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灵记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这路上除了你还有谁？”

　　“喏，给你的见面礼？”“生辰？我才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不过还是祝你生辰快乐。”

　　青衣少女取下面纱，露出一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很快，原本称得上是别扭的关心的话语变了味。

　　刺人的话一句一句地从少女口中讲出，姐姐眼中的泪水也大滴大滴地涌出，让施灵双慌得不知所措。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

　　望着头顶陌生的横梁与罗纱，施灵双的眼睛睁大望着，须臾后才一点一点地移开，快速眨动起来。

　　原来是梦啊……

　　昨日她刚刚回到京中，一时还不习惯醒来后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场景。

　　施灵双缓了片刻后伸手搭在脸上，低低地叹了声气。

　　虽然是梦，但也没比昨日发生的事好到哪里去啊。

　　她翻了个身，和在春申镇的床榻上一样背对着门，面对墙壁放空自己。

　　昨日的种种她已不愿再回想，施灵双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年如神仙一般出现在那条小巷的少女是姐姐吗？

　　她把手垫在脑袋底下，小心地把姐姐从昨日的回忆里剔出来，然后揣摩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小姐，该起床了，今日早晨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不是云娘的声音，是脆生生的年轻侍女的声音。

　　施灵双应了一声后，坐起身使劲晃了晃脑袋，开始穿衣裳。

　　她大概能猜到这段时日父亲会仔仔细细地询问云娘，早早做好了准备，所以也不觉得太过不适。

　　施灵双穿好衣衫，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后便跟随带领穿过大半个施宅走到老夫人的院子前。

　　施宅很大，仅仅是她一人的居所就比在春申镇的整个院子还要大。

　　而老夫人住在府宅的最深处，走过去要绕开府中的湖泊，花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老夫人的院子门前。

　　施灵双深吸一口气，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昨日晚上过来的教养嬷嬷所说的话，抬手轻轻敲门。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想起之前在春申镇去敲隔壁邻居的门也是这样的，脸上不禁带上些笑容。

　　等了一会，门才从里面被打开，走出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这是一直服侍了老夫人数十年的一位嬷嬷，施灵双记着昨日教养嬷嬷的话，朝她欠身：“吕嬷嬷。”

　　吕嬷嬷慈祥地笑着：“小姐随我来。”

　　第一关通过。施灵双在心里松了口气，跟着她往前走的同时在心中继续回忆请安的步骤。

　　教养嬷嬷说，老夫人的请安不多，也不繁琐，过去后行礼问安，再回答一些关怀的问题即可。

　　她通常也不会留小辈在屋室里用早膳，所以再坚持小半个时辰便可回屋用膳了，施灵双在心中如是想着。

　　她想得挺好，可一过去就愣住了。

　　吕嬷嬷推开内室的门，老夫人正端坐在中间，她的右手边坐着姐姐，左手边坐着堂哥，三个人齐齐看过来。

　　而在如此混乱的时候，施灵双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看到了内室后面的方桌上，身着绿衣的侍女们正在往上布菜，粗粗一看似乎是……早膳？

　　左边传来茶杯置回茶盏上啪嗒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十分清脆，让施灵双一下子回神。

　　她急忙欠身行礼问安：“请祖母安。”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面上神色大方，弥补了刚刚走神的失误。

　　老夫人端坐前方一直没说话，施灵双行礼的手举得有些酸，她悄悄抬起眼皮看过去，和老夫人审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这位祖母，年轻的时候嫁过来力挽狂澜与祖父共同把逐渐没落的施家抗起来，现在即便年岁大了，眼神依旧锐利，满头的白发只为她增加了不少阅历，倒是很少有其他老人的苍老感。

