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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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人收的信


      這篇文章會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給台灣讀者的繁體字版本。第二個版本是簡體字,會放在讀者有話說裡。
      这篇文章将会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给台湾读者的繁体字版本。第二个版本是简体字,会放在读者有话说里

      無人收的信
      “欣怡,蚵仔煎不錯吃誒。
      這大概是我能給自己最好的獎勵了,在那些事情之後。坐在夜市最角落的攤位,鐵板上滋滋作響的聲音能蓋過很多雜音,比如妳離開後一直留在我腦子裏的那種寂靜。老闆熟練地打蛋,放蚵仔,加青菜,最後淋上地瓜粉漿,真假,就這麼簡單的東西,居然能讓人感覺還活着,醬料是深紅色的,甜中帶鹹鐵鏽味道,像什麼東西乾涸了的顏色。
      我常常在想,妳走的那天是不是也聞到了類似的味道?血的味道,他說妳是難產死的,把我生下來就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妳都在想什麼呢?妳是依依不捨還是不甘心又或是釋然了?一切都隨着妳的離去而消失了,聲音和麪孔在逐漸模糊...爲什麼要把我留在地獄裏面…
      蚵仔煎的口感很有意思,邊緣焦脆中間柔軟,蚵仔在嘴裏爆開的瞬間,總讓我想起小時候不小心踩死蝸牛的感覺。軟體動物,一壓就碎,汁液四濺,爸爸,我應該繼續叫他爸爸嗎?他總是說我很像妳,特別是眼睛。所以當他摸着我的臉的時候,究竟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妳?
      真夠白目的,我想這些做什麼。

      昨晚他又來了我的房間,行動電源在牀頭櫃上閃着微弱紅光,我的手搖飲還放在桌上,冰塊已經全化了,我假裝睡着,就像這十年來無數次那樣,他的呼吸帶着酒氣,混着他白天抽的煙味,成了一股令人好惡的混合物,他的手,那雙曾經給我綁辮子、幫我做國小作業的手,現在在我身上游走的樣子,超搞笑的,如果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話。
      我閉着眼睛,數着天花板的裂縫,一條兩條三條...就像我們以前一起數星星那樣,記得嗎?雖然我們從未一起數過星星,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妳,只有照片上那個模糊影子。這大概就是蘙砌蘭凋吧,芳魂早逝,只留下幾塊砌石,讓人憑弔。
      他的動作越來越粗魯,我聞到保險套的味道,橡膠的,真奇怪,在這種時候我居然在想,如果我有選擇,我會不會寧願從來沒有被生下來?妳會不會也這麼想?如果我沒有出生,妳現在可能還活着,在某個地方喝着珍珠奶茶,看着Netflix上的熱門劇集,在IG上發美食的短影音,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剩下一個在夜市裏吃蚵仔煎的女兒,用食物溫度來假裝自己還活着。
      鐵板上的油還在炸着,老闆又接過一單。旁邊的幾個國中生在討論最新的Youtube影片點閱率有多高,她們的校服裙子短得讓我覺得冷。手機亮了,是爸爸傳來的訊息:“幾點回家?”後面跟着一個笑臉表情,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回家,那個家,妳的照片還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笑容凝固在最美的時候。而他,每晚都會走進我的房間,做着丈夫對妻子纔會做的事,卻自稱是父親,而我,妳的女兒,在這個關係裏,既像妳的替身又像他的共犯。
      我咬了一口蚵仔煎,醬汁順着嘴角流下來,我趕緊用紙巾擦掉。紅色的,總是紅色的。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我幾歲?十二歲?十三?那天我剛剛初潮,他給我買了新的內衣和內褲,說是慶祝我長大了,當晚他就來到我的房間,說要用特別方式教我成爲女人。
      扆影窺讖,這四個字太醜了,就像愛玲晚年把自己封閉在工寓裏一樣,我也把自己封閉在這個身體裏,透過門縫窺視着外面世界卻從不敢真正走出去,我知道這是我的命運我的讖語,從我出生導致妳死亡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有時候我會在雲端硬碟裏翻看老照片,那些妳還在的照片,妳笑得那麼燦爛,完全不知道生命會那麼短暫,也不知道妳留下的女兒會經歷什麼,連結一個一個點開又一個個關閉,就像打開一扇扇通往過去的窗卻永遠無法真正走進去。
      隔壁桌的情侶在分享同一杯手搖飲,她們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快樂,女孩的手機一直在播放短影音,笑聲一陣陣傳來,我想起我國中時第一次喜歡上的女生,她給了我她的Google賬號,我們會在課後傳訊息,後來爸爸發現了,把我手機裏的所有聯絡人都刪了,還去學校找那個女生談話,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接近我了。“妳長得太像妳媽媽了,”他總是這麼說,“我不允許任何人玷污這份美麗。”真假的?那你的行爲又算什麼?
      我吞下最後一口蚵仔煎,盤子已經空了,只剩下一點醬汁,我用湯匙把它們刮起來,送進嘴裏,酸甜味道在舌尖蔓延,然後消失,就像所有快樂一樣短暫。

