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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收的信
這篇文章會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給台灣讀者的繁體字版本。第二個版本是簡體字,會放在讀者有話說裡。
这篇文章将会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给台湾读者的繁体字版本。第二个版本是简体字,会放在读者有话说里
無人收的信
“欣怡,蚵仔煎不錯吃誒。
這大概是我能給自己最好的獎勵了,在那些事情之後。坐在夜市最角落的攤位,鐵板上滋滋作響的聲音能蓋過很多雜音,比如妳離開後一直留在我腦子裏的那種寂靜。老闆熟練地打蛋,放蚵仔,加青菜,最後淋上地瓜粉漿,真假,就這麼簡單的東西,居然能讓人感覺還活着,醬料是深紅色的,甜中帶鹹鐵鏽味道,像什麼東西乾涸了的顏色。
我常常在想,妳走的那天是不是也聞到了類似的味道?血的味道,他說妳是難產死的,把我生下來就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妳都在想什麼呢?妳是依依不捨還是不甘心又或是釋然了?一切都隨着妳的離去而消失了,聲音和麪孔在逐漸模糊...爲什麼要把我留在地獄裏面…
蚵仔煎的口感很有意思,邊緣焦脆中間柔軟,蚵仔在嘴裏爆開的瞬間,總讓我想起小時候不小心踩死蝸牛的感覺。軟體動物,一壓就碎,汁液四濺,爸爸,我應該繼續叫他爸爸嗎?他總是說我很像妳,特別是眼睛。所以當他摸着我的臉的時候,究竟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妳?
真夠白目的,我想這些做什麼。
昨晚他又來了我的房間,行動電源在牀頭櫃上閃着微弱紅光,我的手搖飲還放在桌上,冰塊已經全化了,我假裝睡着,就像這十年來無數次那樣,他的呼吸帶着酒氣,混着他白天抽的煙味,成了一股令人好惡的混合物,他的手,那雙曾經給我綁辮子、幫我做國小作業的手,現在在我身上游走的樣子,超搞笑的,如果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話。
我閉着眼睛,數着天花板的裂縫,一條兩條三條...就像我們以前一起數星星那樣,記得嗎?雖然我們從未一起數過星星,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妳,只有照片上那個模糊影子。這大概就是蘙砌蘭凋吧,芳魂早逝,只留下幾塊砌石,讓人憑弔。
他的動作越來越粗魯,我聞到保險套的味道,橡膠的,真奇怪,在這種時候我居然在想,如果我有選擇,我會不會寧願從來沒有被生下來?妳會不會也這麼想?如果我沒有出生,妳現在可能還活着,在某個地方喝着珍珠奶茶,看着Netflix上的熱門劇集,在IG上發美食的短影音,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剩下一個在夜市裏吃蚵仔煎的女兒,用食物溫度來假裝自己還活着。
鐵板上的油還在炸着,老闆又接過一單。旁邊的幾個國中生在討論最新的Youtube影片點閱率有多高,她們的校服裙子短得讓我覺得冷。手機亮了,是爸爸傳來的訊息:“幾點回家?”後面跟着一個笑臉表情,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回家,那個家,妳的照片還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笑容凝固在最美的時候。而他,每晚都會走進我的房間,做着丈夫對妻子纔會做的事,卻自稱是父親,而我,妳的女兒,在這個關係裏,既像妳的替身又像他的共犯。
我咬了一口蚵仔煎,醬汁順着嘴角流下來,我趕緊用紙巾擦掉。紅色的,總是紅色的。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我幾歲?十二歲?十三?那天我剛剛初潮,他給我買了新的內衣和內褲,說是慶祝我長大了,當晚他就來到我的房間,說要用特別方式教我成爲女人。
扆影窺讖,這四個字太醜了,就像愛玲晚年把自己封閉在工寓裏一樣,我也把自己封閉在這個身體裏,透過門縫窺視着外面世界卻從不敢真正走出去,我知道這是我的命運我的讖語,從我出生導致妳死亡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有時候我會在雲端硬碟裏翻看老照片,那些妳還在的照片,妳笑得那麼燦爛,完全不知道生命會那麼短暫,也不知道妳留下的女兒會經歷什麼,連結一個一個點開又一個個關閉,就像打開一扇扇通往過去的窗卻永遠無法真正走進去。
隔壁桌的情侶在分享同一杯手搖飲,她們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快樂,女孩的手機一直在播放短影音,笑聲一陣陣傳來,我想起我國中時第一次喜歡上的女生,她給了我她的Google賬號,我們會在課後傳訊息,後來爸爸發現了,把我手機裏的所有聯絡人都刪了,還去學校找那個女生談話,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接近我了。“妳長得太像妳媽媽了,”他總是這麼說,“我不允許任何人玷污這份美麗。”真假的?那你的行爲又算什麼?
我吞下最後一口蚵仔煎,盤子已經空了,只剩下一點醬汁,我用湯匙把它們刮起來,送進嘴裏,酸甜味道在舌尖蔓延,然後消失,就像所有快樂一樣短暫。
上週我去看了醫生,因爲持續腹痛,醫生檢查後問我是不是有性行爲,我點頭,他問我有沒有用保險套,我說有,他然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問我要不要做性病檢查,我說好,等待結果的時候,我坐在醫院走廊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突然很想笑,超搞笑的,我才十六歲,卻已經像是活了一輩子那麼長。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醫生說我很“幸運”,我笑了,真的笑了出來,笑得停不下來,直到護士進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幫助?什麼幫助?誰能幫助我?妳嗎?妳已經死了。上帝嗎?如果上帝存在,祂爲什麼要創造這樣的世界?警察嗎?然後呢?把他抓走,然後我去哪裏?告訴誰?誰會相信一個“慈父”會對自己女兒做這種事?
回家路上,我買了洋芋片和優格,都是他禁止我吃的東西,我把它們藏在揹包裏,回到房間,鎖上門,一口氣全吃完了,味道讓我想吐,但我還是吃完了,像是一種報復,雖然我不知道是在報復誰。
我的訂閱列表裏全是自助心理學的頻道,如何建立邊界如何識別有毒關係如何療愈童年創傷,我一個個看一個個學然後在現實中一個個忘記,留言區總是充滿勵志的故事,某某如何從困境中走出找到新生活,太扯了,那些人真的存在嗎?還是隻是爲了點閱率編出來的?
枻雪盟虛,她們生前未能相依共處,願死後得並葬荒丘,那麼我和妳呢?我們連生前相處的機會都沒有,只有通過這種扭曲方式聯繫在一起,妳是我的母親,我是妳的女兒,我們共享同一個男人,在生與死的兩端。
昨晚,當他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五歲?六歲?我發高燒,他整夜守在我牀邊,用溼毛巾敷我的額頭,一遍又一遍地量體溫,眼神裏的擔憂那麼真實。那個父親和現在這個父親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還是人本來就可以同時容納如此矛盾的自我?手機又亮了,這次是他傳來的:“回來時幫我買一杯手搖飲,珍珠奶茶,半糖。”看,日常就是這樣繼續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珍珠奶茶還是要喝的,蚵仔煎還是要吃的,短影音還是要刷的,生活是一臺永不停止的機器,把所有人都捲進去,碾碎,然後吐出來。
我付了錢,離開攤位。燈光很亮人聲鼎沸,每個人都看起來那麼正常那麼快樂,我拿出手機,打開相機,自拍一張,照片裏的我笑着,手裏還拿着吃完的蚵仔煎盒子,我在Ins上發了這張照片,配文:“夜市美食,不錯吃~” 很快就有人點贊,留言說羨慕我能吃這麼多還不胖,真假的,如果她們知道真相,還會羨慕嗎?
