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一刻的夜

　　这一整个下午黎粟都在和婆婆他们一块在厨房里呆着，他泡了壶冷茶教那几个婆婆做饼，做了满满一堆后又开始处理蘑菇，蒸的炒的煮的全做了个遍。再抬头看时钟，不知不觉居然已经下午6点，这院里仍旧只有他们几个。
　　其余几个婆婆要回家吃饭，带走了些吃的，留下他们二人，两只狗上午累坏了，还在睡着，这里倒难得清净。
　　“我们先吃，不用管他们，他们晚上回来自己弄，坐吧坐吧。”婆婆摆弄碗筷，桌上的饭菜显然不是他们两人能吃完的分量。
　　“今天摘这么多蘑菇，我还以为院里要聚餐呢。”
　　“每年啊，这个点我们都会上山摘，过几日要下大雨，雨后没多久就要开始下雪了，蘑菇再不摘就要烂在地里，可惜了。”
　　“好。”黎粟将清淡的菜放在她面前，说：“那婆婆你多吃点。”
　　“我都吃多少年了，你才是多吃点，以后要是回去了，想再吃就叫婆婆给你寄过去。”婆婆将几个菜夹给黎粟，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婆婆素日会穿这边的民族服装，今日为了采蘑菇方便，穿了便于活动的便服，瞧着像城里的小老太太。
　　黎粟的外婆也是这么个精干的老人，这幅场景竟让他有种小时候和外婆一块儿吃饭的感觉。
　　“我孙儿今年在城里读高中呢，没两年高考了，夏夏他们说你读的大学是国内最好的，我就不指望他能跟你一样聪明，上个咱们这的本地学校就谢天谢地了。”
　　“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话，读什么都行。”
　　“哎哟，仕林那小子也是这样说。”婆婆笑了起来，说：“还是你们大城市来的人有见识，小孩嘛，各有各的福气，我们这些长辈就不插手了。能有份工，养活自己，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就够了。”
　　黎粟轻笑点头，突然问：“要是他到时候说上班累，不想做工呢。”
　　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就歇着，迟早要继续干下去的。先前来的住客里好几个都是辞职了过来玩，说是休息。现在的人我虽然不知道压力在哪，但是他们放宽心，别瞎想自然而然就好了。人活着哪有不上班的道理，不上班就没钱，你吃什么？而且人家女孩子看你没钱，喔唷你长再帅也看不起的。”
　　“那倒是。”
　　婆婆欣慰道：“你看你，名牌大学毕业，过来玩几天，回去照样赚大钱，累了就想休息，人之常情。你再看仕林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要来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搞这些东西，但他自己也是有钱有本事的，边休息边挣钱，什么都不耽误。像我们这种普通人，你不能说只是因为累就不想做事了，哪有这个道理的。”
　　老人家的心思简单，过去靠双手打拼养活一整个家，自然也觉得未来的子子孙孙也得踏踏实实赚钱才行，什么苦啊累的，忍忍也就过去了，重要的是不能啃老，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想好吃懒做，那长出双手双脚干什么吃的。
　　黎粟连连点头，婆婆的想法十分质朴无华，和母亲如出一辙。黎粟想，要是他家里那位小老太太还在的话，也会这样教训他吧。印象中，小时候外婆还在世时就是个十分开明的老太太，经常会带着自己翘补习班去外头开小灶，偷偷给零花钱，也不让他在家呆着经常带出去玩。可若是看见他现在如今这模样，大概也是心痛的。
　　他还真是把所有对他有期待的人都辜负了个遍。黎粟仰起头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如今院里头过了四点也开始冷起来，旁边那个炉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经常有烧完的柴火在，旁边则堆放着砍好了的柴火堆。先前婆婆做饭时教黎粟生火，他花了好一会才燃起来，随着熊熊烈火在里头绽放起舞，屋内的暖意悄然而至。
　　黎粟在暖洋洋的屋子里本就发蒙，吃饱了饭更甚。他看着外头萧瑟的景色出神，想到自从画展这事被宣布出来，院里的人，尤其是程仕林越来越忙了，前段日子发来的那套科目一的题目黎粟刷了好多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科目二的课程。
　　又是一天过去了，好像周围的人都忙忙碌碌有自己的事要做，除了他。

　　再听见外面有动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们那几个人有意放轻脚步以免打扰客人，却仍然难以压住轻声笑语。
　　黎粟在床上翻了个身，屋内灯都关了，今儿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透过窗帘照亮屋内一角。
　　第二天醒来院里依旧安静得很，仿佛前一天晚上听到的那些动静都是梦。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悄悄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米亚在某天早上没跟任何人道别就回家了，那天连婆婆都因为要处理自家农产品的问题去镇上了，院里更是安静地出奇。因为没人，所以早餐只有面包和牛奶，黎粟拿了一份端到门边的桌子那吃，吃着吃着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刚来这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吃着早饭，他那个时候谁都不认识。