      上週我去看了醫生,因爲持續腹痛,醫生檢查後問我是不是有性行爲,我點頭,他問我有沒有用保險套,我說有,他然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問我要不要做性病檢查,我說好,等待結果的時候,我坐在醫院走廊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突然很想笑,超搞笑的,我才十六歲,卻已經像是活了一輩子那麼長。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醫生說我很“幸運”,我笑了,真的笑了出來,笑得停不下來,直到護士進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幫助?什麼幫助?誰能幫助我?妳嗎?妳已經死了。上帝嗎?如果上帝存在,祂爲什麼要創造這樣的世界?警察嗎?然後呢?把他抓走,然後我去哪裏?告訴誰?誰會相信一個“慈父”會對自己女兒做這種事?
      回家路上,我買了洋芋片和優格,都是他禁止我吃的東西,我把它們藏在揹包裏,回到房間,鎖上門,一口氣全吃完了,味道讓我想吐,但我還是吃完了,像是一種報復,雖然我不知道是在報復誰。
      我的訂閱列表裏全是自助心理學的頻道,如何建立邊界如何識別有毒關係如何療愈童年創傷,我一個個看一個個學然後在現實中一個個忘記,留言區總是充滿勵志的故事,某某如何從困境中走出找到新生活,太扯了,那些人真的存在嗎?還是隻是爲了點閱率編出來的?
      枻雪盟虛,她們生前未能相依共處,願死後得並葬荒丘,那麼我和妳呢?我們連生前相處的機會都沒有,只有通過這種扭曲方式聯繫在一起,妳是我的母親,我是妳的女兒,我們共享同一個男人,在生與死的兩端。

      昨晚,當他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五歲?六歲?我發高燒,他整夜守在我牀邊,用溼毛巾敷我的額頭,一遍又一遍地量體溫,眼神裏的擔憂那麼真實。那個父親和現在這個父親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還是人本來就可以同時容納如此矛盾的自我?手機又亮了,這次是他傳來的:“回來時幫我買一杯手搖飲,珍珠奶茶,半糖。”看,日常就是這樣繼續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珍珠奶茶還是要喝的,蚵仔煎還是要吃的,短影音還是要刷的,生活是一臺永不停止的機器,把所有人都捲進去,碾碎,然後吐出來。
      我付了錢,離開攤位。燈光很亮人聲鼎沸,每個人都看起來那麼正常那麼快樂,我拿出手機,打開相機,自拍一張,照片裏的我笑着,手裏還拿着吃完的蚵仔煎盒子,我在Ins上發了這張照片,配文:“夜市美食,不錯吃~” 很快就有人點贊,留言說羨慕我能吃這麼多還不胖,真假的,如果她們知道真相,還會羨慕嗎?
      快到樓下時,我擡頭看了看我們家的窗戶,燈還亮着,他在家,等着我和珍珠奶茶,我的腳步慢了下來,不想那麼快回去。我坐在樓下的長椅上,打開手機,開始看Netflix上的一部熱門劇集,劇中的人物在爲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煩惱,我很羨慕。棘閣蟄臆,我蟄伏在世界裏,用數字和虛擬的內容填滿所有空隙,影音動態搜索記錄裏那些“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被性侵”的關鍵詞,我把所有感受都壓在心底,就像她把一生奉獻給學術研究一樣,我把浩大青春奉獻給這場無聲表演。
      我的身體已經習慣了這種分裂,當他碰我的時候,我的靈魂會飄到天花板上,看着下面發生的一切,就像在看一部與自己無關的電影。械冷宮溫,身體是溫熱的,但內部機器一樣冰冷;穹剝壁顫,房間牆壁似乎在震動,但實際上靜止不動;管探淵悸,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探索深淵,引起心悸。
      我知道這不是正常生活,但習慣了,就像妳習慣了死亡,我習慣了這種活着的方式。
      最後,我還是站了起來,走向大樓入口,保安對我點點頭,我微笑迴應,電梯裏,我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確實越來越像妳了,特別是眼睛裏的洞,我打開門,他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把珍珠奶茶遞給他,他接過去,喝了一口,然後說:“織織真乖。”我笑了笑,走向房間,在關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正專注看着電視上的政治辯論,完全看不出幾個小時前他曾在我房間裏做過什麼。履霜沸羹睫承沙隕,我鎖上門,背靠着門板坐下,地板很涼但我懶得動,拿出手機,我開始整理雲端硬碟裏的照片,把那些模糊重複的不想再看到的一一刪除,就像刪除一部分的自己,一部分的記憶。