快到樓下時,我擡頭看了看我們家的窗戶,燈還亮着,他在家,等着我和珍珠奶茶,我的腳步慢了下來,不想那麼快回去。我坐在樓下的長椅上,打開手機,開始看Netflix上的一部熱門劇集,劇中的人物在爲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煩惱,我很羨慕。棘閣蟄臆,我蟄伏在世界裏,用數字和虛擬的內容填滿所有空隙,影音動態搜索記錄裏那些“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被性侵”的關鍵詞,我把所有感受都壓在心底,就像她把一生奉獻給學術研究一樣,我把浩大青春奉獻給這場無聲表演。
我的身體已經習慣了這種分裂,當他碰我的時候,我的靈魂會飄到天花板上,看着下面發生的一切,就像在看一部與自己無關的電影。械冷宮溫,身體是溫熱的,但內部機器一樣冰冷;穹剝壁顫,房間牆壁似乎在震動,但實際上靜止不動;管探淵悸,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探索深淵,引起心悸。
我知道這不是正常生活,但習慣了,就像妳習慣了死亡,我習慣了這種活着的方式。
最後,我還是站了起來,走向大樓入口,保安對我點點頭,我微笑迴應,電梯裏,我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確實越來越像妳了,特別是眼睛裏的洞,我打開門,他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把珍珠奶茶遞給他,他接過去,喝了一口,然後說:“織織真乖。”我笑了笑,走向房間,在關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正專注看着電視上的政治辯論,完全看不出幾個小時前他曾在我房間裏做過什麼。履霜沸羹睫承沙隕,我鎖上門,背靠着門板坐下,地板很涼但我懶得動,拿出手機,我開始整理雲端硬碟裏的照片,把那些模糊重複的不想再看到的一一刪除,就像刪除一部分的自己,一部分的記憶。
妳的照片我始終捨不得刪,那張妳在海邊拍的,風吹起妳的長髮,妳笑得那麼自由,那是妳懷我之前拍的,肚子裏還沒有我這個未來的殺手。有時候我希望妳能化鬼來找我,告訴我該怎麼辦,但妳又從沒出現在我的夢裏,一次都沒有,超搞笑的,連鬼都不願意來找我。也許死亡對妳來說真的是一種解脫,從這個世界,從這個男人,從這個未來會殺死你的女兒手中解脫,而我,還必須留在這裏,繼續這場漫長表演。
外面的電視聲突然變大了,他在看熱門節目的重播,觀衆笑聲一陣陣傳來,我捂住耳朵但聲音還是鑽進來,就像他的氣味他的觸摸他的存在,無論如何都避不開。我站起來,走到窗邊,看着樓下街景。車輛來來往往人們行色匆匆,每個人都有要去的地方,都有要見的人,而我,只有這個房間,這個身體,和這個永遠無法擺脫的祕密。
優格已經過期了,但我還是打開了,酸味在口中蔓延,有點像眼淚的味道,手機不斷收到通知,國中同學的羣組正在討論明天聚會,問我要不要參加,我讀了但沒有回覆。
參加又如何?坐在中間,聽着抱怨考試太多、母父太嘮叨、戀愛太麻煩,而我滿腦子都是昨晚的事情,是身體疼痛是靈魂麻木,真假的,我們真的活在同一個世界嗎?我知道我必須做出選擇,繼續這樣活下去,或者...或者什麼?告發他?然後呢?離開這個家?去哪裏?我能做什麼?還是結束生命?
算了,關妳什麼事。
再見”
“安追,薑母鴨不錯吃誒。
鍋深褐色液體在砂鍋裏咕嘟咕嘟冒着泡,阿雄今天特地請了假,跨越大半個臺北市去迪化街那家百年老店排隊,我躺在牀上聽見他在廚房忙活的聲音,砂鍋蓋子和竈臺碰撞的脆響,好似手術檯上器械相觸的動靜,他端進來時還特意吹了吹氣,白茫蒸汽騰起飛來,暫時模糊了那張寫滿盡責丈夫的臉,也模糊了牆上我們的結婚照。照片裏我穿着租來的白紗,笑得是個傻瓜,完全不知道有一天會躺在這張牀上,喝着這鍋號稱能驅寒補身的湯,而所謂的寒,來自於被掏空的子宮。
械冷宮溫,手術檯上的器械是冰涼的,不鏽鋼的鑷子、探針、擴張器,都閃着冷漠的光,但子宮深處還殘留着一點溫度,那是生命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似將熄炭火在寒夜裏做最後掙扎,醫生戴着藍色口罩,露出的眼睛像兩顆浸在生理鹽水裏的玻璃珠,他說:“放輕鬆,就像睡一覺。”結果我睡出了一鍋薑母鴨還有宮絞胎溶。
真假,這鍋湯能修補什麼?我低頭看着湯麪上漂浮的薑絲,它們蜷曲着,好似解剖圖上八週大胎兒的胎毛。鴨肉沉在底部,暗紅肌理讓我想起手術室裏的玻璃瓶,裏面裝着抽吸出來囊碎玉離的組織碎片,在福爾馬林液中緩緩旋轉,似現代藝術展品,護士還特意把瓶子拿到我面前,說:“要看一下嗎?這是妳的妊娠物。”我點點頭,像個好學生,認真看着那些在液體中漂浮的粉色碎片,它們曾經是瑩瑩。
阿雄把湯匙塞進我手裏,他的手指碰到我掌心時我差點尖叫,就是這雙手,在手術同意書上籤得那麼流暢,現在抖得幾乎拿不穩手機,他正在看熱門影音,笑聲很假:“妳看這隻柴犬,超會裝死。”扆影窺讖,我透過手機屏幕的反光看見自己蒼白的臉,我也被困在這間充滿藥味的臥室,預言早已寫在三個月前那支驗孕棒上,那時兩條紅線鮮豔得像血,我記得那天早上,我拿着驗孕棒的手在發抖,而阿雄的第一反應是:“真假?太扯了吧?”
