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作者:舸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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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萦转


      夏川从榻上绵软而缓慢地起身,摸索着床沿与门栏,一点点的挪出门去。

      在跨越门槛时,却是不知踢倒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哗啦啦撒了一地的声响。

      他站在原地,又听见一串轻捷而有活力的脚步声赶忙前来,蹲在地上,将东西全拾起,站起了身来,夏川他这才走上前去。

      依托那一点模糊的光与色,夏川将手放在吕肆海毛茸茸的头顶上,又划过他的脸颊,大人掌心几道刚结痂的细小伤疤蹭的他有些痒,于是哼笑出了声。

      ——距他失明那天起,已过去了半个月,立秋过后的天气依旧十分炎热,雨也不见多起来。

      夏川比自己想象当中还要适应这样不便的生活。

      他学起事情来十分快,不要两天,便将屋内每一个转角的具体位置丈量了出来,随后便可一个人在屋中走动,照顾起自己的部分起居。

      失掉光明,亦不代表失掉所有活着的愿景。

      夏川一步一步走到累趴下了的李澜毓身旁,很轻很轻地抚摸她的耳垂,同样很轻很轻地揉捏着夏浔的五指。

      这个女孩的名字,最终定为——夏浔。

      一日,夏川托吕肆海将好些个漂亮的单字抄写下来,而后自己再顺着那风干的墨迹,一点一点触摸体会着。最终选定了“浔”一字:有澈静明通、福寿安康之意。

      于是这个目盲的慈父很怜爱地怀抱着夏浔,贴在她耳畔对她说:

      以后小夏一定会同你的娘一般心灵纯净,同你的爹一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吕肆海在一旁听得了,望着这个孩子迷蒙的睡眼,笑得亦很畅快。

      他拿去给李澜毓看,李澜毓笑了,说太草率,但她却怎样都喜爱。

      她从那人手中接过孩童,柔顺地按在怀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她新的姓名,夏川的心里是热的。

      第二日,山上忽而落着闷热的雨,将草木蒸得湿而热,人也不愿跑出门外。

      却有一行人带着车马,大费周章地来到李澜毓家门前,而她也很快地辨认出了车内帘下来人——她的亲哥李澜泽。

      那人下了车,不请自来地用一双沾湿的鞋跨进李澜毓屋内,胞妹便从房中很快地跑出,伸手将他与屋外的湿热水汽拦下,只低低地道上一句:“出去。”

      李澜泽探头,见到了屋中卧床的另一个人影,愣怔片刻后莞尔,悠悠出了门,道:“算你有能耐。”

      她一言不发地跟在李澜泽身后,将房门阖上了,李澜泽回头,趾高气昂地盯着她。

      他同李澜毓长得很相似——一双吊梢的黑亮大眼,浓眉硬挺,可却不及李澜毓半分性子善。

      李澜泽的脾气古怪,且极度自负,从小便事事要与和他同岁的胞妹争抢,抢不过又要上手使阴招,打她掐她一样不落。

      幼时的李澜毓还能险险招架,可待二人越长越大,她才发觉自己的这个兄长愈发贪得无厌,暴戾的脾性亦转变得无法无天,且渐渐地要因拉大的力量差距,以及家人对李澜泽的帮衬而受更多委屈。

      她积怨已久,这才决心要偷偷逃出来,逃得离这个对她不管不顾的家远远的。

      可如今李澜泽又如瘟神一样,闯进自己清净的生活来,她不免想起幼时自己遭受到的他的种种打压,与方才安定下来的日子,心头怨恨起来,自然是不同意他踏近半步的。

      “我的好妹妹,澜毓啊,你看看你,在这山头上过得要多苦有多苦,”

      李澜泽忽而殷勤地笑着,鬼一样绕在她身旁,开口道:

      “你现在求我一求,我便带你下山回府去,还能同爹娘说两句好话,嗯?”

      “你从哪来的,便滚回哪去。”李澜毓不愿看他,沉声道。

      李澜泽当然晓得她犟,于是凑在她耳畔,故意地激她:

      “你们可真厉害……我教人下狠手,往死里放药,他竟还能好好地着躺在你房里?”

