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落不见影

作者:忆楠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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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许洛川


      许洛川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叫沈絮的女孩,是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
      蝉鸣聒噪的七月午后,他为了躲避钢琴课,溜进了离家三条街外的一家奶茶店。冷气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他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加冰的柠檬水。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咬着吸管时,店门再次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像一只怕惊动世界的小猫。她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脸颊,只能看到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和微微抿着的嘴唇。她点了一杯珍珠奶茶,声音细弱,几乎被店里的音乐淹没。
      许洛川看着她捧着奶茶,小心翼翼地走向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她坐下后,并没有立刻喝奶茶,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地看了起来。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不知为何,许洛川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安静气质,与周围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像一株在角落里默默生长的小植物,不争不抢,却莫名地吸引着人的注意。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
      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间,许洛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和清澈见底的无措。被发现偷看,许洛川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又莫名地僵住。女孩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她慌乱地合上书,抱起奶茶,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奶茶店,连找零都忘了拿。

      许洛川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晃晃的阳光里,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觉得那个午后,那个安静得像一幅画的女孩,和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在他十二岁的夏天,留下了惊鸿一瞥的印记。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会忘记。然而,命运的手笔总是出人意料。

      两个月后,梨市实验中学开学。初一(3)班的教室里,喧闹声不绝于耳。许洛川作为班长,正在帮老师整理新书。当他抱着一摞课本走向靠窗那一排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那个角落的位置上,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孩。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新校服的衣角,阳光洒在她柔软的发顶,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是她。奶茶店那个安静得像薄荷糖一样的女孩。
      许洛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一套新书轻轻放在她桌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同学,这是你的书。”
      女孩闻声抬起头。
      四目再次相对。依旧是那双清澈中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她似乎也认出了他,脸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比那天在奶茶店还要明显。
      “谢……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许洛川看到了她桌上立着的姓名牌:沈絮。
      柳絮的絮。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轻柔的、仿佛随时会飘走的气质。
      “不客气。”许洛川对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试图缓解她的紧张,“我叫许洛川,是临时班长。”
      沈絮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仿佛桌面上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许洛川回到讲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靠窗的角落。沈絮已经打开了新书,正在认真地包书皮,动作细致而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了周围的喧闹。她就像一颗被蚌壳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珍珠,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一种莫名的好奇和想要靠近的感觉,在十二岁的许洛川心中悄然滋生。他想知道,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到底藏着怎样的世界?为什么她总是独自一人,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安静和疏离?
      他不知道,这一眼好奇,这一丝悸动,将会绵延如此漫长的岁月,贯穿他整个青春,乃至一生。