我舀起一勺湯,辛辣刺進鼻腔。味道讓我瞬間回到手術檯,藥灼脈燃,麻醉劑從脊椎推入時似條冰蛇沿着脊柱遊走,子宮開始燃燒,灼燒感讓我想起小時候不小心碰到沸水鍋的邊緣,但這次是從內而外的燙傷。“多喝點,”阿雄又夾了塊帶皮的鴨腿肉給我,“爸說老薑最能驅寒。”寒?我體內最寒的不是子宮,是左胸口那個還在機械跳動的東西,手術那天我數着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光刺瞼闔,眼皮在強光下開合,看見診所用的都是飛利浦燈具,這大概會成爲我臨終前最後的記憶,國際品牌的照明系統見證血涌陣頻,燈管一共十二根,其中一根在不停閃爍,似瑩瑩的心跳。
“瑩瑩如果還在,現在該有…”我盯着湯裏的沉浮枸杞,它們似微縮心臟在褐色海洋中起伏,“她的手指應該已經長出來了,透明的,似小蝦的腳。”湯匙掉進碗裏,“講這些做什麼?”他低頭撿起來,用紙巾反覆擦拭,彷彿湯匙沾染了不潔之物,“我們不是說好往前看嗎?醫生說這些負面情緒會影響恢復。”往前看?污瀉脂凝,那些被醫療廢棄物處理車運走的組織,現在可能已經和其餘胎盤腫瘤混在一起,在某座焚化爐裏燒成了灰,而我的罪證卻要跟着身體溫度持續發酵。護士當時給我換了張新的護理墊,單遮身裸,粗糙布料摩擦過皮膚時,我錯覺那是胚胎離開時最後的撫摸,墊子上的血跡似一朵綻放的花,中心深紅,邊緣漸變成粉紅。
我繼續喝湯,故意讓牙齒磕到碗沿。這具身體已經陌生得讓我認不出了,乳脹胎失,今早量體重居然比懷孕前還輕四斤,可我又沒買產後瘦身藥。肚皮上還留着淡線,似地圖上被抹去的路徑通往不再存在的地方。
阿雄又打開熱門手遊,背景音樂很吵。“等妳好了我們玩這個,”他把屏幕轉給我看,“點閱率超高哦。我們可以組隊打副本,就和以前一樣。”真夠白目的,他居然覺得我會對打怪升級感興趣,就像他以爲薑母鴨能補回那個被刮淨壁瘠的子宮。醫生當時說颳得很乾淨,語氣欣慰得像在誇獎一個認真做值日生的學生,刮宮聲音似用鐵勺刮南瓜瓢,但刮的是血肉子宮,刮淨壁瘠,這四個字咒語一樣刻在記憶裏。
明暗相間的光影似超音波屏幕上那些判斷死活的灰度,第四周產檢時,醫生指着顯示屏說:“妳看,心跳停了。”畫面至今還儲存在我雲端硬碟的加密文件夾裏,文件名爲永夜,有時候我會在深夜打開來看,小小孕囊似宇宙中的一顆死星。
“要不要加冬粉?”阿雄舉起,它們被紅色塑料繩捆着,似等待解剖的標本,“醫生說流質食物好消化。”我點點頭。看着他笨拙撕開包裝,想起在診所籤同意書那天他也是這樣撕着紙巾,白色碎片落在木紋桌上,似小小雪片,“房貸還沒還完,”他說,“我剛升主管,”“現在生孩子太早了,”“我還沒準備好,”“托育費用太高了,”妳的工作還不穩定。”所有理由金砵一樣明亮正當照得我無處遁形,那時的我穿着寬鬆毛衣坐在冰冷鐵椅上感覺自己是個等待審判的罪犯。
冬粉在湯裏慢慢舒展,變成半透明絲狀物,這讓我想起手術時連接在我手臂上的點滴管,管探淵悸,透明塑膠管道里鎮靜劑正一滴一滴偷走知覺,護士按住我的膝蓋說放輕鬆,就像阿雄進入我時說的那句別怕,真假?女人的身體生來就是要被各種東西進入的嗎?被愛情進入,被精子進入,被醫療器械進入,最後被道罪德罰進入,現在身體似被多人租住的房間,在屜積遷痕的隔斷間隙,聽着牖裂穹卑形成簾薄聲淤,看着苔鏽隙生豔羨光飼盆青,覺着被用扉闔世囂打出垣墉笑砌的標記私域。
阿雄的手機響了,是他父親。他走到陽臺接電話,我聽見斷斷續續的片段:“小產也是坐月子...不能哭...會留下病根...要多吃補的...下次小心點...流產後更容易懷孕...正好可以重新計劃...”病根?我摸着平坦小腹,那裏現在似被律抽真空的包裝袋,手術時的吸管聲至今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器鳴肉震,然後是吸徹胚消的痛感,似有人用吸塵器清理靈魂角落,下次?還有下次?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子宮是試驗田嗎?一次次播種又一次次剷除。
湯快涼了,表面油花凝結成膜,我舀破那層膜看見暗沉湯色,這顏色似手術後期突然增多的出血,護士匆忙又加了支收縮劑,盆傾髓竭,那一刻我覺得骨髓都要從子宮流空了,整個人似被掏空的南瓜,只剩下一個空洞的殼,監測儀發出尖銳報聲,但醫生只是平靜地說:“正常現象,子宮收縮。”
阿雄回來時臉上帶着刻意的輕鬆:“爸說週末燉當歸雞來。”他的笑容很勉強,嘴角在抽搐,似是面部肌肉在反抗虛僞表情,“他還說流產後子宮就像一塊需要重新耕種的田地,要好好施肥。”我繼續咀嚼着鴨肉,故意不吐骨頭,細小骨刺紮在牙齦上的痛感讓我確認自己還活着。脈速汗冰,手術時心跳監測儀發出規律嗶聲,而冷汗浸溼了頭下紙墊,麻藥讓我的牙齒不停打顫,護士塞了塊紗布在我嘴裏,防止我咬傷舌頭。
想起宗教說的殺生罪業,墮胎是殺生?那每個月隨着月經排出的受精卵算什麼?保險套裏那些死去的精子算什麼?如果胚胎算生命,那爲什麼藥局的驗孕棒和避孕套擺在相鄰貨架?爲什麼同一個文明既慶祝避孕的負責任又譴責墮胎的不道德?爲什麼男人可以翻身就睡,而女人卻要爲一顆受精卵付出代價?
超搞笑的,這種問題想多了會覺得自己活在荒誕劇裏,而我就是那個可悲主角,躺在流產牀上,思考着生命的起點與終點,同時喝着據說能補身的薑母鴨。
阿雄又睡着了,手機屏幕還亮着,停在某個論壇頁面。我瞥見標題:“流產後多久可以恢復性生活?"配圖是張挑逗的動漫女郎,胸部大得可以引起地心引力,熱門留言:“等她惡露乾淨就可以了,最好趁她情緒低落多安慰,女人這時候最脆弱最容易感動。”另一條留言說:“流產後的女人最容易懷孕,抓緊機會,不用等下次排卵期。”
我輕輕下牀,踩在地板上的瞬間感到步虛腹坼的知覺,浴室鏡子裏,我的臉色像煮過頭的雞胸肉,用袖子擦掉鏡面上的水汽,但面容依然模糊得像那張被處理掉的超音波照片,眼睛下面有深色陰影,似被人揍了兩拳,嘴脣乾裂起皮,似乾旱土地。
馬桶裏還有淡粉色的血跡,我按下衝水鈕,水流漩渦似手術用的吸管。履汲江海,這雙腳走過那麼多地方,最後困在一間浴室裏,洗手檯上放着我的孕期維生素,還沒來得及扔掉,旁邊是阿雄的保險套,超薄的,我們一個需要補充營養,一個需要阻隔生命。回到牀邊,阿雄的睡顏天真到可恨,這個和我一起製造又一起銷燬生命的人,此刻呼吸均勻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手機屏幕亮了,是銀行APP的推送通知,顯示這個月的房貸扣款成功,我還有二十五年要付,而瑩瑩連二十五天都沒有。如果銀行賬戶多一個零我們會留下瑩瑩嗎?如果結婚證上的日期再往前幾年我們會歡天喜準備嬰兒房嗎?如果我的年齡不是三十五歲,如果他的工作不是那麼不穩定,如果房價不是這麼荒謬,如果托育制度更完善,如果...
