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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陵
不过到了才过了一会儿,情况就不太好了。水位慢慢上涨,温映本不想添乱,但是害怕被围困,她也帮忙打包了李家的东西,搬到板车上,再跟着戚念赶紧离开。
他们出门时,只见在通往大堤的道路上,排着离家的长队,黑压压看起来像蚂蚁。
天也是乌黑乌黑的,前行的人都不说话,只有闪电为灯,雷鸣送行。
陆离的白鞋早染了泥泞,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避路上的水坑,还仿佛和水坑置气似的,推着板车,直直向前走,渐了旁边戚念一身泥。
不过戚念也无所觉,她一手拉着温映,一手牵着虎娃,每一步都都走得无比稳重。
温映被牵着走,她回望白天见到的那片花田,晶莹露水离去后,迎风笑傲早已不复存在,现下所有的颜色都浸在了黄色泥浆里,直至淹没最后一抹红色,她收回了视线。却发现眼前已经无法聚焦,目之所及仿若皆为雨幕。
突然板车陷阱了深坑里,陆离使劲往前推也推不动,他停下来,环顾四周。
印象里自己画过夏日烟雨景致,绘的是风雨急骤、江涛汹涌、渔船靠岸,人在茅屋下远望天际,苍苍茫茫,端的是冒雨迎风,潇洒飘逸。
然而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赏雨的惬意,心里都是雨后灾情的严重,只在祈求雨赶紧停下来,夏日的雨,真的不是拿来赏的。
温映见陆离不动,她便拉过戚念,又扯了一下陆离的袖子,一齐往前推板车,才过了这个坑。坑里的泥水,扬起老高,直溅到了三人脸上。
温映好生擦过入眼的泥水,睁眼见到陆离眉间的一道竖直的泥,忽就有了笑意,打趣道:“想你三个月前还是京城第一公子哥,现在真是一言难尽啊。”
戚念一贯实诚,赞道:“即使花钿变泥闪电,也还是帅气。”
陆离嫌恶皱眉,还不相信,他想借闪电的光,就着水坑倒影确认,但是雨滴坠落影上涟漪不断,于是他哼了一声,又想用手去擦,发觉自己全身上下也没有干净的地方,最后妥协,走到温映面前伸手。
温映拿出一方手帕,递给他。
陆离小心避开帕上的青竹,就着雨擦得仔细。
等收拾齐整,他们继续前行,最近的地势高的物资点在城隍庙,上坡的时候十分破费力气,少不得连温映也上手帮忙。
等要到了转移点的时候,陆离推着板车要从前面的曲径转弯,而温映在长度和高度上,果断选择了高度,于是踏上了台阶的捷径,但她实在是没力气了,正深深喘息,忽然兜帽下出现一只修长的手。
她松了口气,迎着天边也泛出的微光,将手放入大手中,任由那人长臂将她拦腰抱了上去。
“你不是在大堤上吗,怎么在这啊。”温映扬着惊喜的调子。
“过来搬沙袋,马上过去。”景宴拿着帕子仔细揩过她脸上的泥点子,“怎么才一会儿不见,就变成了个小花猫,也不知道擦擦。”
“哎呀,这不是没帕子吗。”温映任由他揩,嘴里不停叮嘱,“你要注意安全哦。”
陆离从旁经过,想起怀里的青竹手帕,表示无语。
景宴揩完又把她拉进庙里,把她安置在火堆前,让她好生呆着,说是等堤上安全了再来找她。
温映望着景宴远去的背影,刚刚浮上的欣然又被沉重代替。
陆离才坐下不到一会,感到全身黏腻,非常难受。他看看戚念,神色怪异问:“你不难受吗。”
戚念一副非常适应的样子,答道:“江湖儿女,习惯了。”
温映又哈哈大笑。
陆离无语撇她一眼,直言道:“你有桐油纸衣,我们不一样,哼。”
温映想起景宴给自己穿的时候,自己还嫌麻烦,现在看来,还是他有先见之明。
忍了一会儿,陆离实在受不了了,正碰上外头有人在求助,说下面淹了的一处大树上有人求救,他也就出去看了,温映也跟了出去。
转刻间天也亮透,此刻的水正是来得急,刚刚走过的路都已被淹没,能清楚看到那人蜷在高大的梧桐上的树杈上。
已经有了个老伯找到舟和浆,陆离和戚念当即加入准备一起过去。
陆离拉戚念下船,船的缆绳刚解开,便被洪水往下冲去,陆离眼疾手快,赶紧套回去。
温映担忧他们被冲走,又拿了绳子一头套在柱子上,一头套在了船上。这才放他们离去。
三人都十分谨慎,岸上温映的心就像是水面上的这艘船,摇摇摆摆,悬而不定,生怕这两位朋友出了什么事情,她见船行一点,才放一点绳子。
而船上的陆离和戚念一人掌一边,尽力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把船撑到梧桐树旁。
看到船顺利到达,温映重重吐了口浊气,静静看着他们的救援。
树上躺着的是位少年人,看到树旁的船,好似已经被吓傻了,一时呆愣,连声音都没发出来。陆离和戚念对视一眼,率先向这人伸出手。
水位渐高,已经离梧桐树杈的凹处没多少距离,少年人将腿从树上放下,堪堪挨到船板,他拿脚探了探,跳了下来,许是长久未动,脚力不支,整个人摔在船板上,摔成了个奇异的拱形。
陆离吓了一跳,默默往后挪了半步,拿手臂轻碰戚念,道:“好恐怖哦。”
“淡定,小场面。”戚念走上前去,伸手去扶,“这位兄弟,不必行此大礼。”
埋在地上的少年人,并没有伸手,反而腰和头发力,翻了个身,仰面躺在船板上。
陆离又往后挪了半步,实在害怕直面以头抢地后的惨状。
然而并未见惨状,入眼的是一只小白猫,正蹲在少年人的腹部,这猫一只猫耳上还搭着少年的衣角,黑曜石般的直直看向陆离和戚念,小爪子还轻轻在挠少年的胸口。
弱弱的“喵”声与淅沥雨声夹杂,让场面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陆离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兄弟起来说话吧。”
少年人坐正,手上抱着小白猫,向两人作了个揖,郑重道:“在下虞萌生,感谢二位救命之恩。”
小白猫的爪子也随着少年人的起伏,也像是在作揖。
陆离再次轻咳,问:“我们负责殿后,当是最后一批离去的,你应该早就搬了吧。”
虞萌生挠挠头,耳尖面上均是泛红,惭愧道:“我本已上去,哪知小米不见了,我找了很久才在这里找到它,再想回去时,水已经来了,已是避无可避,便逃上了树。”
“这只小猫猫真就这么重要?”
