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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二)
他似乎又做梦了,也似乎没有,因为男孩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非常舒服的感觉。他醒来时闻到一股清新的花香,小齐亚还蜷在另一边,睡得脸颊红扑扑的。
“你醒啦。”齐亚轻声说,“稍等一下哦,现在饿了吗?”
小艾萨愣愣地看着他,刚刚从睡眠中脱离的大脑,还不能理解面前的场景。
——魔法师在给主教编头发。
神职者的紫色长发披散开,一部分绸缎似的垂在身后,一部分被皇族珍惜地捧在手上。男孩闻到的花香,来自于二人身边架着的铜盘。娇艳的鲜花堆在盘子上,花瓣上还戴着晨露。小雏菊、白山茶,还有些别的孤儿认不出的花朵,被齐亚挑剔地一一选过,其中最漂亮、开得最鲜艳的那些,则有幸被编进神官长长的发辫里。在整个精细又漫长的过程中,神职者就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大型娃娃,一言不发的任齐亚摆弄,无论对方是要他低头、偏头,还是帮忙拿着一缕分好的头发。
“你想要编吗?”齐亚竟然还有功夫问男孩。
小艾萨同样留着长发,但是还没有主教的长度,只堪堪过了肩膀。
“为什么要编头发?”他突兀地问,话一出口,就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果然,主教不乏嘲讽地笑了一声。齐亚从铜盘里面选了几朵金灿灿的小雏菊,耐心地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过节呀,宝贝。”
因为过节,所以要编平日不会编的复杂的头发,要穿漂漂亮亮的新衣服,要吃其它时候不会吃的美食,还要和珍惜的朋友与家人一起度过。
某种意义上说,今天才是孤儿度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送冬节。可是他心里除了喜悦,还有说不清楚的不安和惶恐。他从来不是恐惧困难,害怕未知的孩子,可是他现在却很害怕要结束这段奇妙的旅程,
不是因为舍不得比孤儿院更优渥的物质条件,而是因为不想离开奇迹般才认识的人们。他在一个冬日被父母抛弃,冰霜和严寒既然都无法杀死那个婴孩,那么任何□□上的折磨都无法打败他。当他除了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一无所有的时候,没有任何事情和挑战能够让他害怕。可是当他拥有了一些曾经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便开始因此忧虑和害怕了。
我不想要过节。他想说。如果它代表着我将回到那个灰扑扑的过去,要再过十多年漫长岁月,才能遇见齐亚,我一点也不想要它来到。男孩还要等待那么长的时间,比他现在活过的岁月都要久得多。
可是他也不愿意让自己幼稚的想法,影响到齐亚的心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魔法师一点一点用花朵点缀好了主教的长发,发丝像是紫色的丝线,被魔法师灵活的手指编织成精美的网。等金发青年终于把最后一朵白色的山茶花,掖进恋人的发尾,后者的头发简直成为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齐亚拿着镜子给艾萨瞧,“怎么样,好阁下,喜欢吗?”
“很漂亮。”艾萨说,“每一年,它都变得比上一年更加好看。”
“那当然啦,我可是有好好练习的!”金发青年得意。他转过身,抱起了呆在床上的孤儿,像是抱起一只身体拉长的猫咪。猫咪被他安置在了另一张凳子上。
等到小艾萨也顶着插着花朵的发辫了,小齐亚才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哇。”小齐亚感叹,“今天的‘春风神’,是有两位吗?”
送冬节,同样也是春风神的生日。所以如果哪一家里,选了一位家庭成员来当“春风神”的代表,那也不奇怪。作为春风神的代表,他或者她也应该要被那些能代表春天的东西装饰,花环就是很常见的标志。
“我们家一般都是我妈妈,因为每次投票,我爸爸总是投我妈妈。”小齐亚和小艾萨说。
小艾萨下意识想要摸摸自己垂下来的发辫,但是又在碰到花瓣前收回手。“我不知道。”他难得有些局促,“孤儿院里面没有这样的传统。”
“所以这次是艾萨第一次当‘春风神’!”
“可是,‘春风神’又需要做些什么呢?”