      妳的照片我始終捨不得刪,那張妳在海邊拍的,風吹起妳的長髮,妳笑得那麼自由,那是妳懷我之前拍的,肚子裏還沒有我這個未來的殺手。有時候我希望妳能化鬼來找我,告訴我該怎麼辦,但妳又從沒出現在我的夢裏,一次都沒有,超搞笑的,連鬼都不願意來找我。也許死亡對妳來說真的是一種解脫,從這個世界,從這個男人,從這個未來會殺死你的女兒手中解脫,而我,還必須留在這裏,繼續這場漫長表演。
      外面的電視聲突然變大了,他在看熱門節目的重播,觀衆笑聲一陣陣傳來,我捂住耳朵但聲音還是鑽進來,就像他的氣味他的觸摸他的存在,無論如何都避不開。我站起來,走到窗邊,看着樓下街景。車輛來來往往人們行色匆匆,每個人都有要去的地方,都有要見的人,而我,只有這個房間,這個身體,和這個永遠無法擺脫的祕密。
      優格已經過期了,但我還是打開了,酸味在口中蔓延,有點像眼淚的味道,手機不斷收到通知,國中同學的羣組正在討論明天聚會,問我要不要參加,我讀了但沒有回覆。
      參加又如何?坐在中間,聽着抱怨考試太多、母父太嘮叨、戀愛太麻煩,而我滿腦子都是昨晚的事情,是身體疼痛是靈魂麻木,真假的,我們真的活在同一個世界嗎?我知道我必須做出選擇,繼續這樣活下去,或者...或者什麼?告發他?然後呢?離開這個家?去哪裏?我能做什麼?還是結束生命?
      算了,關妳什麼事。
      再見”

      “安追,薑母鴨不錯吃誒。
      鍋深褐色液體在砂鍋裏咕嘟咕嘟冒着泡,阿雄今天特地請了假,跨越大半個臺北市去迪化街那家百年老店排隊,我躺在牀上聽見他在廚房忙活的聲音,砂鍋蓋子和竈臺碰撞的脆響,好似手術檯上器械相觸的動靜,他端進來時還特意吹了吹氣,白茫蒸汽騰起飛來,暫時模糊了那張寫滿盡責丈夫的臉,也模糊了牆上我們的結婚照。照片裏我穿着租來的白紗,笑得是個傻瓜,完全不知道有一天會躺在這張牀上,喝着這鍋號稱能驅寒補身的湯,而所謂的寒,來自於被掏空的子宮。
      械冷宮溫,手術檯上的器械是冰涼的,不鏽鋼的鑷子、探針、擴張器,都閃着冷漠的光,但子宮深處還殘留着一點溫度,那是生命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似將熄炭火在寒夜裏做最後掙扎,醫生戴着藍色口罩,露出的眼睛像兩顆浸在生理鹽水裏的玻璃珠,他說:“放輕鬆,就像睡一覺。”結果我睡出了一鍋薑母鴨還有宮絞胎溶。
      真假,這鍋湯能修補什麼?我低頭看着湯麪上漂浮的薑絲,它們蜷曲着,好似解剖圖上八週大胎兒的胎毛。鴨肉沉在底部,暗紅肌理讓我想起手術室裏的玻璃瓶,裏面裝着抽吸出來囊碎玉離的組織碎片,在福爾馬林液中緩緩旋轉,似現代藝術展品,護士還特意把瓶子拿到我面前,說:“要看一下嗎?這是妳的妊娠物。”我點點頭,像個好學生,認真看着那些在液體中漂浮的粉色碎片,它們曾經是瑩瑩。

