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春去秋来，玻璃病房外的银杏叶落了又绿，绿了又落，转眼又是五年。

　　沈默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背对着玻璃墙，双手搭在膝盖上。他的头发已经及肩，由护士定期修剪，却总带着种洗不净的枯槁。双眼的纱布换了又换，早已看不出当年的疤痕，只有双眼窝空荡荡的，裹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像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听着窗外的鸟叫声，很轻，很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五年了，他早就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安静，习惯了这个只有白墙和玻璃的空间。约束带在三年前就撤了，他不再伤害自己，也不再伤害别人，只是像尊没有灵魂的石像，日复一日地坐着，偶尔会抬手摸一摸枕边的玻璃链——那串链上的蓝玻璃珠和紫玻璃珠早就丢了，只剩下一颗粘好的太阳珠，是祁临五年前偷偷放在他枕边的，他没扔，却也从没仔细看过。

　　玻璃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很轻，很缓，是祁临。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把头转向墙壁，避开了玻璃墙的方向——就算看不见，他也能通过脚步声认出祁临，这个他用挖掉右眼都想避开的人。

　　祁临站在玻璃墙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温热的南瓜粥。他穿着件深灰色的风衣，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眼镜框换了一副更厚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显露出几分疲惫。

　　“今天降温了，给你带了南瓜粥，放了点糖。”祁临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进去，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护士说你昨天没怎么吃东西，喝点粥暖暖胃，好不好？”

　　里面没有回应。沈默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摩挲，像在数着什么，却始终没有回头。祁临早就习惯了这种沉默，他打开保温桶，把粥倒进带来的瓷碗里，然后敲了敲玻璃墙：“我把粥放在门口了，护士等会儿会给你送进来。”

　　说完，他没有立刻走，只是静静地站在玻璃墙外，看着沈默的背影。五年了，他每天都会来，雷打不动。有时会带点新鲜的水果，有时会带本儿童绘本，轻声读给沈默听——他知道沈默听不见，或者说，不想听，可他还是坚持着，像在完成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走廊里传来护士的声音：“祁医生，该去给其他患者查房了。”

　　祁临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沈默的背影，转身离开了。他的脚步很沉，像拖着千斤重的石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这些年，他辞掉了医院的工作，专门申请成为沈默的专职看护，住在医院附近的出租屋里，每天除了来看沈默，就是整理沈默的病历，像在拼凑一个破碎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困在这个玻璃病房外，困在对沈默的愧疚里，困在那段永远无法救赎的过去里。

　　沈默听到祁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慢慢转过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玻璃墙的方向。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枕边的太阳珠，珠子的裂痕在指尖划过，带着熟悉的触感，像在提醒他，曾经还有过光的日子。

　　可那光早就灭了。灭在祁临的谎言里，灭在他挖掉右眼的那一刻，灭在日复一日的沉默里。

　　傍晚的时候，护士把南瓜粥送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沈默，用勺子舀起粥，递到他嘴边：“沈患者，喝点粥吧，祁医生特意给你放了糖，很甜的。”

　　沈默没有张嘴，只是把头扭向一边。护士叹了口气，没再劝——这些年，沈默很少主动吃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护士用胃管给他喂食，只有在闻到南瓜粥的香味时，才会偶尔喝几口。

　　“祁医生今天又给你带了本绘本，说等你精神好点，读给你听。”护士一边收拾保温桶，一边轻声说，“绘本里有好多星星，还有太阳，像小树画的那样。”

　　提到“小树”，沈默的喉咙动了动，终于张开了嘴。护士赶紧舀起粥，递到他嘴边，他慢慢咽下去，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在喝一杯没有味道的水。

　　喝完粥，护士给沈默擦了擦嘴，然后拿起绘本，坐在床边轻声读起来。绘本的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颗暗淡的星星，在太阳的帮助下，重新发光的故事。护士读得很轻，很温柔，希望能让沈默感觉到一点温暖。

　　可沈默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护士读到“太阳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重新发光”时，他的手指突然攥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护士知道，他又想起祁临了。想起那个说会一直陪着他，却又亲手推他下地狱的人。

　　护士读完绘本，把它放在沈默的枕边，然后收拾好东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沈默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消失的鸟叫声。

　　沈默的手指慢慢伸向枕边的绘本，指尖碰到书页的质感，很软，像当年陈小树举着的画纸。他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像在寻找什么，最后停在了画着太阳和星星的那一页，久久没有动。

　　夜深了，玻璃病房里的灯暗了下来，只剩下床头的夜灯，发出微弱的光。沈默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空洞的眼窝对着天花板，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他想起哥哥当年说的话，“就算在黑夜里，星星也会发光的”；想起陈小树说的，“太阳会陪着星星”；想起祁临说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重新发光”。

　　可他的星星，早就灭了。他的太阳，也早就消失了。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枕边的太阳珠，然后慢慢松开，像在放下什么。

　　第二天早上，护士进来给沈默送早餐时，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空洞的眼窝对着天花板，嘴角却带着一丝很轻的笑，像终于解脱了。

　　枕边的绘本翻开着，停在画着太阳和星星的那一页，太阳珠掉在书页上，滚到了画里星星的旁边，像颗终于找到归宿的星星。

　　祁临赶到的时候，护士正在给沈默盖上白布。他冲过去，一把掀开白布，看着沈默苍白的脸，看着他空洞的眼窝，看着他嘴角那丝解脱的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沈默……”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没原谅我……你还没重新发光……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他握着沈默冰冷的手，手指碰到沈默掌心的红痕，那是昨晚攥紧拳头留下的痕迹。他知道，沈默到最后，都还在恨他，都还在为那段被谎言摧毁的过去痛苦。

　　护士递给祁临一张纸，是从沈默的枕边找到的。纸上没有字，只有用指甲刻的几道痕迹，像颗破碎的星星，又像个没有完成的太阳。

　　祁临看着那张纸，突然笑了，笑得很疯癫，眼泪混合着笑声，像个绝望的孩子：“沈默，你看，我们都输了……你输了，没能重新发光；我也输了，没能让你原谅我……我们都被困在这个玻璃病房里，永远都走不出去了……”

　　葬礼很简单，只有祁临和几个护士参加。沈默的骨灰被埋在了陈小树的墓旁边，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字：“这里埋着一颗暗淡的星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太阳。”

　　祁临站在墓碑前，手里拿着那串玻璃链，链上的太阳珠还在，却再也照不亮任何东西。他把玻璃链放在墓碑上，轻声说：“沈默，对不起……我没能让你重新发光，却让你永远困在了黑暗里。现在，你终于可以和小树在一起了，终于可以不用再看见我了……”

　　风轻轻吹过，带着桂花的甜香，像当年玻璃病房里飘进来的味道。祁临看着墓碑上的字，突然明白，有些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他用谎言点燃了沈默的希望，又亲手熄灭了它，最后，只能用一辈子的悔恨，来偿还这段永远无法救赎的过去。

　　后来，祁临没有离开医院。他搬进了沈默曾经住过的玻璃病房，每天坐在窗边，背对着门口，像当年的沈默一样。病房里的东西都没有变，枕边还放着那本绘本，窗台上还放着那颗太阳珠，仿佛沈默从来没有离开过。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笑着说：“我在等一颗星星，等它重新发光。”
　　可所有人都知道，那颗星星，再也不会亮了。

　　玻璃病房外的银杏叶依旧落了又绿，绿了又落，像在重复着一段永远无法结束的悲剧。而祁临，会永远待在这个玻璃病房里，守着那段破碎的过去，守着那个永远无法原谅他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光。

　　一场由谎言开始，由死亡结束，永远没有救赎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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