問題似薑母鴨裏的沉浮薑片,煮再久也還是辣的。我把剩下的湯喝完,油膜黏在上顎,月復軀空,月亮又圓了一次,而子宮空得似遺棄巢穴,日曆上那個標記着預產期的紅圈被某個會議提醒覆蓋,日曆已經自動把產檢標記爲已完成,真貼心啊,科技。
窗外開始下雨,雨聲似無數孩子在哭。
如果瑩瑩真能化鬼,我只求我是最後一個被清算的。不過她應該知道,真正的罪在這個讓避孕套在便利店隨手可得卻讓墮胎診所藏在巷子深處的世界,這個讓男人可以輕鬆說下次再來而女人必須爲承諾贖罪的世界。
阿雄翻了個身,手臂壓在我小腹上。很重,似手術時固定我雙腿的束縛帶。我數着他的呼吸,盤算着等這鍋薑母鴨吃完,要去藥局買新的避孕藥。生活就是這樣,用補湯治墮胎,然後用藥丸防下次,手機響了,是羣組訊息,她們在討論下週的業績目標。
我好多了,只是偶爾,在吃到特別辣的薑片時,我會想起那個來不及被辣到的生命。那個只在世界上存在了八週卻要我用一生來遺忘的生命,雲端硬碟裏還有那天早上用驗孕棒拍的照片,兩條紅線在晨光中如此鮮明,似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現在那扇門關上了,而我被鎖在外面,手裏端着一鍋漸涼的薑母鴨。
再見”
“元洪,涼拌青木瓜不錯吃誒。
超搞笑的,我剛用槌子把那個男人的太陽穴釘進水泥地就突然渴望起夜市口的酸辣。青木瓜絲在塑料碗裏泛着光澤,我特意讓老闆娘多加了些花生碎,就像妳總愛做的那樣。扆影窺讖,我坐在霓虹燈照不到的角落,忽然理解她晚年爲何要隱居,世上許些罪孽需要足夠的陰影來發酵。
他的血在倉庫地板上蔓延時,呈現出漸層,從新鮮番茄的豔紅漸漸氧化成隔夜茶漬的赭褐,我蹲下身仔細觀察,就像當年妳教我辨認織品染色度那般認真。那是家政教室,初夏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妳睫毛上折出彩虹,妳捏着我的手指觸摸不同材質的布料,說苧麻的經緯裏有颱風的記憶,絲綢的紋理藏着蠶的夢境。“默沁妳看,”妳將一塊靛藍染布舉到光下,“暴力痕跡會變成藝術,只要經過足夠的時間。”
械冷心溫,槌子從五金行買來才三小時,金屬寒意尚未被體溫浸透,而我的心早在三年前目睹妳葬禮時就已凍結成冰。我記得那天我穿了妳最討厭的黑色衣裝,雨水順着墓碑上的照片流淌,把妳的微笑嘴角扭成哭泣弧度,真假的,他們說妳是自殺,可我知道妳是被整個世界的冷漠凌遲處死。
比起用木棍或者石頭,我還是喜歡用拳頭打,指節撞擊肋骨的觸感會透過筋膜直抵腦髓,脈速汗冰的生理反應誠實得令人感動。第五百拳落下時,他吐出的血沫裏混着半顆臼齒,讓我想起妳日記本中被淚水暈開的字跡。妳說那男人施暴時總愛哼歌,走音旋律像鏽鈍鋸子在神經上來回拉扯,而現在,拳頭成了最精準的調音錘,要把生命樂章徹底砸碎。
“知道解剖學最諷刺的是什麼嗎?"我用手術鉗擡起他痙攣的下頜,“太陽穴是顱骨最薄弱的區域,厚度不超過兩毫米。”槌擊聲在空曠倉庫裏產生迴音,穹剝壁顫的共鳴中我聽見十七歲那年妳在雨中奔跑的腳步聲,那時妳剛逃出魔爪,彩色衣襬沾滿泥濘卻還笑着對我說:“妳該看看我踹他的那腳。”妳租的套房總是飄着檸檬香,說要做三杯雞給我吃,後來那些植物都枯死了,在妳停止呼吸的第七天。
當他從迷藥中甦醒時,我正用解剖刀劃開他的鈕釦,刀尖沿着胸大肌紋理遊走,像在預習外科手術,這讓我想起生理課,妳總愛在課本空白處畫漫畫,把海馬迴畫成真正的海馬,說記憶就該是遊動的生物。
“放開我...我有女兒...”他的哀求被膠帶悶成模糊嗚咽,我擰開氨水瓶的動作微微停頓,想起妳流產時也是這樣的梅雨,“你女兒幾歲?”我輕聲問,同時將□□重新浸溼棉團,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對着擴張瞳孔覺得好笑:“但願她永遠不會遇見你這樣的男人,我像她這麼大時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可以不穿黑色。”那是體育課,當黑色運動服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男生圍着我說“大箍呆穿黑衣像移動垃圾袋,”妳從雙槓上跳下來,亮黃裙襬掀起陽光漣漪:“懂什麼?這是哥特風,超酷屠婦懂嗎?屠婦女俠!要不要吃芭樂?”後來妳說我的黑色上衣像未寫完的訃告,硬是給我縫上亮片,說這樣就像夜空有了星星。
辣椒籽卡在牙縫,辛辣緩緩釋放。當我用電纜線捆住他腳踝時,想起妳編中國結的樣子,手指在紅繩間穿梭,說這是保佑平安的盤長結。“要這樣繞過去,”妳溫熱的呼吸響過我耳畔,“再從這裏穿出來。”現在同樣的繩結勒進男人的浮腫腳踝,律抽真空讓他眼球凸出如死魚。那年校慶,我們編的紅繩手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妳說這是契約,要永遠做彼此的共犯。
“看看這個,”我舉起手機播放那段熱門短影音,影片他正對鏡頭暢談女兒教育,“點閱率破十萬了呢。”電擊器貼上他腰側時,肌肉痙攣的節奏與影片裏女兒彈鋼琴的手指重合,真夠白目的,暴力可以如此優雅。妳的鋼琴彈得更好,妳總在音樂教室空無一人的黃昏彈德布西,說月光是溺水者最後的救贖,後來妳真的溺死了,在浴缸裏。
最後階段我選擇槌釘,純粹是因爲妳說過母親是木匠,他的鬢角被撕開,露出底下灰白顱腔,我忽然理解爲何妳要在寫“有些傷口必須見光才能結痂”就像妳第一次幫我剪頭髮時,剪刀擦過耳廓,“要把過去的黑暗都剪掉,”妳捏着我削下的髮梢說“以後妳就是新的人了。”
現在坐在小吃攤前,手搖飲的冰塊逐漸融化成妳最後那杯藥的形狀,枻雪盟虛,陶然亭的冰雪終究沒能等到春天,就像我們相約要開的服裝店,設計圖還鎖在雲端硬碟裏。老闆又送來炸春捲,金黃脆皮讓我想起昨天準備的□□,那些液體在玻璃瓶裏搖晃的樣子很漂亮。妳總愛在冬天把冰冷的手塞進我後頸取暖,笑着說我是最天然的行動電源,後來妳的手成了我所有行動的能量來源,只是以另一種方式。
“要辣醬嗎?”老闆的熱心讓我眼眶發酸。若是她知道我揹包裏還裝着沾血的手術鉗,會不會嚇得打翻那鍋熱油?就像幾年前校方發現妳手腕的割傷,第一反應是把妳移出優秀學生名單。我記得妳蜷縮在保健室牀上,白大褂是道冷漠的牆,“只是青春期的情緒波動,”他們說。真假的,原來血流成河可以只被歸類爲波動。
穿灰色套裝的律師找到我,她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我是法律援助中心的林律師,”她推來一份文件夾,“有人匿名提供了倉庫定位。”我盯着她,等待預想中的手銬。她卻取出保溫杯倒出薑茶:“先暖暖胃,妳看起來像在冰箱裏凍了五年。”這種不帶憐憫的關懷讓我喉頭哽咽,想起妳總說真正溫柔的人從不把同情寫在臉上,就像妳發現我身上的淤青時,從來不會哭,只是默默調好藥膏,一邊塗抹一邊講冷笑話。“妳知道爲什麼企鵝的肚子是白的嗎?”妳當時這樣問,手指在傷處畫圈,“因爲這樣就不會被冰山發現了。”
倉庫監控影像在平板電腦上循環播放,她指着某個片段暫停:“這裏,妳完全可以用榔頭重擊後腦卻選擇顳骨,爲什麼?”木瓜酸氣涌上鼻腔,我想起文獻記載顳葉損傷會強化記憶閃回,我要他死前看清自己每個暴行的細節,就像妳臨終前,瞳孔裏一定也反覆播放着那些噩夢,妳最後傳給我的訊息還留在手機裏:“今天太陽很好,我把妳送我的黃色襯衫曬在陽臺了。”
“他妻子今早撤案了,”律師說,“她在丈夫的雲端硬碟找到四十七個隱藏檔案。”平板上出現新的照片,穿校服的女孩們像待宰的羊羣被編號歸類,手指在桌下蜷縮成拳,記得妳曾經在給我的話裏寫:“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不要找我,但要記得繼續尋找其餘正在消失的人。”“這些足夠組成團體訴訟,”她擦掉屏幕上的指紋,“但需要倖存者出面。”夜市燈火在她鏡片上反射成星羣,我想起妳臨終前凝視的病房窗戶,妳說每盞夜燈都是未完成的遺囑。
律師輕輕按住我顫抖的手腕,這個動作讓我想起妳教我縫紉時說車線要穩,“她的遺書妳還沒有看過吧?”泛黃信紙上最後一行寫“妳且活著,一天一天地,不是離我遠去,而是向我走來,妳要相信,往後每一個嬰兒啼哭的瞬間,都可能是我在重新學會呼吸。總有那麼一天,妳會穿過這道長廊,不是終點,是我們約好的轉角。把這輩子當做漫長的課堂,我在筆記本里畫滿了記號,等妳來對答案,當鐘聲響起那刻,我會帶着妳的作業本來接妳,紙頁間還沾着當年沾着妳吃冰淇淋時,不小心滴上的甜。”
隔壁桌的珍珠奶茶突然打翻,黑色珍珠在桌面上滾成小小星球,我注視着那些顫動圓點,想起把橛子釘入太陽穴時,血珠也是這般沿着槌柄飛濺,原來複仇不是終結,而是妳爲我鋪設的起點。
律師將遺囑複印件收進包裏,“週一早晨九點,地檢署見。”她起身時往我掌心塞了張紙條,上面用妳最愛的亮紫墨水寫:“繼續活着就是最漂亮的報復”我打開手機,看見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彩虹,我想代妳看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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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收的信
“欣怡,蚵仔煎不错吃诶。
