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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大山
古羽记得阿雾的这一次脚伤,当年还以为是帮老僧人下地干农活时不慎崴了脚,他这样问阿雾时,阿雾也只是默认。
脚踝肿得很高,像是个桃子,看着就吓人,古羽跑去请了杨大夫来,村里条件有限,杨大夫说只能先按照脱臼来治。
也是运气好,按照最后的恢复的状况来看,还真是脱臼,杨大夫手动帮其复位,又休养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
古羽怎么都没想到,这竟是被老僧人一脚给踩出来的!
阿雾硬是什么都没告诉他,全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古羽觉得心像是被攥碎一般,疼痛随着呼吸缓缓蔓延开来。
为什么?
他为什么没像赵莹姐那样,对自己恨屋及乌?
若这样,或许他心里还会好受点,仿佛也能够帮阿雾承担一些苦难似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当然,对于此刻的古羽来说,不过眨眼之间的事。
当他再次睁开眼,那是一个黄昏灿烂的傍晚,老僧人在院子里喝着酒,夸阿雾今晚做得下酒菜很合胃口。
“哎,人啊,就是要想得开。”老僧人显然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有一茬没一茬胡乱说着话,“你就这么做做饭,扫扫地,把我那几亩田料理好,日子也挺好过,也算我没白留你……”
阿雾罕见地应了一声,又从厨房端出一叠凉拌猪耳来,鲜亮的红油包裹着猪耳,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果然,老僧人原本放下的筷子又拿了起来。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还有菜?”老僧人一边吃,一边抓着空酒瓶晃了晃,“再、再拿点酒来,给我满上!”
阿雾默默地拿来了酒。
一杯、又一杯。
直到日头彻底落了下去,老僧人也醉得不省人事了,趴在桌上打着呼噜。
阿雾抬手在他脸上啪啪打了两下,力道有些重,但老僧人只是砸巴了下嘴,还是没醒。
他于是起身,回侧房的柜子里拿出个包来,摊开简单检查了下,古羽凑前去看,只有一个厚厚的方形册子和一个馒头。
他重新系上包,往身上一背,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古羽自然是赶紧跟上去,在路过正殿时,留心瞟了一眼日历上的年份。
2017年。
阿雾脚步快而坚定,直直出了村,当年村子连通二轮三轮车的那种路都没有,只有顺着山、被人脚踩出来的小道。
古羽就这么跟着他往山上去,山林茂密,将清清亮亮的月光全都阻隔在外。
越往山深处走,那小道的痕迹就越是模糊不清,到最后已经近乎无路,但阿雾却像是很清楚方向似的,走得毫不犹豫,只是在临近山顶的地方歇了歇脚,啃了半个馒头、用手捧了几口山泉水喝,然后继续走。
这边上山、那边下山,走到最后,古羽终于觉得四周景象有些眼熟起来——
这好像是去县城的路。
阿雾去县城做什么,他在那里难道还认识什么人吗?
古羽满肚子的问题,却偏偏什么都问不出,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跟。
阿雾在路边等到最早的一班车,进县城时,天才蒙蒙亮,他在终点站下了车,然后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个栅栏门前。
古羽看向那门匾上的字,有些惊讶。
这竟然是县委的大院。
更令他惊讶的是,阿雾既没有敲门喊人,也没有在一旁等待,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了侧面一处围栏顶部防盗刺破损处,攀着一蹬墙,就翻了进去!
