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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夜市首辅斥亲信罗织罪完颜献毒谋
诗曰:
宵禁弛张起暗尘,权门议罢又谋深。
银钗坠影藏机阱,一局残棋误几人。
紫殿风传宫漏急,青街火灭市声沉。
谁将赤胆酬明主,翻作阶前草木薪。
这一日巳初将至,四方馆内外,早已洒扫得纤尘不生,侍役们皆屏声敛息,未敢懈怠。野利首辅一袭酱色常服,腰间轻绦一条羊脂玉带,虽面带几分倦色,一双眸子却利如鹰隼,顾视之间,似能直透人心。今日他携傅察骧前来,原是为察看郊甸民情,顺便议一议那库帑日绌、民生凋敝之事。尚未落座,胸中那点微愠,早已如春蚕抽绪,一缕一缕,暗暗萦回。
馆内正厅陈设简朴,一张紫檀大案,上列几碟清茶细点,两人分主宾落座。野利首辅居于上首,傅察骧坐于左首。厅外风掠林梢,沙沙作响,厅内却静若古井,惟闻茶盏轻叩之声。野利首辅端起茶盏,微微吹了吹浮沫,目光似不经意,自傅察骧面上一扫而过。少倾,方徐徐开口:“今日郊甸巡察,见闻若何?傅察,你说说罢。”
首辅平淡的语气中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傅察骧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他虽系野利首辅亲信,却自有盘算。眼见帑藏日匮,又兼前一科春榜之后,新科进士、同进士及第之辈多闲居候铨,街谈巷议,民意渐起,遂于孟夏之末,将富察祥乐昔年“夜市”之策,易其名曰“宵禁暂弛”,并推向诸府。傅察骧初犹惴惴,孰料琮都、泓府、濓府、矽府竞相推行,连一贯抵触的矽城也着手实施。泓府、浣城、隞城等地响应尤为积极,汶郡一带晚间灯火辉煌、炊烟不息、人潮涌动,已成“不夜”佳话。他原以为夜市一事已得首辅首肯,如今成效显著,自当受褒。此刻得了话头,便起身拱手,朗声道:“回首辅大人,今日巡察郊甸,适见数处市集,向惟日中为市,今因‘弛禁宵禁’之策,入夜后灯火点点,贩夫走卒,担浆卖饧,喧阗盈耳。小民便之,面有愉色。下官想,倘由此渐推,或稍苏府库之困;未铨选之人,亦可借此暂谋生计。”
野利首辅微微颔首,只把茶盏徐徐旋转,并不搭话,似在思量什么。傅察骧见他不语,心头略沉,仍拱手续道:“昔富察祥乐‘夜市’旧议,下官稍作改动,未再多禀便推将出去。各府今时响应甚好,连矽城也欲效仿。汶郡一带多有赞誉之言。”
野利首辅闻言,但勾唇角,笑意未入眉梢,寒光已射,目光直视着傅察骧,似是看透了他那点小心思,沉声如冰道:“富察祥乐?哼,那纥骨派的余孽,当年本辅为何反对他的夜市之策,你难道不知?彼时他妄图借机拉拢人心,暗摇国本,本辅岂能容他?如今你傅察骧倒好,拾人牙慧,便自恃功高了?琮都是什么地方?是一国之都,是凤阙龙楼,万国冕旒之地,不是胡同里设作坊的地方!此等贩夫驺卒喧阗的行径,在泓府、浣城、隞城等地或可一试,辇下森严,岂容狎玩!难道你想让京城化作市井喧嚣之地,失了体统?”
傅察骧闻言,登时面如纸色,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咸,一时俱涌。他原以为此事得了应允,当可顺利推行,谁知今日竟遭面斥。他忙起身拱手道:“首辅大人金训。下官……下官确是思虑不周,只想着解国库渐虚之困,那些闲置的士子们,科举后无任职,等候铨选的日子难熬,便想借此稍作纾解。这般疏忽,全怪我平日里思虑短浅,遇事只盯着一隅,前情后事未及深酌,遂酿此失当之举,诚该受罚。这便去传令,琮都的夜市,即刻停息。”
野利首辅见他服软认错,怒气稍平,脸色阴沉,道:“停了?哼,你此番孟浪,外头早已沸沸扬扬,皆言傅察相爷得了本辅首肯,方敢推行此法。今若骤停,倒似本辅反复无常朝令夕改!傅察,你向以本辅亲信自居,可曾想过,本辅这些年,为何于都城及各府重镇封禁此事?琮都、峒府、泓府、沽府诸府,乃是国朝脸面,岂容担贩喧阗,失却观瞻?昔年本辅命伊尔根觉罗迁居庶民,便是这个道理!你不声不响,遽行此策,致矽城效尤。那矽城素为旧日文风鼎盛之地,如今竟成夜市喧嚣之处,你并非帮本辅解忧,而是添乱!”