“烧雪人的时候,第一个去点火?”小齐亚不确定地歪着头。
小艾萨想了想,觉得如果只是这样,自己还是可以做到的。
伯纳德是在快中午的时候过来的,一起过来的还有老伯纳德夫妇和伯纳德小妹。小艾萨从来没有面对过老夫妇这样的长辈,和书里面写得那种溺爱孙辈的长辈一模一样。老夫人一见到孤儿,就亲亲热热地把他抱在怀里,还捏了捏他的手臂,半是埋怨、半是疼惜地说,你怎么这么瘦,胳膊上一点肉都没有?都来这边这么多天了,齐亚他们就没有把你喂胖一点吗?
她还帮男孩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现在那些白色、金色的花朵,在他发辫上缠得更紧密一些了。
大概是为了展示恋人的成果,主教阁下今天连神官帽都没有戴,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发辫,和盘在发上的鲜花。佩里大概有点没眼看,对齐亚说:“你还没编够呢?这都第几年了?”
“我想每一年都编啊。”齐亚态度坦然,“说实话,如果你有这个机会,你难道不会想要给卡洛琳编头发吗?”
佩里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女爵。卡洛琳今天同样编了复杂的盘发,不过头上装点的不是自然诞生的植物,而是由岩石结晶拼凑而成的铃兰花。小卡洛琳和她头上同样别着铃兰花样的水晶发饰,手肘上还挂着一篮装满了迎春花的小木篮。她们俩今天的裙子配色也是同一个色系,像是一支相互衬托双头花。
“好吧。你说得对。”商人抱着手臂说。
齐亚耸耸肩,露出那种“瞧我说什么来着”的神情。
似乎对二人的对话有所察觉,卡洛琳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下午依然是和假雪人一起度过的。他们四个终于还是敢在今天天黑之前,成功做出来了一个白色的假雪人。小卡洛琳要给雪人手里面放一颗“珍珠”(当然也是染过色的草团),说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小艾萨回忆了一番院长会拿出来烧掉的雪人,不太确定地说,那另一只手,要拿着教义书吗?
由于制作一本可以燃烧的假教义书,远远超出他们四个的能力范围,这个提议被否决了。
“所以你们俩家里的雪人,有什么特别的传统吗?”小卡洛琳问。
“没有。”佩里说。
“没有呢。”小齐亚跟着点头,“就是最普通的雪人。”
“那么现在雪人做好了,下一项任务是……”
“做一道菜!”
虽然大人们十分乐意看见几个孩子参与其中,但是绝对不准他们碰刀具,也不准他们靠近火的。所以最后留给他们的任务,只剩下了给洗好、切干净的蔬菜和水果摆盘。
中途大人们分别过来瞧了他们几个一次。齐亚最先来,他都还没有来得及踏入厨房,只是出现在门口,就遭到了厨房帮佣们的联手抵制。
“不行不行!您快回去!您不可以进厨房!”
“不是,我就看看?”齐亚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委屈。
“看看也不行!谁知道您又会突发奇想做出什么事!”一位厨娘尖叫,“上次您可是火龙果块和巧克力扔进了炖肉里面,甚至还配上了盐渍樱桃!”
虚弱的反驳声:“我就是灵机一动想试试……”
更大声的尖叫:“去您的实验室里灵机一动吧!”
金发青年灰溜溜地走了,只留下一筐新鲜的莓果。四个孩子面面相觑。小齐亚茫然地“啊”了一声。
小佩里宽慰地拍拍他肩膀,“没关系,虽然这个未来的你已经这样了,但是你还可以改嘛!”
小卡洛琳点头,“确实。”
小齐亚转头去看小艾萨,后者也只能心虚地偏过头。
“好吧。”小魔法师失落地说,“明明听上去感觉不错呀?”
在这段小插曲之后,佩里和卡洛琳一起来了。他们俩什么都没带。帮佣们客气又恭敬地和两位客人行礼,得到回应后,又很快去忙自己手上的事情了。
商人为自己解释:“主要是爸妈不放心你们几个,硬要我来看一眼。”
女爵跟着说:“这是‘我’第一次进厨房,所以我来看看你习不习惯。”
“我觉得挺有趣的。”小卡洛琳回答,“而且我们也没做什么,就是摆个花”。
小佩里躲开了商人的手,后者看起来原本想摸他的脑袋,遭到拒绝,手也没收回去,而是转而去揉旁边小齐亚的头发。更年幼的孩子倒是没有躲开,还朝大人笑了一下。当商人揉乱了金发男孩的头发,再度抬起手时,小艾萨警惕地退后了一步,瞪了他一眼。
佩里似乎有些无语地看了孤儿一眼。他收回手,小卡洛琳忽然插话了。
“伯纳德先生,”女孩俏皮地说,“我头上的铃兰花,你能帮我看看,它歪了吗?”
