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雍正八年腊月三十，雪霁初晴。

　　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一线，露出冬日苍白稀薄的阳光，无力地洒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顶上，再斜斜映照在宝亲王府那五间三启、覆着绿琉璃瓦的巍峨正门之上。门前积雪已被王府仆役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铺就的宽阔地面，只在墙根和高大的朱红门柱脚边，还堆着未曾融尽的雪堆。两尊巨大的石狮踞于门前，狮鬃卷曲，怒目圆睁，狮身上覆盖的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更添几分凛冽威严。

　　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世家底蕴的青帷马车，在数名身着富察府仆役服饰的健壮家人护卫下，缓缓停在了王府正门东侧的阿斯门前。车帘掀起，一位身着绛色团花缂丝大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仪态端方的中年贵妇，在丫鬟的搀扶下步下马车。她便是富察·璟澜的母亲，富察夫人。

　　她抬头，目光先是扫过那紧闭的正门，门楣上悬挂的“敕造宝亲王府”木匾，在雪光下显得格外肃穆。随即，她的视线落在眼前开启的阿斯门。门内，早有王府典仪官和两名衣着体面的管事太监垂手恭候。

　　“夫人，请随奴才们来。”典仪官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王府特有的恭谨与距离感。

　　富察夫人微微颔致意，在王府下人的引导下，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步入了这座帝国未来储君的府邸。

　　一进门，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庭院，青砖墁地，平整如砥，积雪被仔细扫至两侧墙根。庭院尽头，一座规制宏大的殿宇拔地而起，那便是王府的正殿——银安殿。殿宇坐落在高大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上，面阔五间，进深三间，覆着与正门同色的绿琉璃瓦，在稀薄的阳光下流淌着沉静而庄重的光泽。殿顶正脊两端装饰着巨大的鸱吻，檐下斗拱繁复，朱漆金纹，虽未施重彩，却自有一股皇家气派扑面而来。殿前丹陛宽阔，两侧立着象征亲王威仪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等陈设，积雪覆盖其上，只露出庄严的轮廓。

　　空气清冷，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气息。偌大的前庭空旷肃穆，除了引路的典仪官和管事太监，以及远处廊庑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几名王府侍卫，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靴底踏在冰冷青砖上的轻微回响，以及远处不知名殿宇檐角冰棱融化滴落的水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富察夫人步履沉稳，沿着青石铺就的中央御路甬道缓步前行，目光沉静地掠过这象征着亲王权柄的恢弘殿宇，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审慎。

　　绕过银安殿巨大的后身，便进入了王府的中路核心区域。眼前景象与前庭的肃穆截然不同。一条宽阔的、同样青砖墁地的甬道笔直向后延伸，两侧是连绵的抄手游廊，朱漆廊柱，彩绘阑额，廊外是覆着厚厚积雪的花圃与古树。

　　甬道尽头，矗立着一座规制稍逊于银安殿、但同样气派不凡的殿宇——王府的寝殿。此刻并非拜见亲王之时，富察夫人只在典仪官的引导下，于殿前庭院中央停步，向着那紧闭的殿门方向，端庄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礼毕，典仪官才引着富察夫人转向东路，穿过一道垂花门，正式踏入了王府的后宅范围。

　　一踏入后宅，富察夫人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柔和了几分。脚下的甬道不再是坚硬冰冷的青砖，而是换成了更为温润的青石板，积雪同样被扫得干干净净。路旁的积雪堆下，隐约可见精心修剪过的冬青和耐寒的松柏，苍翠之色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

　　后宅的布局不再追求宏大的轴线对称，而是依着地势和景致，更为曲折幽深。亭台楼阁，假山叠石，点缀其间。虽然时值寒冬，百花凋零，但那些覆着雪的嶙峋太湖石，那些曲折延伸的冰封小池，那些挂着晶莹冰棱的亭榭飞檐，在冬日疏朗的光线下，依然构成了一幅幅清冷雅致的图画。

　　引路的典仪官步履放缓，低声介绍着路径两旁掠过的院落。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宅里显得格外清晰：

　　“夫人，这边是听雨阁……前面是竹韵阁……左手边小径通往淑春阁……右侧过了石桥是兰馨阁和菊隐斋……梅香阁在靠后园子那边……荷风榭临水，如今冰封着，夏日景致最佳……”