      阿雄把湯匙塞進我手裏,他的手指碰到我掌心時我差點尖叫,就是這雙手,在手術同意書上籤得那麼流暢,現在抖得幾乎拿不穩手機,他正在看熱門影音,笑聲很假:“妳看這隻柴犬,超會裝死。”扆影窺讖,我透過手機屏幕的反光看見自己蒼白的臉,我也被困在這間充滿藥味的臥室,預言早已寫在三個月前那支驗孕棒上,那時兩條紅線鮮豔得像血,我記得那天早上,我拿着驗孕棒的手在發抖,而阿雄的第一反應是:“真假?太扯了吧?”
      我舀起一勺湯,辛辣刺進鼻腔。味道讓我瞬間回到手術檯,藥灼脈燃,麻醉劑從脊椎推入時似條冰蛇沿着脊柱遊走,子宮開始燃燒,灼燒感讓我想起小時候不小心碰到沸水鍋的邊緣,但這次是從內而外的燙傷。“多喝點,”阿雄又夾了塊帶皮的鴨腿肉給我,“爸說老薑最能驅寒。”寒?我體內最寒的不是子宮,是左胸口那個還在機械跳動的東西,手術那天我數着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光刺瞼闔,眼皮在強光下開合,看見診所用的都是飛利浦燈具,這大概會成爲我臨終前最後的記憶,國際品牌的照明系統見證血涌陣頻,燈管一共十二根,其中一根在不停閃爍,似瑩瑩的心跳。
      “瑩瑩如果還在,現在該有…”我盯着湯裏的沉浮枸杞,它們似微縮心臟在褐色海洋中起伏,“她的手指應該已經長出來了,透明的,似小蝦的腳。”湯匙掉進碗裏,“講這些做什麼?”他低頭撿起來,用紙巾反覆擦拭,彷彿湯匙沾染了不潔之物,“我們不是說好往前看嗎?醫生說這些負面情緒會影響恢復。”往前看?污瀉脂凝,那些被醫療廢棄物處理車運走的組織,現在可能已經和其餘胎盤腫瘤混在一起,在某座焚化爐裏燒成了灰,而我的罪證卻要跟着身體溫度持續發酵。護士當時給我換了張新的護理墊,單遮身裸,粗糙布料摩擦過皮膚時,我錯覺那是胚胎離開時最後的撫摸,墊子上的血跡似一朵綻放的花,中心深紅,邊緣漸變成粉紅。
      我繼續喝湯,故意讓牙齒磕到碗沿。這具身體已經陌生得讓我認不出了,乳脹胎失,今早量體重居然比懷孕前還輕四斤,可我又沒買產後瘦身藥。肚皮上還留着淡線,似地圖上被抹去的路徑通往不再存在的地方。
      阿雄又打開熱門手遊,背景音樂很吵。“等妳好了我們玩這個,”他把屏幕轉給我看,“點閱率超高哦。我們可以組隊打副本,就和以前一樣。”真夠白目的,他居然覺得我會對打怪升級感興趣,就像他以爲薑母鴨能補回那個被刮淨壁瘠的子宮。醫生當時說颳得很乾淨,語氣欣慰得像在誇獎一個認真做值日生的學生,刮宮聲音似用鐵勺刮南瓜瓢,但刮的是血肉子宮,刮淨壁瘠,這四個字咒語一樣刻在記憶裏。
      明暗相間的光影似超音波屏幕上那些判斷死活的灰度,第四周產檢時,醫生指着顯示屏說:“妳看,心跳停了。”畫面至今還儲存在我雲端硬碟的加密文件夾裏,文件名爲永夜,有時候我會在深夜打開來看,小小孕囊似宇宙中的一顆死星。