　　施灵双心中一凛，极快地在脑海中回忆着昨日嬷嬷是否有传授过此类事情发生的对策，可回忆无果，她思来想去只能把视线慢慢拉回来，再次聚焦在地上。

　　心头叹息一声，要是以前在庆闲那边碰到这样的情况，施灵双觉得自己肯定会朝他一直笑着，然后等着被庆闲不痛不痒地说几句，事情就算过去了。

　　可她在施家，却是不敢这样做的。

　　倒并非是众人对她不好，只能说终归隔了十年，再好的感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更何况儿时也并没有多好。

　　施灵双垂下眼帘后又过了一会，才听到老夫人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起身坐下吧。”

　　她抬头，下意识往左手边姐姐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姐姐的一只手搭在茶杯旁，轻轻用指腹敲着下方的桌子。

　　施灵双还没反应过来，脚就自发朝左边走去了。

　　而就在她走过去的刹那，施清元敲着桌子的手也停下，转为抚上茶杯。

　　两人就这样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过了两关，这让施灵双大松一口气，坐下后情不自禁地转过去看姐姐，可只看见她凝白如玉的侧脸。

　　多年未见，昨日见到姐姐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位女郎好生漂亮。

　　白皙光滑的皮肤，小巧的鼻子与饱满的嘴唇，唯独那双眼睛，和她一点都不像。

　　大伯母说，姐姐的眼睛更像父亲，内窄外宽，眼尾上翘，似丹凤之眼，而非她这种圆润下垂的杏仁眼。

　　不过施灵双很喜欢姐姐这双眼睛，看着聪慧而有魄力，就像姐姐在她心目中一直以来的形象一样。

　　“瑜方，这段时日功课习得如何？”老夫人抿了一口茶，开始向堂哥问话。

　　施灵双登时收回视线，正襟危坐，第二关开始了。

　　施瑜方拱手回答：“孙儿这段时日一直在温书，但在前几日的学堂小测中还未能拔得头筹，想来还是要多努力。”

　　施灵双用余光看见老夫人扯了扯嘴角说：“你从来都是这些话，别是在糊弄我。”

　　“孙儿不敢。”施瑜方说着不敢，但眼神中流露着轻松，看不出有多不敢的样子。

　　“清元，你最近如何？我听说这段时日你不练古琴，也不作画，倒是古籍书卷看得多？”老夫人转头，第二个问向她的姐姐。

　　施清元明显比施瑜方沉稳不少，她点头说道：“是的祖母，近来觉得琴曲有些到了瓶颈，气温也不适宜作画颜料的取用，就将心思多放在了书卷上。”

　　“祖母不嫌我来藏书阁太过频繁便好。”施清元说完，嘴角提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藏书阁也位于施宅深处，半挨着老夫人院子旁。不过姐姐的这句话意思肯定不只在表面上，施灵双琢磨着，听见老夫人笑了两声：“祖母怎会嫌你，你静得下心，可与瑜方不同。”

　　施瑜方疏朗地笑：“这么说来，您是不欢迎我？”

　　施灵双却无法和他一样笑着，老夫人已经看向她了。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迎上老夫人的视线，抿唇绽开一个笑容。

　　施灵双自己不知道，她脸上的这个笑容很淡，而且瞧着有些僵硬，光是看着都能看出她的紧张。

　　施清元握紧茶杯，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老夫人的表情，老夫人神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内室里安静下来，施清元的左手放在衣裙上，手指忍不住来回摩挲的裙布。

　　正在她不动声色地再次看了眼老夫人的神色，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老夫人开口说：“灵双，院子可还住得习惯？要些什么记得和身边人说。”

　　施灵双听完一愣，这句话看似是个问句，但根本要不了她回答什么，反而更多像句嘱咐。

　　她肩上无形的担子好像被卸下，施灵双的表情从容许多，轻快地开口道：“还习惯，多谢祖母关心。”

　　老夫人点点头，看上去也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反倒是旁边的施清元偏头看了她一眼。

　　还没等施灵双高兴地和她对视，施清元就把头转回去了。与此同时，她听到前方的老夫人说：“今日我让小厨房多备了早膳，你们就留在我这里用早膳，我已派人已经知会过你们院中的管事了。”