      “你敢在我身边放人?!”

      李澜毓几乎是第一时间跳起来,死死揪住面前张牙舞爪的人的衣襟,力道大到勒得李澜泽脖颈通红,咳嗽不止,于是车前的那些汉子都冒雨冲过来扭开她双手。

      这一招果真是效果奇佳,李澜泽理理衣襟,在伞下继续嗤笑着:

      “是又如何?现下你男人瞎了,你就养着那废物,养着那废物的种一辈子吧!”

      闻言,她双目通红,抬手便一拳结结实实挥在李澜泽光洁的面上,将他狠狠打飞出去,打手其中一人接住摇摇欲坠的他时,一行血已经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李澜泽脑中顿时嗡嗡作响,那几个打手汉子卷起衣袖意欲回击,却被李澜泽轻轻一挥手制止了,而后跑到很远的地方,只留下兄妹二人对峙。

      事实上,这根本算不上对峙,不过是李澜泽单方面的讨要,被他自己矫揉造作地美化成为了谈判。

      他打着摆站起身来,仍然注视着李澜毓:“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那小孩给我。”

      “你休想。”李澜毓淋着雨,双目狼一般地亮着光,大串的雨水顺着她打湿的额发斜斜飞下。

      “……娘的!我生不出孩子,你满意了吧!若非如此,谁稀罕你生的那个杂种!”

      李澜泽顿时勃然大怒,甩飞手中一把伞,双手扼住李澜毓咽喉,涨红了一张长脸,同她咬牙切齿地喝道,却又被李澜毓重重的一击拍飞了去,跌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此时,房门不合时宜地吱呀一声响。

      吕肆海正牵着怀抱夏浔的夏川出门来一探究竟,见到的却是眼前这样一副场景。

      “把那杂种给我抢过来!!!”

      李澜泽在地上狼狈地大喊,远处一群人便纷纷涌了上来。

      李澜毓见状,立刻唤了马,冲上前推着夏川肩背说:“走,走啊!”

      吕肆海最先飞身跨上马,又回头要帮忙将夏川拉上来,李澜毓双手抱住他腰,将人托举至马上。

      然而她却疏忽了,身后那发狂了的李澜泽红了眼,拔出腰间那把淬了毒的短小匕首,直直向着胞妹肩头扎去,李澜毓正举着夏川,躲闪不及,只好忍着痛闷哼一声。

      待马踏出一步后,那狠厉的毒便立刻发作了,她不省人事地向前栽倒,肩上伤口流出的血顺着被雨打湿的布料蜿蜒地晕开,染红了素色劲装。

      那远处被追逐着的二人亦走投无路:打手当中会使暗器的一人快准狠地点中夏川穴道,他霎时间晕厥过去,怀中抱着的大哭不止的孩童便落入了李澜泽一伙人手中。

      吕肆海身下那匹师姐的爱驹如今已然伤痕累累,冷雨令他神经紧绷、焦急万分,然而凭借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同那一群人相抗衡,甚至还要搭进他和师兄的两条命,最终只好载着仰躺着的夏川含泪御马疾驰,在心底求上天保佑他的师姐平安回来……

      李澜毓失掉了她的女儿,以及一条左臂。

      待她第一次醒转之时,正被浸泡在雨水积成的水洼当中,天已经黑了,半面身子麻痹着,没有力气起来,一闭眼又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已然是次日清晨,她以趴伏的姿态被安置在榻上,吕肆海站在床尾,眼里有泪,伸手去扯夏川的衣袖。

      夏川青灰色双眼中迷离一片,竟说不出话来。

      在夏川和小师弟面前,她掉下了第二滴泪。

      屏风后,温床内,除去那一块绣着孩童名姓的帕子外,此刻正同她左肩以下的位置一般,空落落。

      三人却毫不知情,屋外一双属于蛇的灰黑眼眸,将他们的遭遇一并看了去。

      从前有夏大哥和李姐姐陪伴自己练剑,可日后,或许一直都只会剩下他一人了,吕肆海伤痛地想。

      山间天气转凉很快,还未到九月,便已经要再添衣了。

      他回忆起夏川那虽有些笨拙,却又很纯粹的剑法,又忆起李澜毓教授他时的无微不至,以及她持剑的英姿……

      如今却是一人盲、一人残,心下又是一阵酸涩。

      思绪万千之间,手上力道便不小心地放松了几分,那一柄亲手打制的剑竟一个不小心飞了出去,将演武坪边草木锐利地削去一小片,深远处好似还听见一声极小的惊叫。

      “谁?”