      “要不要加冬粉?”阿雄舉起,它們被紅色塑料繩捆着,似等待解剖的標本,“醫生說流質食物好消化。”我點點頭。看着他笨拙撕開包裝,想起在診所籤同意書那天他也是這樣撕着紙巾,白色碎片落在木紋桌上,似小小雪片,“房貸還沒還完,”他說,“我剛升主管,”“現在生孩子太早了,”“我還沒準備好,”“托育費用太高了,”妳的工作還不穩定。”所有理由金砵一樣明亮正當照得我無處遁形,那時的我穿着寬鬆毛衣坐在冰冷鐵椅上感覺自己是個等待審判的罪犯。
      冬粉在湯裏慢慢舒展,變成半透明絲狀物,這讓我想起手術時連接在我手臂上的點滴管,管探淵悸,透明塑膠管道里鎮靜劑正一滴一滴偷走知覺,護士按住我的膝蓋說放輕鬆,就像阿雄進入我時說的那句別怕,真假?女人的身體生來就是要被各種東西進入的嗎?被愛情進入,被精子進入,被醫療器械進入,最後被道罪德罰進入,現在身體似被多人租住的房間,在屜積遷痕的隔斷間隙,聽着牖裂穹卑形成簾薄聲淤,看着苔鏽隙生豔羨光飼盆青,覺着被用扉闔世囂打出垣墉笑砌的標記私域。
      阿雄的手機響了,是他父親。他走到陽臺接電話,我聽見斷斷續續的片段:“小產也是坐月子...不能哭...會留下病根...要多吃補的...下次小心點...流產後更容易懷孕...正好可以重新計劃...”病根?我摸着平坦小腹,那裏現在似被律抽真空的包裝袋,手術時的吸管聲至今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器鳴肉震,然後是吸徹胚消的痛感,似有人用吸塵器清理靈魂角落,下次?還有下次?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子宮是試驗田嗎?一次次播種又一次次剷除。
      湯快涼了,表面油花凝結成膜,我舀破那層膜看見暗沉湯色,這顏色似手術後期突然增多的出血,護士匆忙又加了支收縮劑,盆傾髓竭,那一刻我覺得骨髓都要從子宮流空了,整個人似被掏空的南瓜,只剩下一個空洞的殼,監測儀發出尖銳報聲,但醫生只是平靜地說:“正常現象,子宮收縮。”
      阿雄回來時臉上帶着刻意的輕鬆:“爸說週末燉當歸雞來。”他的笑容很勉強,嘴角在抽搐,似是面部肌肉在反抗虛僞表情,“他還說流產後子宮就像一塊需要重新耕種的田地,要好好施肥。”我繼續咀嚼着鴨肉,故意不吐骨頭,細小骨刺紮在牙齦上的痛感讓我確認自己還活着。脈速汗冰,手術時心跳監測儀發出規律嗶聲,而冷汗浸溼了頭下紙墊,麻藥讓我的牙齒不停打顫,護士塞了塊紗布在我嘴裏,防止我咬傷舌頭。
      想起宗教說的殺生罪業,墮胎是殺生?那每個月隨着月經排出的受精卵算什麼?保險套裏那些死去的精子算什麼?如果胚胎算生命,那爲什麼藥局的驗孕棒和避孕套擺在相鄰貨架?爲什麼同一個文明既慶祝避孕的負責任又譴責墮胎的不道德?爲什麼男人可以翻身就睡,而女人卻要爲一顆受精卵付出代價?
      超搞笑的,這種問題想多了會覺得自己活在荒誕劇裏,而我就是那個可悲主角,躺在流產牀上,思考着生命的起點與終點,同時喝着據說能補身的薑母鴨。