这大概是我能给自己最好的奖励了,在那些事情之后。坐在夜市最角落的摊位,铁板上滋滋作响的声音能盖过很多杂音,比如妳离开后一直留在我脑子里的那种寂静。老板熟练地打蛋,放蚵仔,加青菜,最后淋上地瓜粉浆,真假,就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能让人感觉还活着,酱料是深红色的,甜中带咸铁锈味道,像什么东西干涸了的颜色。
我常常在想,妳走的那天是不是也闻到了类似的味道?血的味道,他说妳是难产死的,把我生下来就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妳都在想什么呢?妳是依依不舍还是不甘心又或是释然了?一切都随着妳的离去而消失了,声音和面孔在逐渐模糊...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地狱里面…
蚵仔煎的口感很有意思,边缘焦脆中间柔软,蚵仔在嘴里爆开的瞬间,总让我想起小时候不小心踩死蜗牛的感觉。软体动物,一压就碎,汁液四溅,爸爸,我应该继续叫他爸爸吗?他总是说我很像妳,特别是眼睛。所以当他摸着我的脸的时候,究竟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妳?
真够白目的,我想这些做什么。
昨晚他又来了我的房间,行动电源在床头柜上闪着微弱红光,我的手摇饮还放在桌上,冰块已经全化了,我假装睡着,就像这十年来无数次那样,他的呼吸带着酒气,混着他白天抽的烟味,成了一股令人好恶的混合物,他的手,那双曾经给我绑辫子、帮我做国小作业的手,现在在我身上游走的样子,超搞笑的,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话。
我闭着眼睛,数着天花板的裂缝,一条两条三条...就像我们以前一起数星星那样,记得吗?虽然我们从未一起数过星星,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妳,只有照片上那个模糊影子。这大概就是獭酒隼嫉虬桑蓟暝缡牛涣粝录缚槠鍪萌似镜酢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我闻到保险套的味道,橡胶的,真奇怪,在这种时候我居然在想,如果我有选择,我会不会宁愿从来没有被生下来?妳会不会也这么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妳现在可能还活着,在某个地方喝着珍珠奶茶,看着Netflix上的热门剧集,在IG上发美食的短影音,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剩下一个在夜市里吃蚵仔煎的女儿,用食物温度来假装自己还活着。
铁板上的油还在炸着,老板又接过一单。旁边的几个国中生在讨论最新的Youtube影片点阅率有多高,她们的校服裙子短得让我觉得冷。手机亮了,是爸爸传来的讯息:“几点回家?”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回家,那个家,妳的照片还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笑容凝固在最美的时候。而他,每晚都会走进我的房间,做着丈夫对妻子才会做的事,却自称是父亲,而我,妳的女儿,在这个关系里,既像妳的替身又像他的共犯。
我咬了一口蚵仔煎,酱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我赶紧用纸巾擦掉。红色的,总是红色的。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几岁?十二岁?十三?那天我刚刚初潮,他给我买了新的内衣和内裤,说是庆祝我长大了,当晚他就来到我的房间,说要用特别方式教我成为女人。
扆影窥谶,这四个字太丑了,就像爱玲晚年把自己封闭在工寓里一样,我也把自己封闭在这个身体里,透过门缝窥视着外面世界却从不敢真正走出去,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我的谶语,从我出生导致妳死亡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时候我会在云端硬碟里翻看老照片,那些妳还在的照片,妳笑得那么灿烂,完全不知道生命会那么短暂,也不知道妳留下的女儿会经历什么,连结一个一个点开又一个个关闭,就像打开一扇扇通往过去的窗却永远无法真正走进去。
隔壁桌的情侣在分享同一杯手摇饮,她们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快乐,女孩的手机一直在播放短影音,笑声一阵阵传来,我想起我国中时第一次喜欢上的女生,她给了我她的Google账号,我们会在课后传讯息,后来爸爸发现了,把我手机里的所有联络人都删了,还去学校找那个女生谈话,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接近我了。“妳长得太像妳妈妈了,”他总是这么说,“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份美丽。”真假的?那你的行为又算什么?
我吞下最后一口蚵仔煎,盘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点酱汁,我用汤匙把它们刮起来,送进嘴里,酸甜味道在舌尖蔓延,然后消失,就像所有快乐一样短暂。
上周我去看了医生,因为持续腹痛,医生检查后问我是不是有性行为,我点头,他问我有没有用保险套,我说有,他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我要不要做性病检查,我说好,等待结果的时候,我坐在医院走廊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很想笑,超搞笑的,我才十六岁,却已经像是活了一辈子那么长。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说我很“幸运”,我笑了,真的笑了出来,笑得停不下来,直到护士进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帮助?什么帮助?谁能帮助我?妳吗?妳已经死了。上帝吗?如果上帝存在,祂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世界?警察吗?然后呢?把他抓走,然后我去哪里?告诉谁?谁会相信一个“慈父”会对自己女儿做这种事?
回家路上,我买了洋芋片和优格,都是他禁止我吃的东西,我把它们藏在背包里,回到房间,锁上门,一口气全吃完了,味道让我想吐,但我还是吃完了,像是一种报复,虽然我不知道是在报复谁。
我的订阅列表里全是自助心理学的频道,如何建立边界如何识别有毒关系如何疗愈童年创伤,我一个个看一个个学然后在现实中一个个忘记,留言区总是充满励志的故事,某某如何从困境中走出找到新生活,太扯了,那些人真的存在吗?还是只是为了点阅率编出来的?
枻雪盟虚,她们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那么我和妳呢?我们连生前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只有通过这种扭曲方式联系在一起,妳是我的母亲,我是妳的女儿,我们共享同一个男人,在生与死的两端。
昨晚,当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五岁?六岁?我发高烧,他整夜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眼神里的担忧那么真实。那个父亲和现在这个父亲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人本来就可以同时容纳如此矛盾的自我?手机又亮了,这次是他传来的:“回来时帮我买一杯手摇饮,珍珠奶茶,半糖。”看,日常就是这样继续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珍珠奶茶还是要喝的,蚵仔煎还是要吃的,短影音还是要刷的,生活是一台永不停止的机器,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碾碎,然后吐出来。
我付了钱,离开摊位。灯光很亮人声鼎沸,每个人都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快乐,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自拍一张,照片里的我笑着,手里还拿着吃完的蚵仔煎盒子,我在Ins上发了这张照片,配文:“夜市美食,不错吃~” 很快就有人点赞,留言说羡慕我能吃这么多还不胖,真假的,如果她们知道真相,还会羡慕吗?
