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最后通牒
『有些枷锁,生来就已铸就好,越是挣扎,箍得越紧。』——周予淮
☆
六月末的傍晚,空气黏稠得化不开,蝉鸣聒噪地撕扯着暮色,搅得人心烦意乱。
周予淮的车碾过私家路,轮胎摩擦着发烫的柏油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两旁法国梧桐的浓荫像巨掌,将最后一点天光捂得严严实实。
车内昏暗得让人透不过气。
他推开车门,湿热的风立刻裹了上来,西装裤腿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管家福伯无声地迎上,接过他的外套,目光在他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低声道:“少爷,老先生和太太在书房等您。”
“嗯。”他声音沙哑,松了松勒紧的领带。
穿过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大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经过偏厅时,他眼角瞥见窗台上那盆母亲精心养护的墨兰。
有一片叶子边缘泛了黄,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颓败。
他脚步未停。
他径直走向尽头那扇厚重的实木书房门,门虚掩着,他抬手叩门,不等回应,便推门而入。
周鼎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老人身形挺拔,穿着中式盘扣的藏蓝色上衣,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年近八旬,退居幕后多年,周身仍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周令仪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身墨绿色旗袍,衬得脸色苍白。
她闻声抬眼,目光与周予淮一触即分,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尖锐的警告,随即又垂下眼睫,指尖却无意识地掐紧了沙发扶手。
“外公。”周予淮走到书房中央,恭敬地唤了一声。
“来了。”周鼎缓缓转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坐。”
周予淮在周令仪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坐姿随意,甚至带着一丝放肆。
“瘦了。”周鼎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茶汤澄澈,映出他眼底的青黑,“年轻人拼事业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
周予淮的视线掠过那杯茶,热气带着茶香扑来,他没碰。
“您叫我来,不是为了喝茶吧。”
周鼎端茶的手顿了顿。他呷了一小口,缓缓放下,目光直直钉在周予淮脸上。
“你和嘉怡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周予淮捻着沙发边缘的指节骤然收紧。
“都在按计划进行。”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周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音,“林家和周家是世交。嘉怡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貌家世,都配得上你,也配得上我们周家。”
周予淮垂眸,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没有接话。
“这次联姻,不光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周鼎的声音沉了几分,“它关系到周氏和林氏未来十几年的战略布局,关系到上下游产业链上万人的饭碗,更关系到周家血脉的延续和基业的稳固。这里面的轻重,你懂吗?”
懂。他怎么会不懂?
从他被命名为“周予淮”起,这就是他唯一的宿命。
周令仪适时地放下茶杯,声音柔和而紧绷,“爸,您放心,予淮他知道轻重。”
她看向他,眼神里是警告,是催促,更深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恳求?
周鼎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意味不明,随即转向周予淮,“知道就好。我老了,这次回来,就是想亲眼看着你把人生这件大事定下来,安安稳稳的,我才能闭眼。”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
“婚礼办完,我名下10%的集团股份,过到你名下。等你和嘉怡生下男孩,周岁宴上,我再转15%给你。加上你现有的5%,届时,你持股30%,是集团名副其实的第一大股东,决策权、话事权,都归你。”
30%的周氏股份。
一个商业帝国的权柄。
这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此刻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被轻描淡写地悬在了他的面前。
代价是,他余生的自由和灵魂。
周予淮猛地抬起头,撞上外公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慈爱,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和不容反抗的意志。
他忽然全明白了。
明白周令仪为何如此急迫,这不仅是婚姻,更是权力交接的政治任务。
只有他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权力才能平稳过渡,而她才能在周鼎面前,证明自己作为“看守者”的价值。
一股极致的荒谬和悲凉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周予淮,活到三十岁,最终的价值,竟在于他这具身体,能否为周家诞下合格的继承人。
周鼎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缓缓补充,语气带着施压,“你妈妈为了集团,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现在,轮到你了。”
说完,他起身,略显疲惫地摆手,“我累了,你们母子……再聊聊。”
-
厚重的房门合上,书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周令仪端起凉掉的茶喝了一口,蹙眉放下。她抬起头,冷冷地问,“现在,没有其他人了。说吧,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周予淮所有的疲惫和压抑,在这一刻冲破了临界点。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是积攒了三十年的痛苦和绝望。
“取消婚约。”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周令仪抬眸,脸上肌肉僵硬,伪装的平静瞬间碎裂,“你再说一遍?”
