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开

　　又过了数年，我终于在南投有了自己的新家。
　　因经国主委在民国五十六年一场到访，留下了“清新空气任君取，境地优雅是仙居”，见晴农场已更名为清境农场了。我的新家就在清境农场附近，这儿春来草长莺飞，桃李争妍；夏季花开似海，银河璀璨；秋来红枫似火，天高云淡，冬则远山积雪，围炉品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新家不大，是个木制的小楼。楼下是厨房、客厅和书房，一个小卫生间；楼上是卧室,还有个小阳台。屋外有个小花园，
　　我在屋旁种了几棵紫藤，那是从嘉义梅山乡移来的，花开的时候，颇有些小城的味道。
　　这将是我今生的归宿了。
　　那日午夜，面对渐渐西下的圆月，我趁着酒兴，提笔泼墨，写下几个大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吾不往，愿汝安兮！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是过得悠闲自在，哪怕是四下里走走，看看那些果树，对于我这个只想图个清静的小老头来说，都是极好的；此外以前尽忙，没多少时间，现在空闲下来了，可以画些油画，这儿风景好，适合写生。
　　那位李科长也达成他的所愿，去了台北，走之前也做了不错的安排，让我有了新家。小楼周边有些邻居，大多是荣民兄弟，可以走动走动，只是我总觉得他们日子过得有些清苦，拖家带口的，不似我一个人花钱，还有母亲硬塞的资产，小日子过得逍遥；因此也常有些愧疚，我当初在退辅会都干什么去了？
　　让我略感欣慰的是，疏影一家过得还行。她母亲在农场有个差事，自己当上了前台经理，弟弟考上了省立台中师范专科，为此我还去她家里喝过酒。
　　这些年来我每次到南投，都会抽出时间来看看疏影，看看能帮上什么，对她家境况的好转自是喜在心里。这回我过来定居，疏影一家更是莫名的欢迎。
　　疏影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时会上来看我，而且每次都让小木屋充满欢乐。有时候她还会拉我去俱乐部，不为别的，就为了唱歌给我听。
　　对此我自是乐见不疲，这个侄女真如亲的一般。
　　疏影是越来越漂亮了，除了身材比芸儿高一些，不少地方都有芸儿的影子，特别是微笑时那神情和芸儿几乎是一样的，常让我产生是否是同一个人的错觉。为此我常感谢上苍：真是天可怜见，降下这一起奇女子，让之秋孤独的心灵有个寄托啊！
　　还有我一直想给芸儿画像来着，可手中只有一张小小相片，还是黑白的，想画着还得脑补那些背景、光影什么的，现在疏影常来，正好帮了我大忙。
　　每回疏影来时，若是得空，我会以她为模特画一些速写，疏影很喜欢我画的风景写生，还曾讨要了两幅回去；如今见我画她，自是相当开心，对我给她画的素描肖像更是赞不绝口，为此还装了画框带回家去。
　　一老一少闲着画画也就成了我和疏影的保留项目。
　　这样我木屋里就有两个画架，楼下书房画的是风景和速写，楼上卧室里画的是芸儿；也多亏有了那些速写，我可以好好的构图，用心的画了。
　　看着画布上的芸儿一点一点的成型，我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
　　自从成为“模特”后，疏影来得更勤了，几乎每周都会上来，而且一待就是小半天，还常帮我整理楼下的屋子。
　　只是这时间一长，我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了。
　　这疏影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未结婚呢？听她说有几个朋友，有一位我还曾见过，觉得挺好，她却觉得不很合适。
　　而且近来我为她画速写的时，发现她时常会有些走神，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偷乐来着，然后不知何故就有些脸红了。我起初还以为是她结识了新朋友或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整一个小迷妹似的；我心说坏了，这丫头该不是对我有想法了吧？
　　我不是非常确定，但我觉得该和疏影好好谈谈了。
　　民国五十八年六月十九日，端午。
　　一大早疏影就上来看我，还用保温盒带来了热气腾腾的粽子。
　　“伯伯，快尝尝，看看好吃不？这可是我和姆妈一起亲手做的。”
　　“哦，我尝尝，呀！味道真好！”
　　“真的？伯伯您再尝尝这个，这是红豆馅的，吃起来香甜软糯的。”
　　“真是不错呀！这个红豆馅的，是你们苏州的风味？”
　　“伯伯您连这个都到知道呀？我听姆妈说这还是她在大陆老家时和好婆学的，这个要用上等的红小豆，煮熟后去皮、滤沙，再放适量砂糖和油脂熬制成馅，这个馅中还要夹一块肥肉，煮熟后最道地的就是这块，看起来晶莹如玉，吃起来更是香甜可口的。”
　　“是这个味道。记得当年我在南京的时候，有位苏州籍的同事年年端午都带些粽子来，这个印象就深了。”
　　疏影见我吃的开心，可高兴了。“伯伯，前几天我又学了一首老歌，挺好听的，伯伯，我唱给您听。”
　　疏影清了清嗓子，深情的唱了起来：“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老实说，疏影唱的真好，这些年来唱歌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只是我没料到疏影唱到后边，看我的眼神又有些不对，而且脸色也有些微红了。
