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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鹿
“滴答——”
四方屏风摇曳的枝影静止,镜花水月的幻象应声碎裂。
牵引着宫粼后颈的皮影线应声垂落,余温未散,周雪酌数年间的悲欢离合仍在宫粼心间回荡,像一缕幽怨的残息拂过。
“看够了?”蜃楼托着腮,触腕懒洋洋地卷起一张骨牌,“黄粱梦醒,该出下一张牌了。”
不待宫粼开口,严禛已上前半步,抬手虚扶向他肘臂,指尖将触未触又悬停于寸缕之外,轻声问:“师尊,发生什么了?”
任离跟江阎也满目茫然地望着他。
……这么说,方才一幕幕身临其境的前尘旧梦,都只有他看见了?
指尖在腕间轻抚,宫粼心念电转,了然向严禛递去一道安抚的视线,言简意赅:“你们还记得周榭先前说,他叔父周雪酌曾经深受祖父厌恶吗?我知道个中缘由了。”
听见这个弹指间化作一具狰狞尸体的少年名字,另外三人都恍惚了下。
言毕,宫粼又觑向毫不掩饰看好戏神气的蜃楼,眸光似雪中磷火,笃定道:“所谓的好戏,就是谁赢得对弈,便能顺着自己身上的皮影线,看见所牵引的那段往事?”
“聪明。”蜃楼支着下巴,目光扫向其余人兴致勃勃地问:“那么下一位轮到谁了?”
宫粼却没搭腔,反而问:“你一介海妖,处心积虑引我们窥探周氏秘辛,究竟所图为何?”
“——皮影师。”
严禛忽然接道:那个得罪贵人枉死的皮影师,难道周府子女接连殒命,是他的冤魂在复仇?”
任离恍然:“海妖生性食人,所以他们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一个在当涂城内搜刮童男童女,一个借机铲除周氏后代?”
“等等,不对啊。”江阎抬手打断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周氏家主周霜醉为什么行事遮遮掩掩?”
“……喂。”蜃楼见他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视自己为无物,再次语带不满地催促:“你们到底还玩不玩了?”
上一局全凭侥幸,这会儿宫粼腰侧的血窟窿堪堪止住了血,但也够严禛胆战心惊的了。
说什么他都不能再让宫粼以身涉险。
谁知严禛正欲应战,面颊惨白的宫粼却缓缓开腔,轻声冲江阎道:“该你了。”
“啊?哦。”江阎先愣了愣,看他江山尽在掌握的怡然神色,俨然早已草蛇灰线布局千里,遂胸有成竹地安心上场。
“过来点。”宫粼招了招手。
严禛跟任离立刻凑上去等他吩咐。
宫粼:“别等会儿血溅到你们。”
另外两人:“?”
荧荧蓝色水流翻涌,双方的骨牌悬空对峙片刻,同时翻转。
又是镜照花。
出师不利。
牌面显现的瞬间,蜃楼发出一声轻快的嗤笑,触腕凌空一点。
一道青黛色巨浪挟着千钧之势当头压下,“啪”地拍在江阎身上,将他直接掀飞出去,径直栽进了角落冒出的硕大蚌壳,只剩两条腿在外奋力地蹬动。
不待众人反应,那蚌壳又“噗”地将浑身裹满滑腻黏液的江阎吐了出来,刚晕头转向地扶膝起身,脚底又踩到一颗滚圆的珍珠再次滑倒,一路稀里哗啦地滚出去老远。
严禛:“……”
任离:“……”
宫粼面上不显,强忍笑意看着四仰八叉的江阎面色铁青地爬起来,甩了甩滴滴答答的腥臭黏液,几欲干呕:“……这什么东西?”
“哎呀,又忘了告诉你们,每局的惩罚都是不一样的。”瞧着江阎的窘态,蜃楼总算解气地眉飞色舞道,”继续。”
还没来得及站稳,两侧骨牌徐徐露出一株幽兰,一池溪水。
“铛——!”
喧天的锣鼓声猛地炸响!