快到楼下时,我抬头看了看我们家的窗户,灯还亮着,他在家,等着我和珍珠奶茶,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想那么快回去。我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打开手机,开始看Netflix上的一部热门剧集,剧中的人物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烦恼,我很羡慕。棘阁蛰臆,我蛰伏在世界里,用数字和虚拟的内容填满所有空隙,影音动态搜索记录里那些“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被性侵”的关键词,我把所有感受都压在心底,就像她把一生奉献给学术研究一样,我把浩大青春奉献给这场无声表演。
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分裂,当他碰我的时候,我的灵魂会飘到天花板上,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就像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电影。械冷宫温,身体是温热的,但内部机器一样冰冷;穹剥壁颤,房间墙壁似乎在震动,但实际上静止不动;管探渊悸,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探索深渊,引起心悸。
我知道这不是正常生活,但习惯了,就像妳习惯了死亡,我习惯了这种活着的方式。
最后,我还是站了起来,走向大楼入口,保安对我点点头,我微笑回应,电梯里,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确实越来越像妳了,特别是眼睛里的洞,我打开门,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珍珠奶茶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说:“织织真乖。”我笑了笑,走向房间,在关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专注看着电视上的政治辩论,完全看不出几个小时前他曾在我房间里做过什么。履霜沸羹睫承沙陨,我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坐下,地板很凉但我懒得动,拿出手机,我开始整理云端硬碟里的照片,把那些模糊重复的不想再看到的一一删除,就像删除一部分的自己,一部分的记忆。
妳的照片我始终舍不得删,那张妳在海边拍的,风吹起妳的长发,妳笑得那么自由,那是妳怀我之前拍的,肚子里还没有我这个未来的杀手。有时候我希望妳能化鬼来找我,告诉我该怎么办,但妳又从没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次都没有,超搞笑的,连鬼都不愿意来找我。也许死亡对妳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从这个世界,从这个男人,从这个未来会杀死你的女儿手中解脱,而我,还必须留在这里,继续这场漫长表演。
外面的电视声突然变大了,他在看热门节目的重播,观众笑声一阵阵传来,我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钻进来,就像他的气味他的触摸他的存在,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景。车辆来来往往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要去的地方,都有要见的人,而我,只有这个房间,这个身体,和这个永远无法摆脱的秘密。
优格已经过期了,但我还是打开了,酸味在口中蔓延,有点像眼泪的味道,手机不断收到通知,国中同学的群组正在讨论明天聚会,问我要不要参加,我读了但没有回复。
参加又如何?坐在中间,听着抱怨考试太多、母父太唠叨、恋爱太麻烦,而我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情,是身体疼痛是灵魂麻木,真假的,我们真的活在同一个世界吗?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继续这样活下去,或者...或者什么?告发他?然后呢?离开这个家?去哪里?我能做什么?还是结束生命?
算了,关妳什么事。
再见”
“安追,姜母鸭不错吃诶。
锅深褐色液体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阿雄今天特地请了假,跨越大半个台北市去迪化街那家百年老店排队,我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厨房忙活的声音,砂锅盖子和灶台碰撞的脆响,好似手术台上器械相触的动静,他端进来时还特意吹了吹气,白茫蒸汽腾起飞来,暂时模糊了那张写满尽责丈夫的脸,也模糊了墙上我们的结婚照。照片里我穿着租来的白纱,笑得是个傻瓜,完全不知道有一天会躺在这张床上,喝着这锅号称能驱寒补身的汤,而所谓的寒,来自于被掏空的子宫。
械冷宫温,手术台上的器械是冰凉的,不锈钢的镊子、探针、扩张器,都闪着冷漠的光,但子宫深处还残留着一点温度,那是生命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似将熄炭火在寒夜里做最后挣扎,医生戴着蓝色口罩,露出的眼睛像两颗浸在生理盐水里的玻璃珠,他说:“放轻松,就像睡一觉。”结果我睡出了一锅姜母鸭还有宫绞胎溶。
真假,这锅汤能修补什么?我低头看着汤面上漂浮的姜丝,它们蜷曲着,好似解剖图上八周大胎儿的胎毛。鸭肉沉在底部,暗红肌理让我想起手术室里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抽吸出来囊碎玉离的组织碎片,在福尔马林液中缓缓旋转,似现代艺术展品,护士还特意把瓶子拿到我面前,说:“要看一下吗?这是妳的妊娠物。”我点点头,像个好学生,认真看着那些在液体中漂浮的粉色碎片,它们曾经是莹莹。
阿雄把汤匙塞进我手里,他的手指碰到我掌心时我差点尖叫,就是这双手,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得那么流畅,现在抖得几乎拿不稳手机,他正在看热门影音,笑声很假:“妳看这只柴犬,超会装死。”扆影窥谶,我透过手机屏幕的反光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我也被困在这间充满药味的卧室,预言早已写在三个月前那支验孕棒上,那时两条红线鲜艳得像血,我记得那天早上,我拿着验孕棒的手在发抖,而阿雄的第一反应是:“真假?太扯了吧?”
我舀起一勺汤,辛辣刺进鼻腔。味道让我瞬间回到手术台,药灼脉燃,麻醉剂从脊椎推入时似条冰蛇沿着脊柱游走,子宫开始燃烧,灼烧感让我想起小时候不小心碰到沸水锅的边缘,但这次是从内而外的烫伤。“多喝点,”阿雄又夹了块带皮的鸭腿肉给我,“爸说老姜最能驱寒。”寒?我体内最寒的不是子宫,是左胸口那个还在机械跳动的东西,手术那天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光刺睑阖,眼皮在强光下开合,看见诊所用的都是飞利浦灯具,这大概会成为我临终前最后的记忆,国际品牌的照明系统见证血涌阵频,灯管一共十二根,其中一根在不停闪烁,似莹莹的心跳。
“莹莹如果还在,现在该有…”我盯着汤里的沉浮枸杞,它们似微缩心脏在褐色海洋中起伏,“她的手指应该已经长出来了,透明的,似小虾的脚。”汤匙掉进碗里,“讲这些做什么?”他低头捡起来,用纸巾反复擦拭,仿佛汤匙沾染了不洁之物,“我们不是说好往前看吗?医生说这些负面情绪会影响恢复。”往前看?污泻脂凝,那些被医疗废弃物处理车运走的组织,现在可能已经和其余胎盘肿瘤混在一起,在某座焚化炉里烧成了灰,而我的罪证却要跟着身体温度持续发酵。护士当时给我换了张新的护理垫,单遮身裸,粗糙布料摩擦过皮肤时,我错觉那是胚胎离开时最后的抚摸,垫子上的血迹似一朵绽放的花,中心深红,边缘渐变成粉红。