　　疏影唱完后，见我正看着她，慌忙低下了头，那双手就有些不自然---那个样子，怎么和当年的芸儿如出一辙呢？
　　“伯伯，我唱的好听吗？”
　　“好听好听，疏影，这歌名叫什么呀？你说这是一首老歌？”
　　“这是民国二十九年陈歌辛先生写的《永远的微笑》，我一听就喜欢上了。”
　　“《永远的微笑》？这歌名好啊，原来是民国二十九年写的，我说我怎么没什么听过，那会儿伯伯这一辈人呀，好多在打仗。”
　　“这个晓得的。伯伯您若是喜欢，我，我今后可以天天为您唱的，就希望每天能看见，看见您开心的笑容。”
　　得，怕什么就来什么了。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淡淡的说了一声：“疏影啊，伯伯今年57岁了，伯伯应该比你姆妈都还年长几岁吧？”
　　疏影一听就有些急了：“年龄不是距离，只要两个人心能在一起，就可以的。”疏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那脸色分明就红了。
　　我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带着疏影进了书房，“疏影，你先坐着，伯伯今天要和你说些事。”
　　我知道今天一定要说清楚的，也许这对疏影来说很残忍，但是我真的不能让她越陷越深了。
　　我上了楼，就把前些日子才画好的芸儿画像带下来，放在画架上。
　　画面上的芸儿一身白裙坐在草地上，笑容灿烂的看着前方，看着我。
　　疏影一看到那幅油画，眼神就亮了，她笑盈盈的看着我说：“这幅油画终于好啦？您这是要送给我么？”
　　“哦？疏影你见过这幅画？”
　　“见过的，见过的。大约三个月前在帮您收拾屋子的时候，偶然上楼了，就知道您在画了。后边还偷偷的上去瞄过一两次，找人问了，说您这是古典画法，慢工出细活，没想您把疏影画得，画得这么好。”
　　疏影轻声的说着，到了后边便几乎听不清楚，而且她的脸色很快就红起来，那羞涩的神情，似乎又让我看到数十年前的芸儿。
　　我一时有些呆住了，这个傻丫头啊！她今天还特地穿了一身白裙！
　　这件事情分明是因我而起！千错万错，根源在我！
　　若不是她长得像芸儿，我也不会以她为模特为芸儿画像，以解我相思之苦，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丫头是如此的纯情！
　　我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因此前我对疏影一家有所帮助，这个她自是记在心里。我搬到这里后，或是我的绘画、书法什么的，让疏影对我可能另眼相看；然后她看到我卧室里的为芸儿的油画，以为是为她画的，这丫头就动了心思。这多半是感恩加好感等多重因素叠加而成的，而她却认为这是爱情。
　　疏影见我一时沉思，便有些忸怩的说着：“伯伯，我知道您对疏影好的。”话才说完，她羞羞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了。
　　伯伯？还好！她还在叫我伯伯，她还没陷得太深，事情还有得转圜。
　　我理了一下思绪，缓缓的说：“疏影，伯伯接下来说的事情非常重要，也许你听了会一下子接受不了，或是心里难受，但是伯伯必须说出来，因为这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一生。伯伯想告诉你，你所看到的，未必是如你所想的。”
　　疏影一听就有些傻了，眼睛大大的盯着我，满脸的疑惑，怯怯的问：“伯伯，您这是？”
　　我默默地从衬衣口袋中拿出证件，小心翼翼的取出芸儿的相片递了过去。
　　疏影便是一声惊呼：“伯伯，您怎么会有我的相片？不对呀，我什么时候穿过旗袍照相？这种发型我没有过呀？还有，这照片看起来怎么有些旧呢？”
　　我苦笑着说：“你看看照片背后。”
　　“之秋惠存，芸儿，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六年七月？伯伯，难道您这画得不是我，而是这位芸儿吗？”疏影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二十六年七月！这么说这位芸儿和您岁数差不多，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伯伯，您说话呀，您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说着说着，疏影幽幽的哭了起来。
　　这说话语气怎么那么像芸儿呢？我一声叹息，拿了一些纸巾递了过去。
　　疏影接过纸巾，哭的更伤心了。
　　我上前想要安慰，刚要开口，疏影却换了一个坐姿，背对着我，一副不理人的样子；却依旧小声的哭着，肩头一颤一颤的，好是让人怜惜。
　　我只好轻轻拍怕她的肩膀，有些无奈的说：“对不起，疏影，这是真的。伯伯知道这让你有些难受，但伯伯不想骗你。疏影，别哭了。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就听听伯伯，还有这位芸儿阿姨的故事，可好？”
　　过了好一会儿，疏影这才慢慢的平静下来。她见我颇为无奈的神情，居然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勉强的笑了笑，“伯伯，您说。”
　　“好吧。这故事要从民国二十六年四月说起，离七七事变，也就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也就三个月......”