数十张绢缎屏风迷阵后,面目模糊的水魅戏子凭空跃出,扛着各式乐器围住江阎敲敲打打,为首的花旦更是抡起重锤,不由分说便朝他脑袋狂风暴雨般砸下!
“咚!咚!咚!”
沉闷而密集的鼓锤敲得江阎眼冒金星,叮里哐啷好一阵热闹,花枝招展的水魅戏子才迤迤然扬长而去,隐匿进黑漆沉暗的螺钿屏风。
严禛:“……”
任离:“……”
鲜血沿着挺直的鼻梁滑落,江阎抬手抹开额角血痕,湿透的暗红长发被随意拨向耳后,缓缓掀起眼皮,浸满绯金色泽的瞳孔,陡然倾泻出迥异于平日的冰冷威压。
原本的散漫气质荡然无存,江阎面无表情地盯住高踞上座的蜃楼:“你故意玩我是吧?”
“咳、咳!”正笑得前仰后合的蜃楼对上他幽邃的眼珠,表情一僵,盘叠的触腕说不上缘由地朝后蜷缩了一下,“……下一个是谁?”
眼下江阎手头只剩一张骨牌。
宫粼唇角飞快压下,朝目瞪口呆的任离使了个眼色,又示意淋成落汤鸡的江阎退回来。
经历过适才两轮险象环生的牌局,任离心有余悸,正要抬脚,宫粼蓦然倾身贴近,耳语几句。
任离听罢,心头拧紧的弦悄然一松,这份单独关照的提点像雪光映窗,照出满室清辉。
“这样盲抽盲打,听天由命有什么意思?”他低头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掩去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再抬眼时已神色如常,扬声道,“不如我们各自明牌,再行对弈,如此是攻是守,全凭筹谋。”
蜃楼大方应允:“无妨。”
宫粼几步退开,身侧的严禛又即刻清水兜豆腐似的,虚虚抬手护住他腰侧伤口:“师尊方才跟任离说了什么?”
“我说这海妖跟你一样,性喜工整,见不得半分杂乱,左手替我拿几袋子药,右手也得拿差不离的。”宫粼却毫无顾忌地顺势斜倚往他臂弯一靠,“你看四面八方的屏风,布局何其严整。”
隔衣传来玉石般的冰凉凉,严禛却觉得腕间不自在发起热来,指节不着痕迹地蜷了蜷,他一点就通:“师尊的意思是,先前几局下来,镜牌跟花牌各出了三张,水牌只出了两张,若是明牌对弈,他势必会顺手掉多余的那张牌?”
宫粼颔首。
一旁的江阎满脸幽怨:“……师尊,你刚才怎么不跟我说。”
宫粼义正辞严:“总得有人先探探虚实,才能看出他的路数。”
江阎哑口无言地抹了把脸。
思忖须臾,严禛又问:“若是他不按常理出牌呢?”
宫粼偏过头,口吻半开玩笑地跟严禛霎了霎眼:“那咱们这回也得站远点。”
严禛:“。”
话音甫落,萦绕荧蓝光辉的骨牌便环绕任离悠悠盘旋,他凝神看去,心中将宫粼的提点与先前牌局一一印证,抬手点向正中那张花牌。
“泣露香兰。”任离清声道。
蜃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任离笃信的神色,触腕卷起一张骨牌。
牌面显露,正是一张蓝溪之水。
此局,任离胜。
“啧,倒是让你算准了。”蜃楼瞥了眼胜负已分的牌面,百无聊赖地蟠曲触腕戳了戳卧榻,“行吧,愿赌服输,那就给你们看个够。”
悬空的花牌翕然碎成纷纷扬扬的缤纷细瓣,在微澜的水镜落成纤薄的皮影形状。
“铛——”
珑璁鸣响,似定音锣敲在台前。
眼前景致如深井死水洇开波澜,任离阖目恍了恍神,心海仿佛像被银线牵引,视野在一刹那断开又重合。
先是一双骨架窄挺匀称的手。
刻刀在指间轻灵地游走,勾勒出夜行游女繁复的羽翼。
接着是敷彩,笔尖蘸取朱砂石青点染在镂空的间隙,色彩在皮胎上徐徐晕染,仿佛为妖灵披上了瑰丽羽衣,最后的缀结,三根丝线穿引过皮影的骨眼,最后一个活结系紧,栩栩如生的夜行游女翅尖轻颤,好似眨眼就要挣脱皮胎,振翅入梦。
枯庭积雪深厚,六角亭的石桌上铜镜倒映天光。
任离睨见“皮影师”转身提笔,满含戏弄却轻柔地在清丽少年的面颊又落下几道墨迹:“完了,这下真成小狸奴了。”
周雪酌故作愠怒地粗声粗气喊他的名字:“阿漪。”
皮影师唇角折出一弯笑,开口却是:“等最后一场大戏结束,我们就一起离开当涂,怎么样?”
