太小了。”小得不能从狂风中带着一艘比它本身还要笨重的船离开。
黑云笼月,恶浪倾涛,人类的力量从来无法与大海抗衡——漩涡搅碎木质的船身,破裂的龙骨在急驰的波涛中消失不见,小船逃脱得及时,靳煜言只能看着漩涡将船只吞没,连带着船上永不会再回应他的人,那绝对不会是普通的海难。
满船的残缺的躯体交错,旧日的回忆与此刻的景象重叠,疲倦自四肢涌入肺腑,浓着胶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还是拿起这把刀,是你自己的决定,没有人会为之评价,”捡回他的师兄低声说道,“你的选择,只需无愧于己。”
靳煜言把自己躲在房中的第不知道几个日夜,夕阳将没之际,来人推开房门,带着被晚霞拉得极长的影子走到他的面前。“我要复仇,我要找到真相……”沉默半晌,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把新刀,沉默的兵刃拉着他往地下坠,但少年稚嫩的掌心仍握紧刀柄,寒芒出鞘,映着不甘的双眸。
此时彼刻交融,血迹干涸在刀身,这么些年过去,可叹他的一切努力到头来似万江归海,消失殆尽。
“你下一个要杀的是谁,是我吗……”
“只要阿兄活下来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护不住任何人,你早该明白……”
海浪轻轻摇,摇得人们昏昏睡去,等待睡醒之后仍是蓝色的黎明。
身后的倚着的门在凉风中悄悄打开,“怎么睡在外面了?”轻柔的呼唤声自门后传来,“小言回来了为什么不敲门,不要怕打扰了大家呀,不管什么时候,阿娘都会等着你回来的。”
面带笑意的女子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擦去他面上的污渍。天色微亮,晨间的风还带着潮气的润,“下次不要再闹脾气啦,快进来,外头多凉啊。”
靳煜言并不言语,只是顺从地被她牵着走进大门,记忆中的万物在淡蓝色的雾气里缓缓复苏,攀上归客的心头,“昨夜还炖了甜汤,一直温着等你呢。”牵着他的女子松开他的手,快行两步走到台阶的尽头,低头俯视着他,熟悉的面庞半隐在晨雾之中,“还有一件事,你可知昨夜小应寻了你多久?”女人的语气带上几分训斥口吻,“你要自己去道歉,让大家担心是不好的事情。”
“我现在就去,阿娘。”干涩的喉头挤出苍白的回应。我答应过他的,本来应该是我去寻他的……靳煜言这么想着,是我的不对,不对,不对在哪里?他往前一步,雾气与女子都散去,溅满血痕的房门上流转的蓝色光芒已然不见,轻飘飘得一推便开。“忍冬,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试探着发问,门后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四下空寂。
推开它,推开它。心脏处发出尖声呐喊,有什么是你在害怕面对的呢,靳煜言的手按上木门,已无需再用力,指尖覆上的那一刻门板便自动向内腾开:贺楼应站在离门口不远处,带着满身的脏痕望向他,“你回来了……那他们,他们都死了吗?”原本还按在百草卷上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的。”他向前疾走两步,停在了门槛内。
“你会和我一起待在这里吗?”贺楼应掏出一方丝帕,替他揩去粘在眉眼间的血污,“没有人能找到的,只有你我二人的地方。”他低下头侧过脸去,带着丝小心翼翼的笑,没等他回应,又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低落得快要沉在海里,再抬起头来时,满颊清泪涟涟。
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个曾向他说要走出去的人,不应该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中,度过不知日月的余生——靳煜言伸出手想安慰他,却被贺楼应不动声色的躲开,“你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包括我,对吗。”贺楼应歪着头看向他,眸中满是被遗忘后的痛苦,“是不是你已经忘却掉了所有的过去,所以你可以重新开始,只有我,应该在那场火里死掉,好让你了无牵挂地往前走对吗?”
“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所有的事都不告诉我?”靳煜言一把将他拉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攥在手中的腕骨冰冷瘦削,微弱的脉搏几乎不可探触。“可你一步都不曾向我走来,”贺楼应直勾勾看着他,瞳距涣散,双眸嗔着冰冷的泪划过他的面庞,“哪怕只有一步,一步也好呢?”
来吧,向我迈出这一步吧,哪怕只有一步,我也愿抛却一切向你走来。
“好啊。”靳煜言充满着留恋的目光静静锁定着他,贺楼应贴到他身旁,紧握着他的手想拉他跨过门槛——藏在背后的长刀猛然从二人身间划过,刀锋所过之处,鲜血浸润衣襟,贺楼应苍白的面上卷上几分不愿相信的神情,原本紧握着的手也被挣脱开来,他被甩在地上,身骨发出破碎的吱呀声。
“你骗我?”
“你不是。”
噗嗤,一声轻笑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贺楼应撑起身子来,不再去在意身上多出来的伤口,“什么不是,我不是你的朋友,不是被你救到这间房里的吗?”他掸掸身上沾染上的灰尘,“你后悔了,后悔没第一个把我杀了,这样外面的那么多人都不用死,还是说你后悔……”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靳煜言冷冷打断他的发言,“我说过了,你不是他。”
“哦?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贺楼应]见状,也不再假惺惺装出一副可怜模样,“我不是吗?我难道不是你心目中的我吗?”他勾起半边嘴角,噙着几分笑看向他,“我不会改变的,你心中的我是什么样,我就该是什么样的呀。”
[贺楼应]抬抬手,四周的环境开始扭曲,船舱融化成雾蓝色流体,萦绕上他的指尖,他低头拨动几丝雾气,“还是说,你心中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四周缠绕的流雾尽数归入指尖,他的面上充满了不解,“人真是奇怪啊,不过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很厉害呢。”待到最后一丝蓝雾被吞噬,二人周围的空间也开始渐渐崩塌,“别担心,我们会再见的。”
四境如琉璃坍碎,靳煜言持刀伫立,任碎片掉落在他身上,触及人体的碎片化作流光溢散。双眼开阖之际,头颅中针扎般的痛苦如潮水般迅速涌上,刺痛感刺穿混乱的思绪,尖锐的啸叫声似乎还在耳边盘旋,目之所及,潮湿的地板,坍塌的屏风,同样躺在地板上的折玉与云宸。
靳煜言借着刀鞘站起,走过去推了推仍半昏半醒的二人,“醒醒。”他的语气算不上太平静。折玉嘟哝着睁开眼,看向推醒了她后又向舱内走去的靳煜言,头痛感不减,心中的疑惑也随之升起,“诶,骗人的吧,我不是拯救了所有人变成大侠马上要功成名就了吗,怎么还在这片大海上啊!”
靳煜言走到船舱内,看着躲在骨圈中的贺楼应与润茯二人,沉默着将绑在贺楼应手腕上的布条解开。缠得过紧的布料绕出一圈红色印记,他仍眉头紧锁,不知在沉思着什么。如果幻境里会看见心中想见的所有人,那我会在你的幻境里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一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自然也不会有人回复。他沉默着将贺楼应抱起,带着他向房间外走去。不甚宽敞的走道上横七歪八躺着几个好奇的弟子,似乎也是被那股奇怪的啸叫声刺激晕了过去,他走在走道上,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和两道离得极近的呼吸声。
在他身后,云宸撑着房门走出,望向海面四周,轻声说:
“雾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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