“十分重要,吾年少无伴,偶得小米,亦亲亦友,如若失之,当痛不欲生。”
陆离和戚念同时叹了口气,只默默往回划桨。
待回了庙,几人围在火堆前,小米也蜷在虞萌生怀里,惬意摆着尾巴,不再乱跑。
这下天已经大亮,屋外的水位已经没过梧桐树顶。
温映拨弄着柴木,心中默默祈愿,愿山川显灵,雨快快过去,大地恢复正常。过了会儿困倦来袭,她在温暖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醒来后,发现自己靠在温暖厚实的肩头。回过神来,发现是景宴。
景宴闭目倚在柱子上,眼下青黑,唇上隐现微黑的胡茬,理她近的这条腿直直放在地上,远的那条腿曲起,一只发白发皱的手搭在上面。
屋外天光大盛,已经出了太阳。温映凝神听了一会儿,有蝉鸣蛙叫,独独没有雨声。
雨停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她赶忙支起身子,挣扎站起,不料脑子一空,又砸到了景宴身上。
熟睡中的景宴被砸醒,两只手反射性一缩,把温映牢牢固在怀里。两人目光交汇,都有刚醒时的迷蒙。
景宴闭眼片刻再睁开后,把温映扶着站起来,带她走到外面。
城隍庙俨然成了救灾的指挥中心,一部分转移的人在这里安置下来,有壮汉就在院子里搭了个灶,架起锅,灶里的火光大盛,他正拿着勺在锅里搅拌,锅里飘出白烟,悠悠飘到天边。
柴火味与米香味引起一拨人,渐渐有人聚起来,在锅前排了长队。熬粥的大汉让大家排成两排,大家却有意识只排了左边那一排,把右边让给府兵。
那怯生生的小兵还没受过这么多人的注目礼,求救的眼光看向景宴,温映看到士兵的目光,心中了然,看来景宴一晚上就成了别人精神上的大哥,还带了一小队人来这里修整。
景宴过去舀了两碗粥,又和那小兵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兵笑着跑远了,又去唤其余的兵士起来。
“这么快就熟了?”温映接过景宴端来的粥,忍不住调侃。
“昨晚大堤决口了一点,他们几个眼疾手快跳下去堵,差点被冲走,我拉了他一把。”景宴平淡到好像在聊家常。
温映捏住碗缘的手收紧,指尖因大力而泛白,顿了片刻后,她空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
温映没有问是昨晚见她之前还是之后发生的,这样的情况,他在南疆的那几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彼时她困于顽疾,自己尚且顾不上,从没有分过心来担心他,亲人挚友全不在身旁,想来那时挨的刀受的伤都只能自己咽下去。
片刻后,她五指分开,挤进了他的湿润的指缝里,花了很大的劲抓住,似乎这样才能平复她心中泛起的酸。
景宴将碗放在一旁,大手扶上她的头,有一搭没一搭摸着,眼角还泛着笑意。
昨天发现那堤裂缝时,他们虽是第一时间抛了沙袋,但在为防沙袋被冲走,不得不跳下去以血肉之躯堵住,奋战了两个时辰,终于堵住了决口。
上来的时候景宴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海绵,挤一挤都是水,但是他的心里燃着一把火,心跳越来越快,说来奇怪,他少有这种情绪。
给交接的士兵嘱咐完后,他迫不及待回来,直到看到温映,他的心才稳下来。
可是温映却一直提心吊胆,景宴无言的安慰并没有什么大用,反而像是起了反作用,她眼里蓄着的泪越来越多,不住往下掉。
景宴只好轻声哄她:“别哭啦,现下水是最最珍贵的,再哭金豆子掉完了我们就入不敷出了。你会渴死的。”
温映没好气白他一眼,自己将脸上两行泪揩了。默默跟着他去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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