      阿雄又睡着了,手機屏幕還亮着,停在某個論壇頁面。我瞥見標題:“流產後多久可以恢復性生活?"配圖是張挑逗的動漫女郎,胸部大得可以引起地心引力,熱門留言:“等她惡露乾淨就可以了,最好趁她情緒低落多安慰,女人這時候最脆弱最容易感動。”另一條留言說:“流產後的女人最容易懷孕,抓緊機會,不用等下次排卵期。”
      我輕輕下牀,踩在地板上的瞬間感到步虛腹坼的知覺,浴室鏡子裏,我的臉色像煮過頭的雞胸肉,用袖子擦掉鏡面上的水汽,但面容依然模糊得像那張被處理掉的超音波照片,眼睛下面有深色陰影,似被人揍了兩拳,嘴脣乾裂起皮,似乾旱土地。
      馬桶裏還有淡粉色的血跡,我按下衝水鈕,水流漩渦似手術用的吸管。履汲江海,這雙腳走過那麼多地方,最後困在一間浴室裏,洗手檯上放着我的孕期維生素,還沒來得及扔掉,旁邊是阿雄的保險套,超薄的,我們一個需要補充營養,一個需要阻隔生命。回到牀邊,阿雄的睡顏天真到可恨,這個和我一起製造又一起銷燬生命的人,此刻呼吸均勻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手機屏幕亮了,是銀行APP的推送通知,顯示這個月的房貸扣款成功,我還有二十五年要付,而瑩瑩連二十五天都沒有。如果銀行賬戶多一個零我們會留下瑩瑩嗎?如果結婚證上的日期再往前幾年我們會歡天喜準備嬰兒房嗎?如果我的年齡不是三十五歲,如果他的工作不是那麼不穩定,如果房價不是這麼荒謬,如果托育制度更完善,如果...
      問題似薑母鴨裏的沉浮薑片,煮再久也還是辣的。我把剩下的湯喝完,油膜黏在上顎,月復軀空,月亮又圓了一次,而子宮空得似遺棄巢穴,日曆上那個標記着預產期的紅圈被某個會議提醒覆蓋,日曆已經自動把產檢標記爲已完成,真貼心啊,科技。

      窗外開始下雨,雨聲似無數孩子在哭。
      如果瑩瑩真能化鬼,我只求我是最後一個被清算的。不過她應該知道,真正的罪在這個讓避孕套在便利店隨手可得卻讓墮胎診所藏在巷子深處的世界,這個讓男人可以輕鬆說下次再來而女人必須爲承諾贖罪的世界。
      阿雄翻了個身,手臂壓在我小腹上。很重,似手術時固定我雙腿的束縛帶。我數着他的呼吸,盤算着等這鍋薑母鴨吃完,要去藥局買新的避孕藥。生活就是這樣,用補湯治墮胎,然後用藥丸防下次,手機響了,是羣組訊息,她們在討論下週的業績目標。
      我好多了,只是偶爾,在吃到特別辣的薑片時,我會想起那個來不及被辣到的生命。那個只在世界上存在了八週卻要我用一生來遺忘的生命,雲端硬碟裏還有那天早上用驗孕棒拍的照片,兩條紅線在晨光中如此鮮明,似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現在那扇門關上了,而我被鎖在外面,手裏端着一鍋漸涼的薑母鴨。
      再見”

      “元洪,涼拌青木瓜不錯吃誒。
      超搞笑的,我剛用槌子把那個男人的太陽穴釘進水泥地就突然渴望起夜市口的酸辣。青木瓜絲在塑料碗裏泛着光澤,我特意讓老闆娘多加了些花生碎,就像妳總愛做的那樣。扆影窺讖,我坐在霓虹燈照不到的角落,忽然理解她晚年爲何要隱居,世上許些罪孽需要足夠的陰影來發酵。
      他的血在倉庫地板上蔓延時,呈現出漸層,從新鮮番茄的豔紅漸漸氧化成隔夜茶漬的赭褐,我蹲下身仔細觀察,就像當年妳教我辨認織品染色度那般認真。那是家政教室,初夏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妳睫毛上折出彩虹,妳捏着我的手指觸摸不同材質的布料,說苧麻的經緯裏有颱風的記憶,絲綢的紋理藏着蠶的夢境。“默沁妳看,”妳將一塊靛藍染布舉到光下,“暴力痕跡會變成藝術,只要經過足夠的時間。”