“我说,取消婚约!我不娶林嘉怡!我做不到!”
“由不得你!”周令仪猛地站起身,“看看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整个周家的事!”
“周家?”周予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为了周家,就要把我一辈子搭进去?把我当什么?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养我三十年,就为了这个?!”
“这是你的责任!”周令仪指尖戳向他胸口,“你生下来就姓周!这是你逃不掉的命!”
“命?”周予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的命就是被你,被外公,像摆弄棋子一样摆弄?连娶谁,和谁生孩子,都要你们来决定?”
周令仪甩开他的手,眼神锐利如刀,“周予淮,我告诉你,你那些可笑的情情爱爱,在家族利益面前,一文不值!是狗屁!”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低,更危险,“你以为你有的选?我告诉你,你没得选!从来就没有!这场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周予淮死死盯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如果……我偏不呢?”
“股份,权力,周家的江山……你们想要,你们自己去争!我不要了!我只要自由!我只要离开这里!”
“自由?”周令仪被这个词彻底激怒,猛地抓起茶几上的白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刺耳欲聋。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没有周家,你周予淮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你那些所谓的才华能力,离了周家这个平台,谁会多看你一眼?!”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你享受了周家给你的一切,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做梦!”
“我可以还给你们!”周予淮低吼,“我把名下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你们!车子、房子、股份!我净身出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们放过我!行不行?!”
“放过你?”周令仪逼近,“那谁放过周家?谁放过我?!我辛辛苦苦经营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任性胡来,把一切都毁掉的吗?!”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
“就是为了那个叫许昭宁的女人?她能给你什么?是能助你稳固周氏江山,还是能带来林家那样的战略联盟?除了让你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她还能做什么?!”
听到许昭宁的名字被如此不堪地说出,周予淮的理智彻底崩断,眼眶通红地嘶吼,“不准你这么说她!她比你们任何人都干净!比你们像个人!”
周令仪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忽然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缓缓坐回沙发,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姿态。
“呵,”她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周予淮,你真是天真。你以为你放弃一切,净身出户,就能和她双宿双飞?”
她抬起眼,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最后的幻想。
“我告诉你,不可能。”
“如果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敢毁掉这门婚事。我保证,那个许昭宁,她在出版行业,将永无立足之地。”
周予淮浑身血液瞬间凉透,僵在原地。
“我会让她主编的书全部下架,让她合作的公司纷纷解约,让她的名字在这个圈子里臭不可闻。我会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她盯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予淮,你猜,到那个时候,许昭宁是会感激你为她牺牲一切,还是会恨你……毁了她和她的生活?”
周予淮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挺直的脊梁,一点点佝偻下去。
她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她甚至不用对他动手,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他用自由换取许昭宁的平安?
呵,这个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和讽刺。他的“自由”,只会成为射向她的最毒的那支箭。
他输了。
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和无底线的威胁面前,不堪一击。而且,会牵连他唯一想保护的人。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底的疯狂和愤怒,像被泼灭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周令仪看着他灰败的脸色,知道她赢了。
她放缓语气,带着胜利者的宽容,“予淮,别再犯傻了,不值得。回到正轨上来,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样子?那个没有灵魂、行尸走肉的样子?
周予淮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越过她,望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的世界,也彻底暗了。
他极轻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好。”
周令仪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和一支钢笔,扔在他脚边的茶几上。
那是股权赠与协议。
“签了它。”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只剩下冰冷的命令,“然后,彻底忘了那个女人,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予淮低着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惨白如纸的脸。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窗外的蝉鸣似乎都停了,久到周令仪几乎要失去耐心,再次开口催促。
最终,他伸出手,颤抖着捡起那支冰冷的钢笔。
笔尖落在纸上,像有千钧重。他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予淮”。
三个字,像三道沉重的枷锁,将他的人生彻底钉死。
他扔下笔,抬起头,看向周令仪,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现在,你满意了?”
周令仪检查了一遍签名,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很好。”她将文件收好,锁进抽屉,“这才是我周令仪的儿子。”
周予淮不再看她,转身,步履踉跄地走向门口。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走廊幽暗,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老宅里回荡,沉重而缓慢。
他输了。
输掉了爱情,输掉了自由,输掉了……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意义。
从今往后,他只是周予淮,一个精致的,空的,玩具。
【本章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