他怎么会知道这里可以翻?!古羽来不及多想,一团空气轻易的穿过围栏,跟了进去。
只见阿雾猫着腰,从小花坛穿过,直进了大楼,古羽觉得自己也跟着做贼似的,心怦怦直跳。
他目不斜视上到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绿植花盆后,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是贴着墙,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瞧这架势,古羽基本能够确定,阿雾肯定不是第一次来了,之前至少踩点过一两次。
老僧人每天差遣他那么多杂活,还经常一时兴起叫他去摘桃、采菌或捉鱼,他竟还能抽得出空来做这种事。
更何况,此时的阿雾,不过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已。
约莫半个小时后,暖黄的晨曦从窗户洒进,院门打开,陆续有人往里走。
很快,走廊里就传来脚步声,一前一后。
“您说您,昨天一路舟车劳顿的,今天还起这么早,真是太辛苦了。”一个略显谄媚的年轻男声响起。
“没事,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到点就醒。”另一个人的声音明显更为年长、沉稳。
年轻男人笑了笑:“市里的文件,我们上周收到后,就已经组织人员着手处理了,目前秸秆都已经焚烧,管道排污也已经排查过半。”
“好,下午去现场看看。”
偷听的感觉代入感太强,古羽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其实是无人看见的空气,还老老实实跟着阿雾一起躲在绿植后。
瞧不清来者的模样,只听说话间,年轻男人快半步上前,推开门,将后者请了进去。
门关上的瞬间,阿雾也动了,他把方形册子从包里拿了出来,走上前去。
隔着门,不甚清晰的说话声传出,阿雾看起来有些紧张,攥着册子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呼吸一起一伏,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然后连门都没敲,直接就这么哐当一下推开了。
“我、我要举报!”
少年的声音莽撞、急促,像是一个炮仗骤然炸响。
屋内瞬间安静。
年轻男人正背对着门倒茶,和坐在沙发椅上的中年男人一齐转过头。
古羽瞬间脊背一凉、冷汗直冒。
中年男人竟是廖远东!
阿雾当年因为厌恶抵触这事,每每老僧人张罗时,他不是借机出门去外面待着、就是把自己反锁在屋内。
所以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廖远东也是茶客之一。
古羽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雾把手里的册子递了出去,说这是账本、是证据,然后又快又急地竹筒倒豆子,将福安村寺庙里的勾当、老僧人与村长古志华的沆瀣一气倒了个干净。
“竟然有这样的事。”廖远东神情严肃,向着年轻男人使了个眼神,对方立刻默默退出门去、并关上了房门。
他一边翻看着账本,一边问:“除了这个,你还有其他物证吗?这里面没有字、都是图画,单凭你的话,恐怕还不够定罪。”
“阿雾,别说了,快走啊!”古羽急道。
可惜阿雾听不到。
他大概是从刚才二人对话里听出,面前这个人是市里来的大领导,于是更加像看到救星般,恨不得把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物件没有了,但福安村和周围几个村子里有很多受害的人,男的女的都有,还有买卖的婴儿,只要派人去查,就能查到的!而且师父卧室的抽屉里还锁着很多钱,香火钱不可能有那么多!我说的都是真的,说不定已经有人被他们灭口了!”
“若是真如你所说,这件事的确挺严重的,还涉及到人命。”廖远东站起身,将阿雾扶到沙发坐下,把自己未动的那盏茶给了他,“你先在这等着,我派人去核查一下。”
阿雾有点着急:“那要等多久啊?”
“很快,核查好之后,我会带着警察和你一起回福安村,把他们都抓起来。”他顿了顿,又看似随口问,“你是自己独自翻山到这儿的?这件事告诉村里其他人没?”
“没有,我就一个人来的。”
“真有勇气,好孩子。”廖远东笑,“我等下让人给你送点早饭,你就安心等着。”
说完,他拿着账本走了出去,关上门。
门锁响起咔嗒一声。
阿雾很是警觉,立刻起身一拧门把,发现上锁了。
“为什么把我锁在里面?!”阿雾捶了一下门。
廖远东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事情很严重,我也要先汇报给我的领导,你不要发出声音,万一被别人听见、走漏了消息,还怎么抓到这些坏人!”