      械冷心溫,槌子從五金行買來才三小時,金屬寒意尚未被體溫浸透,而我的心早在三年前目睹妳葬禮時就已凍結成冰。我記得那天我穿了妳最討厭的黑色衣裝,雨水順着墓碑上的照片流淌,把妳的微笑嘴角扭成哭泣弧度,真假的,他們說妳是自殺,可我知道妳是被整個世界的冷漠凌遲處死。
      比起用木棍或者石頭,我還是喜歡用拳頭打,指節撞擊肋骨的觸感會透過筋膜直抵腦髓,脈速汗冰的生理反應誠實得令人感動。第五百拳落下時,他吐出的血沫裏混着半顆臼齒,讓我想起妳日記本中被淚水暈開的字跡。妳說那男人施暴時總愛哼歌,走音旋律像鏽鈍鋸子在神經上來回拉扯,而現在,拳頭成了最精準的調音錘,要把生命樂章徹底砸碎。
      “知道解剖學最諷刺的是什麼嗎?"我用手術鉗擡起他痙攣的下頜,“太陽穴是顱骨最薄弱的區域,厚度不超過兩毫米。”槌擊聲在空曠倉庫裏產生迴音,穹剝壁顫的共鳴中我聽見十七歲那年妳在雨中奔跑的腳步聲,那時妳剛逃出魔爪,彩色衣襬沾滿泥濘卻還笑着對我說:“妳該看看我踹他的那腳。”妳租的套房總是飄着檸檬香,說要做三杯雞給我吃,後來那些植物都枯死了,在妳停止呼吸的第七天。
      當他從迷藥中甦醒時,我正用解剖刀劃開他的鈕釦,刀尖沿着胸大肌紋理遊走,像在預習外科手術,這讓我想起生理課,妳總愛在課本空白處畫漫畫,把海馬迴畫成真正的海馬,說記憶就該是遊動的生物。
      “放開我...我有女兒...”他的哀求被膠帶悶成模糊嗚咽,我擰開氨水瓶的動作微微停頓,想起妳流產時也是這樣的梅雨,“你女兒幾歲?”我輕聲問,同時將□□重新浸溼棉團,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對着擴張瞳孔覺得好笑:“但願她永遠不會遇見你這樣的男人,我像她這麼大時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可以不穿黑色。”那是體育課,當黑色運動服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男生圍着我說“大箍呆穿黑衣像移動垃圾袋,”妳從雙槓上跳下來,亮黃裙襬掀起陽光漣漪:“懂什麼?這是哥特風,超酷屠婦懂嗎?屠婦女俠!要不要吃芭樂?”後來妳說我的黑色上衣像未寫完的訃告,硬是給我縫上亮片,說這樣就像夜空有了星星。

      辣椒籽卡在牙縫,辛辣緩緩釋放。當我用電纜線捆住他腳踝時,想起妳編中國結的樣子,手指在紅繩間穿梭,說這是保佑平安的盤長結。“要這樣繞過去,”妳溫熱的呼吸響過我耳畔,“再從這裏穿出來。”現在同樣的繩結勒進男人的浮腫腳踝,律抽真空讓他眼球凸出如死魚。那年校慶,我們編的紅繩手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妳說這是契約,要永遠做彼此的共犯。
      “看看這個,”我舉起手機播放那段熱門短影音,影片他正對鏡頭暢談女兒教育,“點閱率破十萬了呢。”電擊器貼上他腰側時,肌肉痙攣的節奏與影片裏女兒彈鋼琴的手指重合,真夠白目的,暴力可以如此優雅。妳的鋼琴彈得更好,妳總在音樂教室空無一人的黃昏彈德布西,說月光是溺水者最後的救贖,後來妳真的溺死了,在浴缸裏。
      最後階段我選擇槌釘,純粹是因爲妳說過母親是木匠,他的鬢角被撕開,露出底下灰白顱腔,我忽然理解爲何妳要在寫“有些傷口必須見光才能結痂”就像妳第一次幫我剪頭髮時,剪刀擦過耳廓,“要把過去的黑暗都剪掉,”妳捏着我削下的髮梢說“以後妳就是新的人了。”
      現在坐在小吃攤前,手搖飲的冰塊逐漸融化成妳最後那杯藥的形狀,枻雪盟虛,陶然亭的冰雪終究沒能等到春天,就像我們相約要開的服裝店,設計圖還鎖在雲端硬碟裏。老闆又送來炸春捲,金黃脆皮讓我想起昨天準備的□□,那些液體在玻璃瓶裏搖晃的樣子很漂亮。妳總愛在冬天把冰冷的手塞進我後頸取暖,笑着說我是最天然的行動電源,後來妳的手成了我所有行動的能量來源,只是以另一種方式。
      “要辣醬嗎?”老闆的熱心讓我眼眶發酸。若是她知道我揹包裏還裝着沾血的手術鉗,會不會嚇得打翻那鍋熱油?就像幾年前校方發現妳手腕的割傷,第一反應是把妳移出優秀學生名單。我記得妳蜷縮在保健室牀上,白大褂是道冷漠的牆,“只是青春期的情緒波動,”他們說。真假的,原來血流成河可以只被歸類爲波動。