在女爵玩味的目光里,伯纳德先生蹲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女孩头上的铃兰花。
“没有歪。”佩里微笑着说,“很衬你的红发。”
艾萨的到来,有些出乎孤儿的意料。
神职者一出现,除了正在看火的帮佣,其他人立刻停下了活计,恭敬之余,还有几分拘谨。在神官扫视整个厨房的时候,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似乎生怕对方皱一下眉,然后说出什么批评的话。
幸好,主教阁下这次不是来视察厨房工作情况的。他简单地看了一圈,视线就落在年幼的自己身上。
“我找你。”艾萨说,“和我出来一下。”
被点名的男孩僵硬了一瞬。他避开另外三个孩子有些担忧的目光,沉默着和年长者离开了厨房。神官同样一言不发,把男孩一路领到一块露台上。与其他三人不同,艾萨从来没有牵过男孩的手,哪怕那是年幼的自己。他好像也从来没有心疼过孤儿,尽管他自己就是从孤儿的身份长大。
“齐亚一直想要我和你好好谈谈,所以我来了。”艾萨直接地说。
这就不奇怪了,小艾萨心想。他了然:“但你其实没什么想要和我说的。”
“是的。”成年人说,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年幼的自己,“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或许在不少人眼中,神职者的过去称得上坎坷,但是艾萨自己却从不觉得。无论在旁人看来有多么困难,只要他战胜了它们,那就通通不值得一提。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得到齐亚额外的心疼,他甚至都不会在恋人面前提及自己那些“可怜悲惨”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或者说,正是因为发现每当他偶尔透露自己过去的经历,会得到齐亚怜惜,会让齐亚更加顺从纵容自己,艾萨才意识到,原来那些被他当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还可以是在恋人面前卖弄的武器。
我小时候没有吃过糖,只在冬天高烧得快要死掉,照顾我们的修女都以为我活不下去的时候,才被喂了第一口糖水。我曾经被别的孩子们排挤,因为我学得更快、更好,可是每一年能够通过考核,成为神官的名额总是有限的。我也曾经被贵人的马仆抽过鞭子,因为我没有在马路上立刻给他们让路。我刚刚成为神官的时候,总是被交付最麻烦也最危险的任务,因为除去神官袍,我只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孤儿,既没有得力的家族,也没有高贵的朋友。
当他第一次在齐亚面前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软敏感的恋人,差点为他落泪。齐亚紧紧地抱着他,并且为了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道歉——明明不是齐亚的错呀,明明艾萨不是因为齐亚才经历这些。可是齐亚的拥抱和抚摸是那么温暖,令艾萨沉溺,齐亚泛着水光的眼睛,又是那么令艾萨欣喜疼惜,所以狡猾又聪明如艾萨,这个从为自怜过的坏家伙,学会了怎么在恋人面前,用悲惨童年来包装自己。
反正他没有撒谎,不是吗?
他狡黠地卷起舌头,仿佛蓄势待发的蛇类。他主动拿脸颊蹭着齐亚的手心,眨着那双被许多人夸赞过的蓝眼睛,嘴角翘起的弧度都经过精心设计。
——如果是为了遇见你,齐亚,就算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再多,那也是值得的。
哦,天哪。当他说出这句话,齐亚根本不会拒绝他任何事情。
而渐渐地,他也开始倾诉更多。
我第一次杀人,是因为对方想要强迫我。
我割开了我的额头,一次次在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重新割开伤疤。我欺骗他人相信,这道十字伤痕,真的是一道永不消退的圣痕。因为我需要神赐的恩典,作为我向上攀登的名望。我憎恶那些没有才能,却因为高贵的血脉而有权势的人,当我剥夺他们的生命,我从来不会因此内疚,而只会感到喜悦。
你会原谅我吗?齐亚?