这话满是来自成年人、高位者的威慑力,十二岁的阿雾果然不敢再发出声响了。
他只好盼求道:“那麻烦你快点……”
“好。”
脚步远去。
自然,阿雾没能等到他想要的正义结果,甚至没等来那顿早饭。
杯子里的水喝完,热水壶里的水变凉,窗外的天从亮转黑,古羽不知道阿雾在这等待期间都想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有好几次神情凝重、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想要逃出去。
只可惜这里的门窗都是从一楼开始就有防盗网的。
当门再次被打开,阿雾看到的是古志华的脸。
在那一瞬间,整个房间剧烈地摇晃起来。
然而细细看去,无论是桌上的纸笔、还是墙边的绿植,甚至古志华的头发丝,都处于一种极其诡异的静置状态。
古羽了然,这是阿雾的心在震动、记忆在崩裂。
果然,四周的景象忽然开始模糊,场景亦开始变化、跳转。
画面之间不再有衔接,而是一个又一个快速地乱闪而过。
阿雾被古志华带回了福安村;
老僧人这回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是下了死手;
他的头也破了、手也折了,整个人像是块破布一般被丢进柴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弹,真像是死了。
只是眼睛还睁着,执拗地看着顶梁,不甘一点一点在黑暗里流淌,熬干成绝望。
没有吃的,也没有水,老鼠吱吱喳喳在地上乱窜。
它们先是在脚边打着圈,到最后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想来咬他的手指。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门终于再次打开。
阳光像是刀刃打在阿雾的脸上。
一碗粥泼到他嘴边。
古志华声音淡淡的:“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要是敢让古羽知道这些……你明白后果的。”
阿雾早已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一双凹陷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但古志华毫不在意,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直到那双眼里连愤怒的力量都渐渐熄灭,最后黯淡无光。
“你早该死心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古志华轻蔑说完,转身离开。
画面一闪。
一团空气扭头看去,院子里的大树抽了新枝。
桃花开得很好,隔着院墙都能远远瞧见一片春色。
阿雾在饭桌旁拿了个板凳,放进侧房梁下。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季节轮替之后,他的手腕看上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说“看上去”,那是因为的确是能提桶、能抡锄头、能拿锅铲了。
但酸不酸、痛不痛、吃不吃力,只有阿雾自己晓得。
没人问,他也不会说。
他从被子里抽出那根平时捆柴火的麻绳,结实得很,踩到凳子上,麻绳从梁上一绕,就打了个结。
窗外鸟叫阵阵,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他悄无声息的踮起脚。
“阿雾?”
阿雾小腿一抖,竟然有些心虚般摔下凳子,踉跄了几步。
古羽的声音很好认,和音色无关,而是那永远蓬勃的生命力。
其实古志华根本不需要威胁他,他也从未想过要向古羽透露哪怕一个字。
或许更早的时候、很小的时候,阿雾嫉妒过古羽。
嫉妒他有爸爸妈妈、嫉妒他有家,嫉妒他整天笑嘻嘻、最大的烦恼也只是“怎么办啊,今天晚饭有苦瓜我不想吃”。
可那嫉妒没能持续太久,就渐渐消散了。
阿雾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这人实在是太单纯了,有什么都愿意分别人一半,若是别人说特别需要,甚至会全部给了——哪怕别人是在撒谎。
也可以说是有点傻。
善良得简直不像是古志华的儿子。
声音的主人穿过正殿,走进了侧房:“杨大夫说这个膏药好用,最近下雨多,你贴上手腕就不那么痛……”
看,这种时候又会突然变得聪明了起来,不知从哪里看出他阴雨天会手腕痛。
古羽一眼就瞧见那个绳圈,咦了一声,“你要把腊肉挂卧室啊?”
阿雾心头一颤,原本死去的心又莫名其妙跳了两下。
算了,改天,至少不要当着他的面……
算了,改天,至少别被他知道……
可是福安村这么小,怎么才能不让他知道?
“我爸说腊肉要挂在通风的地方,你屋子里不行,我看厨房窗边比较合适。”古羽说着,又唤他把手抬起来,给他贴上了膏药,“你歇着吧,我来取下来。”
说完,站上板凳,好一会才解开麻绳的结:“你怎么系的,也太结实了!”
一团空气静静地漂浮在门口。
当年的他没发现。
现在这个角度看起来,实在是很明显,那绳圈底部正好擦着他的下唇,而他向来比阿雾要矮上几厘米。
这并不是挂腊肉的长度,而是阿雾将下巴轻轻一抬,就能搁上去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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