      吕肆海拾剑的手顿在空中,随后便朝着出声的方位走去,拨开层层叠叠的草木,只见是一个略微瑟缩着的孩子。

      那孩童有一张小且精致的漂亮脸蛋,皮肤白皙,有些瘦削,黑发散乱着,一身薄衣破破烂烂的,前襟也被扯开,露出一片莹白皮肉。

      吕肆海如同被烫到了一般,立刻转过头去,问道:“你……你是男孩女孩?”

      “……男孩。”他好似不像起初那样胆怯了,从长长草间起身,一面走向吕肆海一面说。

      于是吕肆海这才敢转回身来,却一眼就对上了他的那双低垂着的灰黑眼瞳,他心下一颤,然而很关切地小声问:

      “你的眼睛看得见吗?”

      “看得见的,我天生长成这样。”他也轻声细语回答道。

      那男孩大约比他年纪小上一二岁,没有生辰,没有名姓,没有双亲,身上翻遍了也不见什么值钱物件。

      他说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一醒来就在这山间,看见吕肆海远远的在练剑。

      吕肆海是个良善的孩子,见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打心底地想要帮上一点忙,可他却又害怕了,害怕他是骗自己的,更怕将他带到大哥和姐姐的身边,会让他们更加痛苦。

      他悄悄揉着自己指节,忽然想到一妙计:让这孩子先暂住于自己小屋内,待观察一段时间后,再考虑要不要让他继续留下……

      于是吕肆海为他起了个很有来头的名字——华雷吟。

      “华”为神风阁初任掌门之姓,“雷”与“吟”取自门内的《风雷剑法》与《龙吟剑法》。

      既然忘却了从前,便从脚下这座山开始吧……吕肆海看着这个清秀的小人儿,这样想道。

      与华雷吟同住月余,吕肆海几乎对他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他吃穿不挑,东西都捡吕肆海剩下的用,脏活累活一并能够净利索地干,练剑时给他一把小木剑,便也在一旁看着自己背影学起来。

      虽少言寡语,但心思细腻,这样外冷内热的一个人,看了又看,问了又问,也不见他有半点的坏心眼,吕肆海心服口服,暗想:奇了,他当真什么也不图?

      他也同华雷吟讲起过自己大哥与姐姐前些日子的遭遇,待他讲完后,却见到面前的这个孩子早已泪流满面,一张漂亮的脸蛋颇为凄惨地皱起,吕肆海吓坏了,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前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华雷吟为了博取他的信任,这些时间里演得实在太真,足以令年幼的吕肆海的心下一惊,这才最终敲定要亲自将他带到了李澜毓那儿。

      吕肆海轻轻叩响二人房屋的木门,只见来人是李澜毓。

      她尚且年轻的身子骨与内心皆强健,即便是中毒、断臂,还是受了重重的心伤,都一并极为坚韧地挺过。

      先前吕肆海怕自己过去叨扰二人,于是许久未见,今日开门出来,只见得李澜毓气色好上许多,人也不见消瘦,那只空空的袖管处绑上一个活结,一眼看过去,她似乎还是同最初相见时那样的好。

      “肆海来了,你夏大哥很久没见到你,念着你呢。”

      李澜毓见到眼前人,很自然地将一双眼笑作月牙模样,白牙一并露了出来。

      很快地,夏川也急忙跨出门槛,很亲昵地将他与李澜毓一并搂住,絮絮叨叨同他讲了许多有的没的。

      夏大哥好像能看见的更多了些,吕肆海心想。

      三人如同一家三口般其乐融融叙完旧后,吕肆海才带着些生涩地同二人道:

      “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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