　　时间究竟改变了什么？连风景都变了，人心怎么可能不会变。他此刻觉得自己心里不太对劲，却又道不清说不明。
　　手机微信跟程仕林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科目一题目，黎粟点开聊天框往下划了两下退出，又点开蔺夏的聊天框，她最后一条说：我们最近可能有些忙不怎么在院里，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或者想知道的微信请直接q我，不要客气！
　　不知道回什么，干脆关闭放回衣服口袋里。黎粟用手背撑着左脸侧着脑袋看窗户外，静心感受自己这奇怪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看就看到了好几天没见到的苏明洋从他自己房里出来，边打哈欠边伸着懒腰拖拖拉拉地走过来了。
　　“早上好。”
　　苏明洋眯瞪着眼睛瞧了眼黎粟，拿起早餐往他这桌来坐下。
　　“早上好啊粟哥。”说完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挤出了一滴眼泪从眼尾流出来。
　　“昨天没睡好吗？”黎粟问。
　　“是啊，到现在还没睡呢，刚刚本来想睡的，但是闻着早饭味了，吃个饭再睡吧。”苏明洋毫无生气地啃了口面包，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堪比熊猫。
　　“一晚没睡？你这几天都在忙那个画展的事吗。”黎粟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个事忙，只是没想到会夸张到要熬夜。
　　“程哥他真不是个人啊。”苏明洋提起这个火蹭蹭直冒，怒极反笑，“我画画都是想画什么画什么，那个什么狗屎方案我写不出来他非逼着我写，给了一个说幼稚，两个说逻辑不通，我说我又不是学语文的，他跟我说人不够，除非我想清楚我要表达什么他才能帮我写，不是，他自己高中就跑去香港，语文跟我比起来也就半斤八两，咋写，你说这咋写。我还有好几幅画没完成呢，眼瞅着都要到日子了，忙死爷了。”
　　黎粟不太清楚他们这个事背后的故事，听苏明洋的意思，似乎是程仕林给他安排了不合理的需求。
　　“既然时间这么着急，怎么不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人不够，也招不到人。”苏明洋叹了口气，“前段时间程哥信誓旦旦说没问题，后来突然有一天就说人员不足。还有就是，不是我说，我确实也不缺钱，但我自己私底下请人来写，无论花多少，外面的人就是写不出来伊岚山这边的感觉。”
　　黎粟没想到他们背后有这么多手忙脚乱的故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想说的话在嘴巴里跟着牛奶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有件事我也一直没想通。”苏明洋大抵困极了，他用双手撑住脑袋，眼睛却是闭着的，说出的话完全是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粟哥你不是京大毕业的嘛，语文肯定厉害，起码是比我跟程哥厉害的，又在咱们这住了一段日子，大家都处挺好，我说你来负责这部分活吧肯定不在话下，大家还能一块玩玩。”没想到苏明洋说着说着慢慢停下了，声音越来越小，隐隐有点入睡的影子。
　　“然后呢？要不你现在吃完赶紧回去补觉吧。”黎粟把他的手拉开，叫醒了苏明洋。
　　“然后程哥拒绝了，拒绝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又不留情面。”苏明洋睁开眼呆滞道：“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是客人，我说客人怎么了呢，他说客人在这好好玩好好休息，休息够了就可以回去了，干什么要把客人拉进来。”
　　黎粟握着的那杯牛奶因为气温的缘故已经凉了下来，他愣住了，没松手，不由自主咬着下嘴唇，什么都没能说。
　　“但我还是觉得你要是来了肯定能帮我们解决大问题。”
　　说完这句，苏明洋把剩的那点面包几口吃下肚，用牛奶顺下去，站起来赶紧回去睡觉了，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得就地而席，就自己这体格，粟哥可搬不动。
　　没了苏明洋，这院里即便生着火，好像一部分热量也被他带走了似的，凉得很，就像手里那杯牛奶。
　　他想起来自己曾看过的书，那是一篇诗集。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黎粟知道自己哪不对劲了，他眼下这个情绪，叫孤独。
　　这比从未认识这群人，从来没有融入这个圈子，只是单纯来消费体验生活的感受，还要孤独。因为他已然忘了自己是花钱来消费的客人。
　　他本可以忍受黑暗，偏偏阳光一缕又一缕照射进来，又接二连三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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