齐亚接纳他。
“我不同于卡洛琳,我没有想要挣脱的束缚,也没有想要弥合的家人;我也不像伯纳德,会一直因为自己的无能而郁愤。在遇见齐亚之前,我从不相信公正与美德的存在,哪怕现在,利益也是驱动我行动的目标。我爱护领民,是因为他们是我和齐亚的共同拥有的子民。”成年人冷笑一声,“齐亚说你最近老在做噩梦,担忧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未来,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因为‘我不是个好人’,这个早就明确的事实,而噩梦缠身的。”
“我知道。”男孩说。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他才会产生误解。而后来艾萨的反应,也加深了他的认知。主教那么自然地把男孩关禁闭,带他去血腥的监狱,在另一个自己面前,全然展现出自己冷血又残酷的模样。
他抬头看向神官,两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闪着同样锋利又尖锐的光芒。
“我不会害怕自己。”
“你在害怕要回去。”艾萨一阵见血地指出,“因为这里不属于你,这是属于我的未来,他们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齐亚。”
“我知道。”男孩抿了抿嘴。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早在很久之前就明白。在他摔碎了茶杯的夜晚,当齐亚忧虑地推开房门,金发青年第一个去查看的是神官的手指,确认他的宝贝阁下没有受伤后,才来拥抱男孩。
从那一刻起,孤儿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齐亚这份毫无保留、全然偏纵的爱,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男孩当然也分到了齐亚的爱,魔法师爱他如同爱自己的兄弟,又因为孩子特殊的身份,而多了一丝纵容和优宠。他那么信任男孩,是因为艾萨未曾辜负他。更不要说懵懵懂懂的小齐亚,金发男孩连大人们的喜欢是什么都不清楚,但是小魔法师,依然对新朋友倾注了自己所有的全部喜欢。
为什么要让我提前目睹,提前体验,提前知道这种宝贝的存在呢?为什么要让我短暂拥有它,却最终会还要长久地失去它?
我不想这个奇迹消失,可是我又知道,一场梦,不论有多么美好,做梦的人也总是要醒过来的。
“你可以回去和齐亚复命了。”孤儿讽刺地说,“我会把情绪收拾好的,绝对不会影他们过节。不用装作很在乎我的样子。你的圣痕,你是自己割开的吧?能伤害自己身体的人,怎么会关心‘自己’呢?”
艾萨挑眉:“我多少还是有点关心‘自己’的。说实话,包括我让你知晓监狱的存在,更多只是想要你得到一点教训。你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听消息的,很大可能也会告诉小伯纳德。”等两个胆大包天的孩子被士兵抓住,神职者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叫两个自信的小鬼体验大人的险恶。只不过他没想到,小齐亚竟然也会一起跟着过来。
“对不起——不是对你。”小艾萨说,“我没想到魔法发动会那么快,会把齐亚也带过来。”
“这不全是你的责任。我也没有想到,齐亚之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阵法的存在。”艾萨好歹说了句公道话。他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轻笑着道:“但是齐亚……齐亚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男孩的语气有些紧张:“你们俩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神官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抬手抚摸自己颊边滑落的碎发。他用一种夹杂着炫耀和崇拜的口吻说:“你知道,齐亚是怎么知道,我杀过人的吗?”
孤儿神思不属地回到了厨房,差一点被门槛绊倒。小齐亚立刻贴了过来,抓住了新朋友的手。
“艾萨?阁下找你说了什么呀?是批评你了吗?他是不是误会了你什么呀?”
小艾萨低头看着金发男孩担忧的表情,手指在抽回和握紧之中徘徊。他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露出一个寻常的微笑:“没有的事,只是他知道我最近在做噩梦,有点担心。”
“哦,那就好。”小齐亚松了一口气。
“你做噩梦?”小佩里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你还会做噩梦?”
“佩里!”小齐亚不满,“你这样说话很没有礼貌的!”
“啊啊,好吧,是我不好,对不起。”棕发男孩抓抓头发。他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故意不看着小艾萨,说:“但是如果是祛除噩梦的话,我听说,在枕头底下压一枝月桂树枝很有用,你可以试试。”
“还有睡前喝一杯牛奶?”小卡洛琳也跟着提议,“书里面也写过,被月光照耀过的香囊也很有用,艾萨阁下应该有很多这种小道具吧。如果你不想和大人们开口,我们可以帮你去要。”
“谢谢。”孤儿说,他用力握紧了小齐亚的手,“但是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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