我继续喝汤,故意让牙齿磕到碗沿。这具身体已经陌生得让我认不出了,乳胀胎失,今早量体重居然比怀孕前还轻四斤,可我又没买产后瘦身药。肚皮上还留着淡线,似地图上被抹去的路径通往不再存在的地方。
阿雄又打开热门手游,背景音乐很吵。“等妳好了我们玩这个,”他把屏幕转给我看,“点阅率超高哦。我们可以组队打副本,就和以前一样。”真够白目的,他居然觉得我会对打怪升级感兴趣,就像他以为姜母鸭能补回那个被刮净壁瘠的子宫。医生当时说刮得很干净,语气欣慰得像在夸奖一个认真做值日生的学生,刮宫声音似用铁勺刮南瓜瓢,但刮的是血肉子宫,刮净壁瘠,这四个字咒语一样刻在记忆里。
明暗相间的光影似超音波屏幕上那些判断死活的灰度,第四周产检时,医生指着显示屏说:“妳看,心跳停了。”画面至今还储存在我云端硬碟的加密文件夹里,文件名为永夜,有时候我会在深夜打开来看,小小孕囊似宇宙中的一颗死星。
“要不要加冬粉?”阿雄举起,它们被红色塑料绳捆着,似等待解剖的标本,“医生说流质食物好消化。”我点点头。看着他笨拙撕开包装,想起在诊所签同意书那天他也是这样撕着纸巾,白色碎片落在木纹桌上,似小小雪片,“房贷还没还完,”他说,“我刚升主管,”“现在生孩子太早了,”“我还没准备好,”“托育费用太高了,”妳的工作还不稳定。”所有理由金砵一样明亮正当照得我无处遁形,那时的我穿着宽松毛衣坐在冰冷铁椅上感觉自己是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冬粉在汤里慢慢舒展,变成半透明丝状物,这让我想起手术时连接在我手臂上的点滴管,管探渊悸,透明塑胶管道里镇静剂正一滴一滴偷走知觉,护士按住我的膝盖说放轻松,就像阿雄进入我时说的那句别怕,真假?女人的身体生来就是要被各种东西进入的吗?被爱情进入,被精子进入,被医疗器械进入,最后被道罪德罚进入,现在身体似被多人租住的房间,在屉积迁痕的隔断间隙,听着牖裂穹卑形成帘薄声淤,看着苔锈隙生艳羡光饲盆青,觉着被用扉阖世嚣打出垣墉笑砌的标记私域。
阿雄的手机响了,是他父亲。他走到阳台接电话,我听见断断续续的片段:“小产也是坐月子...不能哭...会留下病根...要多吃补的...下次小心点...流产后更容易怀孕...正好可以重新计划...”病根?我摸着平坦小腹,那里现在似被律抽真空的包装袋,手术时的吸管声至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器鸣肉震,然后是吸彻胚消的痛感,似有人用吸尘器清理灵魂角落,下次?还有下次?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子宫是试验田吗?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铲除。
汤快凉了,表面油花凝结成膜,我舀破那层膜看见暗沉汤色,这颜色似手术后期突然增多的出血,护士匆忙又加了支收缩剂,盆倾髓竭,那一刻我觉得骨髓都要从子宫流空了,整个人似被掏空的南瓜,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壳,监测仪发出尖锐报声,但医生只是平静地说:“正常现象,子宫收缩。”
阿雄回来时脸上带着刻意的轻松:“爸说周末炖当归鸡来。”他的笑容很勉强,嘴角在抽搐,似是面部肌肉在反抗虚伪表情,“他还说流产后子宫就像一块需要重新耕种的田地,要好好施肥。”我继续咀嚼着鸭肉,故意不吐骨头,细小骨刺扎在牙龈上的痛感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脉速汗冰,手术时心跳监测仪发出规律哔声,而冷汗浸湿了头下纸垫,麻药让我的牙齿不停打颤,护士塞了块纱布在我嘴里,防止我咬伤舌头。
想起宗教说的杀生罪业,堕胎是杀生?那每个月随着月经排出的受精卵算什么?保险套里那些死去的精子算什么?如果胚胎算生命,那为什么药局的验孕棒和避孕套摆在相邻货架?为什么同一个文明既庆祝避孕的负责任又谴责堕胎的不道德?为什么男人可以翻身就睡,而女人却要为一颗受精卵付出代价?
超搞笑的,这种问题想多了会觉得自己活在荒诞剧里,而我就是那个可悲主角,躺在流产床上,思考着生命的起点与终点,同时喝着据说能补身的姜母鸭。
阿雄又睡着了,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某个论坛页面。我瞥见标题:“流产后多久可以恢复性生活?"配图是张挑逗的动漫女郎,胸部大得可以引起地心引力,热门留言:“等她恶露干净就可以了,最好趁她情绪低落多安慰,女人这时候最脆弱最容易感动。”另一条留言说:“流产后的女人最容易怀孕,抓紧机会,不用等下次排卵期。”
我轻轻下床,踩在地板上的瞬间感到步虚腹坼的知觉,浴室镜子里,我的脸色像煮过头的鸡胸肉,用袖子擦掉镜面上的水汽,但面容依然模糊得像那张被处理掉的超音波照片,眼睛下面有深色阴影,似被人揍了两拳,嘴唇干裂起皮,似干旱土地。
马桶里还有淡粉色的血迹,我按下冲水钮,水流漩涡似手术用的吸管。履汲江海,这双脚走过那么多地方,最后困在一间浴室里,洗手台上放着我的孕期维生素,还没来得及扔掉,旁边是阿雄的保险套,超薄的,我们一个需要补充营养,一个需要阻隔生命。回到床边,阿雄的睡颜天真到可恨,这个和我一起制造又一起销毁生命的人,此刻呼吸均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手机屏幕亮了,是银行APP的推送通知,显示这个月的房贷扣款成功,我还有二十五年要付,而莹莹连二十五天都没有。如果银行账户多一个零我们会留下莹莹吗?如果结婚证上的日期再往前几年我们会欢天喜准备婴儿房吗?如果我的年龄不是三十五岁,如果他的工作不是那么不稳定,如果房价不是这么荒谬,如果托育制度更完善,如果...
问题似姜母鸭里的沉浮姜片,煮再久也还是辣的。我把剩下的汤喝完,油膜黏在上颚,月复躯空,月亮又圆了一次,而子宫空得似遗弃巢穴,日历上那个标记着预产期的红圈被某个会议提醒覆盖,日历已经自动把产检标记为已完成,真贴心啊,科技。
窗外开始下雨,雨声似无数孩子在哭。
如果莹莹真能化鬼,我只求我是最后一个被清算的。不过她应该知道,真正的罪在这个让避孕套在便利店随手可得却让堕胎诊所藏在巷子深处的世界,这个让男人可以轻松说下次再来而女人必须为承诺赎罪的世界。
阿雄翻了个身,手臂压在我小腹上。很重,似手术时固定我双腿的束缚带。我数着他的呼吸,盘算着等这锅姜母鸭吃完,要去药局买新的避孕药。生活就是这样,用补汤治堕胎,然后用药丸防下次,手机响了,是群组讯息,她们在讨论下周的业绩目标。
我好多了,只是偶尔,在吃到特别辣的姜片时,我会想起那个来不及被辣到的生命。那个只在世界上存在了八周却要我用一生来遗忘的生命,云端硬碟里还有那天早上用验孕棒拍的照片,两条红线在晨光中如此鲜明,似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现在那扇门关上了,而我被锁在外面,手里端着一锅渐凉的姜母鸭。
再见”
“元洪,凉拌青木瓜不错吃诶。
超搞笑的,我刚用槌子把那个男人的太阳穴钉进水泥地就突然渴望起夜市口的酸辣。青木瓜丝在塑料碗里泛着光泽,我特意让老板娘多加了些花生碎,就像妳总爱做的那样。扆影窥谶,我坐在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忽然理解她晚年为何要隐居,世上许些罪孽需要足够的阴影来发酵。
他的血在仓库地板上蔓延时,呈现出渐层,从新鲜番茄的艳红渐渐氧化成隔夜茶渍的赭褐,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就像当年妳教我辨认织品染色度那般认真。那是家政教室,初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妳睫毛上折出彩虹,妳捏着我的手指触摸不同材质的布料,说苎麻的经纬里有台风的记忆,丝绸的纹理藏着蚕的梦境。“默沁妳看,”妳将一块靛蓝染布举到光下,“暴力痕迹会变成艺术,只要经过足够的时间。”