似乎是从未想过的念头,周雪酌瞠大双目,整个人怔了半息。
“……我们一起离开?”
“对啊。”
“去哪里呢?”
“大千世界,悠悠天地。”
微末的光从周雪酌眼底慢慢浮上来,他顿了顿,又像不敢相信似的:“当真?”
皮影师伸出手:“拉钩。”
周雪酌忍俊不禁,却也郑重将手指抵上,但接着他又忍不住担忧道:“可你的家人亲眷总是挂念,若真一走了之,日久天长你总得回去,万一往后我父亲找上门,因此连累了他们,那该如何是好?”
皮影师笑了:“我父亲早年在广陵为官,后来家道中落,双亲俱亡,我也成了流民,幸得老皮影师傅传授手艺,我才能混迹于这十丈软红尘里讨口饭吃,我的牵挂就一个,所以你且安心。”
周雪酌略显紧张地追问:“……那一个牵挂是什么?”
皮影师伏在石桌,下巴抵到臂弯。
他缓缓抬眸仰视周雪酌,指尖一挑,三根皮影牵线应声微动。
一团圆咕隆咚的地府五小鬼被他调兵遣将般吊了过来,轰轰烈烈地一窝蜂扑进周雪酌怀里。
“是你呀,是你呀。”
地府五小鬼唧唧喳喳。
周雪酌这下彻底笑开了怀:“哈、哈……”
似乎是觉得那地府五小鬼青面獠牙又肥美憨态的模样实在滑稽,他捂着肚子,笑得厉害,又似乎是因为别的缘故,他笑着笑着,颗颗泪珠已经一小池雪霰似的浸透了浓墨重彩的皮影,哭得也很厉害。
皮影师吓坏了。
他从来没见过周雪酌这副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皮影师张皇失措地想替他擦拭眼睑的泪水,顾忌指间乱糟糟的颜彩,又手忙脚乱地停住,“要是我说错什么话,你就权当是我脑子糊涂了。”
周雪酌摇摇头,却也没多作解释,只是轻轻吁了口气,抬眼郑重其事道:“好。”
少顷,皮影师才听明白他应允了什么。
皮影师本出身清流门第,幼时父亲遭人构陷,全族被押往北地流放。途中幸得母族相助,他才侥幸逃脱。若按话本传奇,他合该卧薪尝胆以雪家仇,可双亲性情豁达,并不指望他重耀门楣,饮痛嗜恨地活一辈子,只盼着他顺遂无虞地安度余生。
自此,皮影师形单影只亦无拘无束地踏遍了大阑的南水北地,从籍籍无名的学徒成了声名鹊起的名家。
可他终究遇到了周雪酌。
不再茕茕独立,也不再心无挂碍。
若要带周雪酌离开当涂,必得先除掉周氏家丁的追捕之患,他还未来得及筹划出万全之策,周雪酌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眸底生辉地说:“有人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周雪酌终日被锁困于周府的废园,能见到的活物除了每日送饭的仆从,翻墙潜入的皮影师,就只有总是浓夜阒然而至的弟弟周霜醉。
但周霜醉也并非掌权之人,纵有相助之心,怕是也力所不逮。
因此,周霜醉向兄长献上了一策。
等皮影师知晓真相时,他的尸身已如同一尾被弃入枯井的金鱼,陷落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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