傅察骧闻言,脸色难看至极。他向来自持首辅股肱,今始知在首辅眼中,与一奔走小吏无异。这夜市之策,一下子变得不明朗,可能随时被废止。他暗暗吁了口气,不露声色,深深一揖:“下官愚钝。如何处置夜市之事,还望首辅大人指点
野利首辅微抬手臂,袖角轻拂,似挥却浮尘,冷哂道:“处置?哼,你行事鲁莽,本辅岂能允你再揽此事?琮都是国都,不是摆肆设坊之地,不兴夜市!都城重镇不兴,便随它不兴!你傅察骧自恃亲信,辄敢不告而行?若出纰漏,谁担此责?士子候铨,本应潜心读书,涵养器局;你以市井谋生教之,岂非使他们自甘堕落外间蜚语,已讹传为本辅默许,你这不是帮本辅,是害本辅!”
傅察骧闻言,心神惧惊,再次深深一揖道:“下官……下官愧悚无地,即刻拟折请停琮都夜市,其余诸府重镇,亦当慎重。”
野利首辅冷哼一声,拂袖道:“折子不必拟,今日一言,便是定论。琮都即刻罢市,其他诸府重镇,也需留意,莫要跟风!傅察,你好生反省。这些年,本辅为何事事亲掌、步步亲划?惟恐尔等恃小慧而乱大局!当年富察祥乐是政敌,本辅反对他的夜市之策,如今你傅察骧是亲信,本辅照样反对!”
傅察骧闻言,面红耳赤,似被扇了几记耳光。他俯首垂眉,喉间涩然,半晌方低声应道:“卑职知罪,自今唯大人之命是从,再不敢妄逞私意,请首辅大人明鉴。”
野利首辅见他低声下气,态度恭敬,亦不再加斥责,只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那景物,在他眼中,却似蒙了层灰尘般,黯淡无光。他默忖:傅察骧虽是亲信,然骄纵之芽已露,若不早加剪拂,终成蔓草难用。此番敲打,便是他莫要自作主张。帑藏空虚,科考铨选之事,皆是棘手。他暗暗叹了口气,也随后起身离去,那四方馆,又恢复往日沉寂。
四方馆内,残茶尚温。
随着傅察丞相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份因他到来而刻意维持的平和与客套,也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更为凝重、也更为真实的肃杀之气。
金乌半坠,斜阳穿棂,斜射在金丝楠木地上,碎作几片淡淡金鳞;光与影交横,便如刀划,将一室划作明暗两界。如同一个个蠢蠢欲动的阴谋。无数微尘在光隙中浮沉,似桩桩幽思暗计,潜伏欲动。案头香炉内,百合香已烬,残灰犹红,与冷茶之气相杂,一缕焦甜,一缕淡涩,竟觉有几分事后惊魂的意味。
首辅野利大人并未安坐主座,只随意地倚在一张靠窗的太师椅,手中悠然拨转两枚玉棋子,触指生寒。窗外一泓止水,无风无澜,映他眸底,亦沉沉如晦。四下悄无人声,惟棋子相叩,清越若碎冰;馆中空气似被这一线声响凝住,愈压愈重。
中书令伊尔根觉罗、宸训台首座羽弗益、完颜旻右相三人,则分坐两侧,神情肃穆,屏息敛容,静静地等待。他们知道,真正的议事,方在这一片静默里缓缓启幕。
良久,首辅大人微垂鹰目,指间那枚玉棋子,似倦蝶栖花,轻轻一点棋盘——啪。
静室之中,这声轻响,便如同惊雷,众人心头俱是一颤。
“完颜,”他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说吧。”
完颜右相起身离席,走到堂中,向首辅大人深深一揖,声虽低徊,却字字如沉金冷玉。
“启禀首辅大人,‘截银’一案,脉络已晰,特向您详禀。”
首辅“嗯”了一声,指拈黑子轻敲棋盘,示意他继续。
“首先,是此案被掩盖的真相。”完颜右相的声音愈发沉凝,“经查,截取原属达勃心坤巨额赃银的命令,源头……在宫中。
此言一出,即便是早已心知肚明的羽弗益,眼皮也不由得跳了一下。
“传旨者乃内侍王振与许文飞。他们分道传书,将密令送予西厂都指挥使赫连云飞。西厂副都指挥宇文玄熙亲率缇骑,星夜行事,然行劫之际,现场遗落西厂秘制箭镞一枚。截获的赃银,仍被他们秘密藏匿,尚未能知其确切所在。”
“那枚箭镞,恰被东厂理刑张百户勘验达勃心坤案时拾得。同时他还搜出达勃心坤旧部‘石五’遗下之错版铜钱,并查出赫连云飞彼时之诡异行迹。”
完颜右相接着道:“东厂都指挥使慕容聪截获张百户密呈厂公乔峰的案牍后,即刻暗送属下。今所陈诸节,皆依此案牍推断。”
野利首辅抬眸,目光如炬,沉声反问:“然则,皆属臆度?”
