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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月,撞入我怀
富闻谦稍一扬眉,脚下步子一转,闲庭信步似的避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抓,袍袖飘洒好如流云。
与此同时,执纸的右手手腕一翻一收,那页薄笺已然没入他宽大的竹纹袖袍深处,消失不见。
“富闻谦!”高炽一击落空,心头怒火更烈,“你到底在藏些什么?!”
他低吼一声,欺身再上,右手直取富闻谦藏纸的衣袖!
富闻谦眸光微沉,却不闪不避,左手稳稳托着那盏细白瓷烛台,右手如灵蛇般快速探出,五指一拂一拨、精准无比地格开了高炽的擒拿手,同时腕上使力一带一推,一股柔中带刚的巧劲送出,竟将高炽的劲力引偏了方向,直直将他整个推了出去。
“嘭!”
高炽凌厉的掌风擦着富闻谦的衣袖掠过,击打在后方厚重的榆木架格上,发出一声闷响,震落簌簌灰尘。
富闻谦一抬袖,护住手中摇曳灯火,昏黄的光晕又复归明亮。
高炽一瞧那烛火,心中一动,来了主意。
他见富闻谦为护烛火身形微侧,右臂门户稍开,眼中亮光一闪。
“好机会!”
他右手抓空之势不收反进,化爪为探,五指如钩,带着撕裂布帛的狠劲,闪电般探向富闻谦藏有纸页的右袖。
这一下又快又刁,直取要害!
“世子,适可而止!”
富闻谦的声音陡然转冷,透出一丝不耐。
高炽哪里肯听?他方才扑了个空,心中焦躁更甚,这个机会怎肯轻易错过?
灭灯,夺纸!
周身锐气带起的劲风,已猛烈扑向跳动的火苗!他的手指亦将要抓住那节衣袖——
富闻谦向后退了半步,托烛的左手手腕猛地一旋,烛台瞬间划过一个微小的圆弧轨迹,火苗被风压得骤然一矮,焰心几乎贴到蜡油,却并未熄灭。
反而在他手腕回旋的瞬间,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呼啦”一声重新挺立、燃烧得更加热烈!
几乎是瞬间,富闻谦顺势旋身,反手抽出腰间玉笏,灯影摇曳间,右手将笏板一翻一转,不偏不倚、正正拍在高炽探袖而来的手腕上——
“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肉交击闷响,沛然莫御的力道,如同水银泻地般瞬间透过光润玉笏,贯入高炽手腕。
高炽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手腕尺骨末端如同被一块坚冷的寒冰狠狠凿中。
剧痛!酸麻!
他整条右臂的筋肉不受控制地猛然一僵,筋络抽搐,五指瞬间失去知觉软软垂下,方才探袖夺纸的猛劲,被这精准一击,硬生生打断!
“呃……”高炽闷哼一声,脸色骤白,踉跄着倒退一步,下意识捂住剧痛的右腕,惊骇交加地望向富闻谦。
只见那人依旧稳稳托着烛台,亮光跳跃,映着他清冷如玉的侧颜,眼中不见丝毫波澜。而那执着玉笏的右手斜斜垂在身侧,笏身光泽流转,仿佛他方才只是轻一抬手,拂去了袖上微尘。
可那被玉笏拍中的手腕处,火辣辣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酸麻,提醒着高炽方才那一击的恐怖与精准。
他抬袖抹抹额头冷汗,心道这人当真深藏不露……他的武艺行走江湖鲜有对手,那日在南湖还能解释为他猝不及防才落了下风,可这次——
方才那一笏,若非手下留情,只用巧力拍了麻筋。若是直击要害,他这只手……怕是要当场废掉。
差距!
天堑鸿沟的差距!
他站稳身形,甩甩犹自酸麻的右臂,眸中尽是惊异,“富宰执这身功夫俊得很,敢问……师承何处?”
富闻谦微微摇首,“些许粗浅家学,不足挂齿。大部分是某四处为官时学的保命伎俩罢了。若无些技艺傍身,当年在滁州剿匪时,富某便已身首异处,岂止如今臂上只留一道疤痕?”
“富宰执履历……高某拜服,可……”高某紧紧凝视着富闻谦藏纸的袖口,“熙宁二年之事,当真不可示人么?”
“世子……果真想看?”富闻谦问道,声音温凉如水。
“若真问心无愧,为何不敢?”高炽反问。
富闻谦眸光微转,又反诘道:“那世子不妨先剖白心迹,说说夤夜擅闯禁中,翻检富某旧事,目的何在?”
高炽细思片晌,踏前一步,玄衣扫过尘埃,“不过是想瞧瞧,富宰执究竟何等人物,这丧心病狂的庙堂……可还有救。”
说到此处,他眸间闪过一丝锐利,“再者……宰执大人的鱼钩,可是还悬在漳州浊浪之上?若真有意垂钓,高某或许……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收线起竿,钓起龙王爷的大鱼!”
富闻谦闻言眸色一凝,旋即化作浅淡笑意,“富某素无垂钓的雅好,世子说笑了。”
高炽见他回绝得滴水不漏,于是勾勾唇角,话锋陡转:“那高某再猜……宰执近日所忧,可是那伪令与张界?若某说…曾亲眼在漳州见过那张伪令,知晓其中关窍蹊跷,宰执大人可否赏个薄面,略说几句当年旧事?”