      穿灰色套裝的律師找到我,她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我是法律援助中心的林律師,”她推來一份文件夾,“有人匿名提供了倉庫定位。”我盯着她,等待預想中的手銬。她卻取出保溫杯倒出薑茶:“先暖暖胃,妳看起來像在冰箱裏凍了五年。”這種不帶憐憫的關懷讓我喉頭哽咽,想起妳總說真正溫柔的人從不把同情寫在臉上,就像妳發現我身上的淤青時,從來不會哭,只是默默調好藥膏,一邊塗抹一邊講冷笑話。“妳知道爲什麼企鵝的肚子是白的嗎?”妳當時這樣問,手指在傷處畫圈,“因爲這樣就不會被冰山發現了。”
      倉庫監控影像在平板電腦上循環播放,她指着某個片段暫停:“這裏,妳完全可以用榔頭重擊後腦卻選擇顳骨,爲什麼?”木瓜酸氣涌上鼻腔,我想起文獻記載顳葉損傷會強化記憶閃回,我要他死前看清自己每個暴行的細節,就像妳臨終前,瞳孔裏一定也反覆播放着那些噩夢,妳最後傳給我的訊息還留在手機裏:“今天太陽很好,我把妳送我的黃色襯衫曬在陽臺了。”
      “他妻子今早撤案了,”律師說,“她在丈夫的雲端硬碟找到四十七個隱藏檔案。”平板上出現新的照片,穿校服的女孩們像待宰的羊羣被編號歸類,手指在桌下蜷縮成拳,記得妳曾經在給我的話裏寫:“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不要找我,但要記得繼續尋找其餘正在消失的人。”“這些足夠組成團體訴訟,”她擦掉屏幕上的指紋,“但需要倖存者出面。”夜市燈火在她鏡片上反射成星羣,我想起妳臨終前凝視的病房窗戶,妳說每盞夜燈都是未完成的遺囑。
      律師輕輕按住我顫抖的手腕,這個動作讓我想起妳教我縫紉時說車線要穩,“她的遺書妳還沒有看過吧?”泛黃信紙上最後一行寫“妳且活著,一天一天地,不是離我遠去,而是向我走來,妳要相信,往後每一個嬰兒啼哭的瞬間,都可能是我在重新學會呼吸。總有那麼一天,妳會穿過這道長廊,不是終點,是我們約好的轉角。把這輩子當做漫長的課堂,我在筆記本里畫滿了記號,等妳來對答案,當鐘聲響起那刻,我會帶着妳的作業本來接妳,紙頁間還沾着當年沾着妳吃冰淇淋時,不小心滴上的甜。”

      隔壁桌的珍珠奶茶突然打翻,黑色珍珠在桌面上滾成小小星球,我注視着那些顫動圓點,想起把橛子釘入太陽穴時,血珠也是這般沿着槌柄飛濺,原來複仇不是終結,而是妳爲我鋪設的起點。
      律師將遺囑複印件收進包裏,“週一早晨九點,地檢署見。”她起身時往我掌心塞了張紙條,上面用妳最愛的亮紫墨水寫:“繼續活着就是最漂亮的報復”我打開手機,看見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彩虹,我想代妳看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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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無人收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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