　　我花了近一个小时讲述我和芸儿的故事，从小城相识开始，从书信往来到南京相送，然后是淞沪抗战、小城分别；两人相互寻找，从湖南到远征军，再到战后小城重逢，说到那最后一眼，我一时竟情难自已，久久说不出话来。
　　疏影早已是泪花闪动：“伯伯，所以您就一个人来台湾？”
　　她见我久久无语，站起来走到我的背后，轻轻的拍着。
　　“伯伯，是我不对，惹您伤心了。真没想到，您还上过战场，打过日本鬼，在您身上，还有这一段，这一段......凄美的故事。我明白了，这么多年了，您一直为芸儿阿姨守着。”
　　“没事的。不怪疏影，是伯伯自己的问题，伯伯已经对不起芸儿了，不能再对不起疏影。”我摆摆手，继续说道：“疏影啊，是伯伯不好，伯伯不该瞒着你，还让你做模特，伯伯错了，对不起呀。”
　　“伯伯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误会了，能做您的模特，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指着画布上的芸儿,甜甜的说着：“伯伯，您看！那芸儿阿姨笑的多好，今后只要有空，我还会继续上来给您做模特的。”
　　“谢谢疏影，谢谢！你不怪伯伯就好，不怪就好啊！。”
　　“哪能呢？伯伯，您可是我的......偶像。还有这么多年下来，您都忘不了芸儿阿姨，她若晓得，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伯伯，谢谢您！您今天让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让疏影见笑了，伯伯这是傻傻的痴情。来台后伯伯常想若是当初自已勇敢一些，也主动去寻，哪怕是千山万水也去寻，又会如何？伯伯这是愧对芸儿，这一生再也忘不了她了。伯伯今天告诉你这些，你就权当故事听吧，不管有多少特殊的原因，特殊的状况，伯伯不希望你因感恩或误会而作出错误的选择。”
　　“我晓得，伯伯这是为我好的。可是伯伯，再往下您岁数越来越大，您一个人，若是身边没人照顾，这可如何是好？所以，所以，”
　　“所以疏影到现在还没完全放下那个念头？疏影啊疏影，如果伯伯答应你了，却不说年龄上的差距什么的，伯伯这不是把你当成芸儿的影子？你说我这究竟是爱的疏影呢，还是芸儿？这对你公平吗？有人说爱是相互的，也有人说是自私的，但不管怎样，真爱一个人，就要对她好，哪怕是不能在一起，也希望她过得好。在伯伯这一生中遇到好多女性，但芸儿却只有一个。”
　　疏影有些感动了，像女儿一般从后边搂着我说：“伯伯，我明白了。可是伯伯，我还是希望有人能照顾您，让您天天开心，健健康康就好。”
　　“没事的，这么多年伯伯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就算真有一天走不动了，还有养老院呀可以去的，或者请个佣人什么的。”
　　“伯伯，您不好这样想啦！怎能把您一个人送去养老院呢？别说我不答应，姆妈和弟弟那都过不去的。”
　　“好啦好啦，要伯伯天天开心，健健康康也容易，只是要让疏影做一件事。”
　　“伯伯您说，要让我做些什么呢？”疏影一听，便有些认真起来，“疏影在这儿保证，一定做到！”
　　“哦？那立刻说好啦！伯伯希望疏影早些披上婚纱，多生几个娃娃，伯伯可是很喜欢小孩的，疏影打算什么时候让伯伯升级，听小宝宝喊一声伯公呀？”
　　疏影有些急了：“伯伯，这八字还没一撇呀，那一位还没出现呢。”
　　“哦？还没出现？那疏影可要抓紧咯，岁月催人老的,哈哈！”
　　疏影走后，我那悬着已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看着画布上的芸儿，那笑容好生的灿烂。
　　“芸儿，芸儿，之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无论何时，无论你在哪里，你始终是之秋心中的那个你呀！”
　　那个晚上，我又梦见芸儿，只是场景不断的变幻：那是梦里的江南水乡，梦里的京华烟云；梦里的低眉浅唱，梦里的临风飘举；那是梦里的一个人，一座城，一首歌，及一世不变的情怀。
　　此后的日子，疏影依旧常来，有空时继续做我的模特，一起看我为芸儿画的新作，兴致高的时候，还会拉我去俱乐部放松；然后照例是被我催婚来着。直到有一天，带着一位小伙上来见我，那个晚上让我开心的，多喝了不少酒。
　　不知不觉中，我已年过六旬了。
　　我的日子依旧如流水一般的平淡，继续画画，写诗，填词。
　　还有每年四月份的那天，会照例去海边走走。
　　我一直期待有那么一天，能回到小城，在那紫藤花盛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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