　　施灵双感觉刚刚被卸下的担子又回到了身上，她欲哭无泪地起身，跟在施清元身后，走在最后面走到了已经布好全部早膳的方桌旁。

　　他们三人三个位置，可不论是坐在老夫人对面还是旁边都不怎么样，好在这样艰难的问题不用她自己解决，老夫人一句“两个姑娘家坐我旁边”帮她选好了座位。

　　施灵双坐下来，就有侍女站在她身后开始布菜。

　　她一开始还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施清元就坐在她的对面安静用着早膳，她就学着姐姐的模样一样默默吃着。

　　记忆中昨日的教养嬷嬷好像提过一句，老太太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施灵双见桌上无一人讲话，便愈发放下心来吃着早膳。

　　趁着用早膳的功夫，她在脑海中用心回想着关于坐在自己左侧的这位堂哥施瑜方。

　　施家人丁本就不多，她这一辈的孩子更是一共只有三个，除却她，还有这位堂哥和她的亲姐姐。

　　表哥是大房嫡子，也是大房中唯一的孩子。与她父亲不同，大伯父是有侍妾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只有表哥一个孩子。

　　小时候还未离开京城之前，她只记得大伯父对表哥的看管很严，表堂哥总是闭门不出地在屋子里头温书。

　　有一次好像是姐姐带着她偷偷跑来看表哥学习，还拉着堂哥出去玩。被大伯父发现训斥了两句，把堂哥吓得不轻，回去就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为这件事，她父亲似乎还去找了大伯父一趟。

　　不过施灵双不能肯定这件事确切是这个模样的，她怀疑自己记漏了些内容，因为昨日认人的时候，大伯父十分和蔼，也看不出对表哥有多严厉的样子。

　　施灵双偷偷瞄了左侧的施瑜方一眼，他的坐姿很放松，整个人懒懒的，称不上很松懈，但也绝非是被看管着的时刻绷紧的模样。

　　这顿早膳就在施灵双的左思右想中度过。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后，她还不敢完全放松，直到向右转了个弯，施灵双才长舒一口气。

　　施瑜方一出来，就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左拐往施宅后门走了，现在走在她前面的只有施清元。

　　她刚松下一口气，就见到前方施清元的脚步站定。

　　“祖母的请安基本一月两次，不出意外的话下次是四月初一。”施清元侧着头，没有看向她，“对了，帮你是因为祖母年纪大了，你别想太多。”

　　施灵双原本扬起的笑容定在脸上，她慢慢把头垂下来，听着施清元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看吧，姐姐不会像梦境中那样怒然带刺，但也绝不会给她任何靠近的希望。

　　两人的院子相邻，她原本还以为能和姐姐一起走回去的。

　　施灵双盯着施清元远去的背影，落寞地发现对方在两人分别的十年里只有那身青衣一直没变。

　　姐姐从前是张扬直接的，而她现在看上去，就好像面对外人的叶哥哥一样，周密且疏离。

　　想起叶哥哥，施灵双的手缓缓抬起扶住额角，试图打断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在她几乎要到头痛的地步时，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灵双？”

　　施灵双慌忙睁眼，前方立着一位身着宝蓝色衣衫头发挽起的妇人，妇人身后跟着一名侍女。

　　她从昨日的回忆里确认了一番，行礼道：“大伯母。”

　　站在前面的兰氏脸上笑容真切几分，温和地看着她：“灵双啊，刚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

　　施灵双忙着和大伯母回话，也就没有注意到原本走在前方的施清元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见到是兰氏后，她脸上的表情才略微放松几分，不确定地再次打量了一眼施灵双才离开。

　　施清元离开前，把身旁跟着的贴身侍女红卉暂且留在了原地观望着二人，而她本人，则在心底忆起刚刚请安时老夫人对施灵双说的那句像是同他们一样的问句的语句。

　　她想，也许老夫人对待施灵双的想法会与自己预计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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