完颜右相身形顿时矮了数分,垂首躬身到底,语气恭谨得近乎谦卑:“是。”
野利首辅举杯就唇,茶气微冲,热液入口,面色却仍若寒潭,不见半分波澜。他旋顾窗外,檐角的铜铃还在风里轻轻摇摆,他却没再发出半点声响。
三名下属交换着眼神—— 他们再清楚不过,首辅这副模样,是不愿继续听下面的话了。
野利首辅神游象外:真相如何,原不过浮云一缕。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潭水搅浑,遮住宫里可能留下的痕迹,免教帝相之间那根紧绷的细弦倏然绷断。至于借着这桩案子剪除异己、易置心腹,亦不过顺水推舟,风过无痕。
转念至此,胸中方寸已自澄明:须织就一场天衣无缝的折子戏,开锣第一折,便是寻只分量足够的替罪羊。
首辅大人转过身来,指尖轻叩案沿,向着完颜右相淡淡道:“那个人,可曾觅得?”
完颜右相看着野利首辅,知道他意指何人,俯身低禀道:“乃神机营仆固怀。”
一直缄默的羽弗益,此刻终于开口,他身为宸训台首座,眼神锐利如霜刃,一语道破:“首辅大人明鉴:此人最合刀砧。其一,他系耶律迎之外甥,与荒本党瓜葛难分;其二,此人素日游手好闲,专替权贵牵线搭桥,暗度陈仓、移财转货,与军器行业,特别是与已下狱的前神工监总领古大人,素有勾结;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我等查到,他确曾主动接触过达勃心坤的心腹,欲为赃银转移充作牙侩,虽未成事,然蛛丝马迹,正堪添作‘铁据’。”
首辅移目完颜旻,微抬下:“如何布局?”
完颜右相躬身道:“回首辅大人,便以彼‘真迹’为根,由根生蔓,由蔓生叶,先将仆固怀描为‘暗结达勃旧部,截饷潜运,意图不轨’之罪魁;继则以宫监王振、许文飞为枝叶——彼辈传旨一节,可曲解为‘内外勾连,假天语以济奸’,坐实‘倚皇权擅动厂卫,分金禁中’之罪。”
羽弗益接口,语若冰丝:“首辅大人,辅证已备。王振名下干儿之一,太监吴忠斌素与仆固怀有往来,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锱铢之利,然片纸只字皆可成为‘勾结’的证据。届时并案呈上,便可坐实他们的罪名。”
“最后,”完颜右相复进一辞,声愈寒涩,“便是剪除一切碍眼之‘余子’使局成而水浊,俾我辈得收全功。”
“其一,东厂理刑张百户,手握原证,留之必生波澜。可令其于追缉仆固怀时,为‘逆党’所戕。彼之一死,既成仆固怀负罪铁证,亦激东厂同仇敌忾之心。”
“其二,西厂宇文玄熙,失镞贻患,吾等揣度,当被褫职,可静观其变;其麾下行劫及知晓藏银之所者,则会被一并除之,托言追查‘逆党’殉国,以全功状。”
“其三,深挖仆固怀与‘军械一行’之勾连时,‘顺理成章’可查得他与吾等之人 —— 古大人有不法经济往来。届时,宫中必执此‘铁证’,勒令新案旧案并罚。首辅大人便可‘无从包庇’,任古大人罪加于身,数罪并罚。如此,既除吾等之污点,亦向宫中显大人‘公正’之名。”
“其四,便是那二传旨太监,王振与许文飞。待仆固怀罪证确凿,彼二人‘勾结朝臣,图谋私利’之罪亦将坐实。届时,纵宫中知其冤屈,然在‘国法纲纪’重压之下,为自掩其迹,亦只得忍痛赐死。”
“终者,此案核心之标 —— 仆固怀。彼将身负滔天重罪,处以极刑,家产抄没。其舅耶律迎,必因‘失察’‘治家不严’遭重牵连,被迫交出部分军权,其在枢密院之势,亦必为吾等所渗透。如此,削弱荒本党军权之愿,便可达成。”
完颜右相一气说完,四方馆内,落针可闻。
久未开口之中书令伊尔根觉罗,刚欲言语,话到嘴边又咽,暗自忖度:如此一来,明面上,一桩惊天大案侦破,彰显朝廷公正严明。大部赃银为仆固怀及其党羽挥霍,西厂歪打正着,奋勇追回小部分,上缴国库。暗地里,宫中银两安然无恙,而首辅大人则成功遮掩宫中行径,削弱皇权,震慑政敌,顺带清理门户。真可谓一举多得,一石数鸟!
三人静待良久,候首辅决断。奈何首辅大人始终默然。良久,良久,他那两鬓斑白之面微微一动,口中掷出数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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