他语带试探,目光灼灼,料定富闻谦必然有所动摇。只要他还在意江月明,那这块摆出来的砝码,必然不会被他轻易拒绝。
高炽欲观瞧富闻谦面上神色,却见他已将半幅面容沉入暗影,神情莫辨。
片刻沉寂,富闻谦方将手中烛火略略抬高,锋利目光刮过高炽的面颊:“世子欲以何取信?是扬州城里为歌姬一掷千金的‘佳话’?还是云州强拆民居盖高楼的‘美谈’?”
“若世子真想效仿商贾做买卖,总该先亮亮真金白银,拿些齑粉充金屑……未免,辱人太甚。”
高炽一听此话,便知他心思松动,契机已至,神色立时一肃:“……云州征田的实情内幕,扬州筑台贪墨的账目——真金白银,可够搏宰执大人青睐,掀开漳州账本一角?”
富闻谦沉吟良久,忽地抬眸,眼底幽深处映着跳动的烛火,“……掀漳州的账本,靖国公府……图什么?”
高炽自是不会将自己追查印记的事情和盘托出,于是唇角复又挂上那副惯有的浮浪笑容,“富宰执方才还讲,做买卖须得亮亮金银。高某既已稍亮筹码,宰执大人的诚意…也该教高某瞧瞧,算算够不够——合作共谋?”
“世子所求,仍是那件旧事?”
“正是。”
“好,”富闻谦忽而摇首轻笑,笑意里染着几分他看不分明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那便,教世子瞧瞧,这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他将细白瓷烛台搁在架上,自袖中重新取出那页薄笺,珍而重之地展开在了高炽眼前。
但这次,他给高炽看的并非写着熙宁二年总述的正面,而是——纸的背面!
那背面——
是大片污损的墨迹,遮住了工整列叙的年月记事,其上字句被反复涂抹删改,狼藉纵横……几乎无从辨认!
“这——!”
高炽难以置信,他劈手夺过纸页,将那纸颠来倒去看了数遍,确信富闻谦并未骗他,这份墨团叠压的纸笺确确实实是熙宁二年的录纸!
“这……如此污损难辨的录纸,如何能入档归库?!”
“世子也觉得惊奇是么?”富闻谦逸出一声冷笑,“可就是这样一页混乱不堪、语焉不详的录纸,压在富某的档册里许多年了……”
“是以大人每至架阁库,必会瞧上一眼,看它可有修整?”
“然也。”富闻谦颔首。
高炽拎起那份墨迹斑驳的笺纸,“……究竟为何?又有谁敢涂抹宰执的档册?”
富闻谦想了想,说道:“某也不知,但兴许是有人替富某觉得……此事录于档中,有损…君子清节罢。”
“有损清节?还请宰执详述!”高炽急切道。
富闻谦未再多言,将灯火执在手中,凑近那纸页,朦胧烛火在他温雅眉眼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他将指尖虚点在被浓墨涂抹的纸页开端,仿佛那里真有字迹一般,竟一行一行,沉声与他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好如玉罄叩冰,轻轻荡在架阁库的阴沉死寂里——
“二月廿九,春闱殿试。举子江氏月明连答七题。闻谦时任翰林学士,见其墨滞,亲为注水研墨,袖染墨痕而不自知,御史台参劾‘翰林清贵自降身份,甘为墨仆,有失官仪!’。上谕:‘修撰《诗品》失慎,将‘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一句,‘拔’字错校为‘杂’,怠于稽核,贻笑儒林,着即出知滁州’。”
语毕,他的指尖将好停在那团斑驳墨迹的尽头,声音回落在黑暗虚空里。
高炽听得入神,竟恍惚觉得纸页上那片污损的墨团,在他指尖的虚点下当真凝成了工整的字迹,那被刻意层层涂抹掩盖的旧往,字字清晰,声声可闻。
他仿佛能隐约瞧见,身着白襕的江月明坐在雕梁画栋的垂拱殿里,瞧见殿中人的冷眼、奚落,瞧见富闻谦彼时着了翰林红袍,站在殿上诘辩,瞧见……那研开的一池浓墨。
高炽忽地嗤笑出声:“宰执好风骨!满堂朱紫噤若寒蝉,唯你敢上前研墨……怪不得前面那张卷宗要暗地讽你与秦王府暗通款曲!”
“这一池墨研下来,朝中衮衮诸公,怕不是都把它当作你递向秦王府的投名状……”
他的目光落在富闻谦身上,“折了翰林清骨,又断了青云路,宰执大人……彼时,可曾悔否?”
富闻谦却只是垂眸,淡然一笑,“墨滞凝涩,注水研之……何错之有?”
“是啊,”高炽亦是摇首一叹,瞧着他手中明亮的烛火,“……何错之有……”
明明举子连答七题,未置书吏研墨,是为不公;却独罚他研墨折节。
他原以为墨迹遮掩下的熙宁二年,藏着何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却未想到——
是这样一桩可笑可叹的旧事。
都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世人只见熙宁二年白鹤冲天,却不见那送鹤上云霄的翼下长风!
他瞬间有些明白为何江月明对他如此信任不疑,而富闻谦对她那般关切。
“……那富宰执当时贬官出京,可是因此事触怒了陛下和宰辅,才寻了个校错字的由头?”
“非也。”
“那……又是因何事?”
高炽忍不住追问,视线已然钉向纸页下半截那片反复涂抹、污浊更甚的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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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一口气更了27章,休息!25.09.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