　　行至一处岔路口，典仪官脚步微顿，指向一条更为幽静、铺着卵石小径的方向：“夫人，那边是怡然轩，辉发那拉侧福晋的居所。”话音未落，恰见怡然轩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璧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素雅的雪青色家常旗装，外罩一件银灰色素缎坎肩，乌发松松挽了个髻，除了头饰的几只绒花簪子，通身再无装饰。她似乎正要出门，手里拿着一卷书。骤然见到甬道上的一行人，璧姝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最终落在富察夫人身上。

　　她并未上前寒暄，只隔着一段距离，微微颔首致意。那清冷的眉眼间，依旧带着富察夫人熟悉的、属于世家贵女的孤高与疏离，并无半分热络。富察夫人亦端庄地颔首回礼，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清晰地捕捉到璧姝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璧姝并未停留，抱着书卷，转身朝着与富察夫人相反的方向，沿着一条覆雪的小径，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她的背影在雪色与枯枝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峭。

　　典仪官待璧姝走远，才继续引路：“夫人，这边请，嘉懿堂快到了。”

　　又转过一道粉墙，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更为轩敞、规制明显高于其他院落的庭院出现在眼前。院门高大，朱漆金钉，门楣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嘉懿堂”。门前开阔，青石板路一尘不染，两侧立着造型古朴的石灯。院墙比别处更高，墙头覆着厚厚的积雪。院内可见几株压着白雪的高木，更显庄重。

　　这便是嫡福晋璟澜澜的居所。

　　早有璟澜身边得力的管事嬷嬷带着几个衣着体面、行动规矩的丫鬟守在院门口，见富察夫人到来，连忙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深深福礼：“给亲家夫人请安！福晋已在堂上候着了，快请进！”语气里透着熟稔与发自内心的恭敬。

　　富察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踏入王府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温声道：“有劳了。”

　　步入嘉懿堂庭院，富察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庭院宽敞，布局方正大气。正房五间，同样是绿琉璃瓦顶，虽不及前殿巍峨，却透着嫡福晋应有的尊贵与沉稳。东西各有三间宽敞的厢房。抄手游廊连通各处，廊下挂着精致的鸟笼，里面养着毛色鲜亮的鹦鹉和画眉，正叽叽喳喳地叫着，给这肃穆的庭院添了几分生气。廊下的积雪也扫得极干净，只在角落的花圃里，堆着厚厚的雪，保护着底下可能埋藏的花根。

　　管事嬷嬷引着富察夫人踏上正房前的台阶，早有伶俐的小丫头打起厚厚的猩猩毡门帘。一股温暖馨香、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带来的寒气。

　　正房明间极其敞亮。地上铺着厚厚的吉祥如意纹栽绒地毯，踏上去悄无声息。屋内陈设典雅华贵，却不显堆砌。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多宝格上陈设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巨大的紫铜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南窗下，临窗大炕上铺着厚厚的锦褥，设着紫檀炕几，几上摆着白玉香炉和一套甜白釉茶具。茜红色的窗纱透进柔和的光线，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舒适。

　　璟澜正半倚半坐在炕上。她已换了家常的杏子黄缠枝莲纹衬衣，外罩一件藕荷色琵琶襟坎肩，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简单的赤金点翠步摇，卸去了昨日的盛装钿子，整个人显得放松许多，却也难掩孕中的倦色。她腹部高高隆起，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杏色锦被。见母亲进来，璟澜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挣扎着便要起身：“额娘！”

　　“快别动！”富察夫人连忙快步上前，在炕沿坐下，伸手轻轻按住女儿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璟澜虽笑着，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淡淡的青影，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富察夫人心头一紧，面上却只带着温和的关切，目光落在女儿搭在锦被上的手，那指尖上还戴着保护指甲的玳瑁嵌米珠护甲，此刻正无意识地、轻轻地抚过隆起的腹部。

　　“累着了吧？昨日宫宴，又折腾了这半日。”

　　“还好，”璟澜握住母亲的手，笑容温婉，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就是这孩子近来愈发活泼，夜里总闹腾，睡得不大安稳。能见着额娘，心里就踏实多了。”她的目光清澈，带着新嫁娘般的依恋和对腹中骨血的温柔。

　　富察夫人反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目光扫过这温暖、富丽、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居室。窗明几净，熏香袅袅，丫鬟们垂手侍立，安静得如同背景。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嫡福晋的尊荣与安逸。然而，方才一路行来，那重重紧闭的院门，那清冷孤峭的身影，还有女儿眉间掩不住的倦意……如同细小的冰刺，无声地扎在富察夫人的心上。

　　这宝亲王府，端的是泼天富贵，锦绣牢笼。女儿身处其中，是尊荣无限的嫡福晋，却也成了这金丝笼中最显眼、最不容有失的那只鸟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