械冷心温,槌子从五金行买来才三小时,金属寒意尚未被体温浸透,而我的心早在三年前目睹妳葬礼时就已冻结成冰。我记得那天我穿了妳最讨厌的黑色衣装,雨水顺着墓碑上的照片流淌,把妳的微笑嘴角扭成哭泣弧度,真假的,他们说妳是自杀,可我知道妳是被整个世界的冷漠凌迟处死。
比起用木棍或者石头,我还是喜欢用拳头打,指节撞击肋骨的触感会透过筋膜直抵脑髓,脉速汗冰的生理反应诚实得令人感动。第五百拳落下时,他吐出的血沫里混着半颗臼齿,让我想起妳日记本中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妳说那男人施暴时总爱哼歌,走音旋律像锈钝锯子在神经上来回拉扯,而现在,拳头成了最精准的调音锤,要把生命乐章彻底砸碎。
“知道解剖学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用手术钳抬起他痉挛的下颌,“太阳穴是颅骨最薄弱的区域,厚度不超过两毫米。”槌击声在空旷仓库里产生回音,穹剥壁颤的共鸣中我听见十七岁那年妳在雨中奔跑的脚步声,那时妳刚逃出魔爪,彩色衣摆沾满泥泞却还笑着对我说:“妳该看看我踹他的那脚。”妳租的套房总是飘着柠檬香,说要做三杯鸡给我吃,后来那些植物都枯死了,在妳停止呼吸的第七天。
当他从迷药中苏醒时,我正用解剖刀划开他的纽扣,刀尖沿着胸大肌纹理游走,像在预习外科手术,这让我想起生理课,妳总爱在课本空白处画漫画,把海马回画成真正的海马,说记忆就该是游动的生物。
“放开我...我有女儿...”他的哀求被胶带闷成模糊呜咽,我拧开氨水瓶的动作微微停顿,想起妳流产时也是这样的梅雨,“你女儿几岁?”我轻声问,同时将□□重新浸湿棉团,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对着扩张瞳孔觉得好笑:“但愿她永远不会遇见你这样的男人,我像她这么大时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可以不穿黑色。”那是体育课,当黑色运动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男生围着我说“大箍呆穿黑衣像移动垃圾袋,”妳从双杠上跳下来,亮黄裙摆掀起阳光涟漪:“懂什么?这是哥特风,超酷屠妇懂吗?屠妇女侠!要不要吃芭乐?”后来妳说我的黑色上衣像未写完的讣告,硬是给我缝上亮片,说这样就像夜空有了星星。
辣椒籽卡在牙缝,辛辣缓缓释放。当我用电缆线捆住他脚踝时,想起妳编中国结的样子,手指在红绳间穿梭,说这是保佑平安的盘长结。“要这样绕过去,”妳温热的呼吸响过我耳畔,“再从这里穿出来。”现在同样的绳结勒进男人的浮肿脚踝,律抽真空让他眼球凸出如死鱼。那年校庆,我们编的红绳手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妳说这是契约,要永远做彼此的共犯。
“看看这个,”我举起手机播放那段热门短影音,影片他正对镜头畅谈女儿教育,“点阅率破十万了呢。”电击器贴上他腰侧时,肌肉痉挛的节奏与影片里女儿弹钢琴的手指重合,真够白目的,暴力可以如此优雅。妳的钢琴弹得更好,妳总在音乐教室空无一人的黄昏弹德布西,说月光是溺水者最后的救赎,后来妳真的溺死了,在浴缸里。
最后阶段我选择槌钉,纯粹是因为妳说过母亲是木匠,他的鬓角被撕开,露出底下灰白颅腔,我忽然理解为何妳要在写“有些伤口必须见光才能结痂”就像妳第一次帮我剪头发时,剪刀擦过耳廓,“要把过去的黑暗都剪掉,”妳捏着我削下的发梢说“以后妳就是新的人了。”
现在坐在小吃摊前,手摇饮的冰块逐渐融化成妳最后那杯药的形状,枻雪盟虚,陶然亭的冰雪终究没能等到春天,就像我们相约要开的服装店,设计图还锁在云端硬碟里。老板又送来炸春卷,金黄脆皮让我想起昨天准备的□□,那些液体在玻璃瓶里摇晃的样子很漂亮。妳总爱在冬天把冰冷的手塞进我后颈取暖,笑着说我是最天然的行动电源,后来妳的手成了我所有行动的能量来源,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要辣酱吗?”老板的热心让我眼眶发酸。若是她知道我背包里还装着沾血的手术钳,会不会吓得打翻那锅热油?就像几年前校方发现妳手腕的割伤,第一反应是把妳移出优秀学生名单。我记得妳蜷缩在保健室床上,白大褂是道冷漠的墙,“只是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他们说。真假的,原来血流成河可以只被归类为波动。
穿灰色套装的律师找到我,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我是法律援助中心的林律师,”她推来一份文件夹,“有人匿名提供了仓库定位。”我盯着她,等待预想中的手铐。她却取出保温杯倒出姜茶:“先暖暖胃,妳看起来像在冰箱里冻了五年。”这种不带怜悯的关怀让我喉头哽咽,想起妳总说真正温柔的人从不把同情写在脸上,就像妳发现我身上的淤青时,从来不会哭,只是默默调好药膏,一边涂抹一边讲冷笑话。“妳知道为什么企鹅的肚子是白的吗?”妳当时这样问,手指在伤处画圈,“因为这样就不会被冰山发现了。”
仓库监控影像在平板电脑上循环播放,她指着某个片段暂停:“这里,妳完全可以用榔头重击后脑却选择颞骨,为什么?”木瓜酸气涌上鼻腔,我想起文献记载颞叶损伤会强化记忆闪回,我要他死前看清自己每个暴行的细节,就像妳临终前,瞳孔里一定也反复播放着那些噩梦,妳最后传给我的讯息还留在手机里:“今天太阳很好,我把妳送我的黄色衬衫晒在阳台了。”
“他妻子今早撤案了,”律师说,“她在丈夫的云端硬碟找到四十七个隐藏档案。”平板上出现新的照片,穿校服的女孩们像待宰的羊群被编号归类,手指在桌下蜷缩成拳,记得妳曾经在给我的话里写:“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不要找我,但要记得继续寻找其余正在消失的人。”“这些足够组成团体诉讼,”她擦掉屏幕上的指纹,“但需要幸存者出面。”夜市灯火在她镜片上反射成星群,我想起妳临终前凝视的病房窗户,妳说每盏夜灯都是未完成的遗嘱。
律师轻轻按住我颤抖的手腕,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妳教我缝纫时说车线要稳,“她的遗书妳还没有看过吧?”泛黄信纸上最后一行写“妳且活著,一天一天地,不是离我远去,而是向我走来,妳要相信,往后每一个婴儿啼哭的瞬间,都可能是我在重新学会呼吸。总有那么一天,妳会穿过这道长廊,不是终点,是我们约好的转角。把这辈子当做漫长的课堂,我在笔记本里画满了记号,等妳来对答案,当钟声响起那刻,我会带着妳的作业本来接妳,纸页间还沾着当年沾着妳吃冰淇淋时,不小心滴上的甜。”
隔壁桌的珍珠奶茶突然打翻,黑色珍珠在桌面上滚成小小星球,我注视着那些颤动圆点,想起把橛子钉入太阳穴时,血珠也是这般沿着槌柄飞溅,原来复仇不是终结,而是妳为我铺设的起点。
律师将遗嘱复印件收进包里,“周一早晨九点,地检署见。”她起身时往我掌心塞了张纸条,上面用妳最爱的亮紫墨水写:“继续活着就是最漂亮的报复”我打开手机,看见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彩虹,我想代妳看看。
再见”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倖存者與犧牲者的差異”
翻译:“幸存者和牺牲者的区别。”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洝坑校绻梢缘脑挘娴暮芟M麤]有人會再經歷這些了。”
翻译:“没有,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希望没有人会再经历这些了。”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台灣美食還是很好吃的,希望大家都不用經歷文中所提及的事。”
翻译:“台湾美食还是很好吃的,希望大家都不用经历文章中提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