      开学后,他们成了同桌。
      沈絮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听课、写作业。她似乎有些怕生,尤其是当老师提问时,她会不自觉地绷紧身体,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只有当问题与她无关时,她才会悄悄松一口气。
      许洛川发现,她的成绩中等偏上,但历史尤其薄弱。一次历史课上,老师点名让她分析五代十国官制特点,她站起来,紧张得声音发颤,回答得磕磕绊绊,甚至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就像走马灯一样,换得很快……”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历史老师皱起眉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沈絮同学,历史是严谨的学科,不是让你天马行空比喻的!坐下吧,好好听听其他同学怎么回答。”
      沈絮的脸瞬间红透,眼眶也微微泛红,她僵硬地坐下,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受伤后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许洛川坐在她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难堪和绝望。那一刻,他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既为同学的窃笑,也为老师过于严厉的批评。那个“走马灯”的比喻,虽然不标准,但他觉得……其实挺形象的。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未经思考就举起了手。
      “老师,我觉得沈絮同学的比喻虽然不严谨,但某种程度上帮助我理解了那个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的特点。也许我们可以鼓励不同的思考角度?”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在课堂上出头的人,尤其是反驳老师。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包括他身旁的沈絮。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惊讶、感激,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历史老师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成绩优异、一向沉稳的许洛川会为沈絮说话。他推了推眼镜,语气缓和了些:“许洛川同学说得也有道理。鼓励思考是好的,但准确性是基础。沈絮,课后要多下功夫。”
      风波暂时平息。下课铃响后,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沈絮默默收拾着书包,速度很慢。
      许洛川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他转过身,看向仍然低着头的沈絮,轻声说:“那个……其实我觉得你的比喻挺有意思的。”
      沈絮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眼睛还有些红,但里面的惊慌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谢谢你……”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实的情感,“但你不必那样的……”
      “我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忍不住就说出来了。”许洛川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太冲动了,反而让你更尴尬。”
      “不,不是的……”沈絮急忙摇头,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我很感激你为我说话,只是……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为什么这么说?”许洛川微微皱眉。
      “因为我……”沈絮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几乎听不见,“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成绩不好,还总是惹麻烦。而你……你是许洛川,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本可以不必卷入这种事情的。”
      听到这些话,许洛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认真地说:“沈絮,你知道吗?我并不是天生就‘被所有人喜欢’的。小学时我曾经因为转学而适应不良,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交到朋友。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站出来不是因为同情你,而是因为老师的做法欠妥。而且……”他微微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我认为你的‘走马灯’比喻真的很形象,比教科书上那些枯燥的描述生动多了。”
      他看到沈絮的眼眶似乎又有些发热,她急忙低下头掩饰情绪。许洛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内心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敏感和脆弱得多。
      “其实,”他继续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提高历史成绩。不是死记硬背,而是找到适合你的学习方法。”
      沈絮犹豫着,手指紧张地绞着书包带。一方面,她害怕更多的接触会让许洛川更清楚地看到她的不足;另一方面,她确实需要帮助,而且……她发现自己其实渴望与他有更多的交流。
      “会不会太占用你的时间?”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许洛川笑了,笑容干净明亮,“教别人也是巩固自己知识的好方法。而且……”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而且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学习。你的思考方式很特别,经常能让我从新的角度看待问题。”
      那一刻,许洛川看到沈絮眼中闪过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像阴霾天空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无比真诚的弧度:“那……谢谢你了。”
      “不客气。”许洛川也笑了,心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夏末的阳光已经有了初秋的温柔。许洛川看着身旁依旧有些拘谨、但步伐明显轻快了些的沈絮,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保护什么、守护什么的柔软情绪,在他十二岁的心底悄悄萌芽。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初中三年的同桌时光,在无数个清晨的问候、课间的讨论、放学后并肩而行的黄昏中悄然逝去。许洛川和沈絮的关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逐渐升温。他们成了彼此最熟悉的存在,一种超越普通友谊、却又未曾点破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
      许洛川习惯了身边有沈絮的安静陪伴。习惯了她认真记笔记时微蹙的眉头,习惯了她解出难题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习惯了她偶尔被他逗笑时抿嘴浅笑的羞涩模样。他像个耐心的园丁,看着这株原本有些蔫蔫的植物,在自己的陪伴和鼓励下,渐渐舒展枝叶,透出内在的生机。沈絮的成绩稳步提升,尤其是历史,甚至能在某些小测中给他带来惊喜。她依然话不多,但眼神里的怯懦和不安褪去了不少,偶尔甚至会主动和他分享一些读到的好句子或有趣的想法。

      许洛川享受着这种改变带来的成就感,但更让他心底泛起柔软涟漪的,是沈絮对他日渐增长的依赖和信任。她会在遇到难题时,下意识地先转头看他;会在被老师突然点名时,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他;会在放学人流中,自然而然地走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这种无声的靠近,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许洛川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他开始下意识地维护她,替她挡住一些不必要的关注或调侃,在她情绪低落时,想办法用笨拙的方式逗她开心。他并未深究这种维护和在意源于何种情感,只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仿佛守护她的安静世界,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那天傍晚,许洛川因为帮老师整理竞赛资料离校较晚。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寒意刺骨。他裹紧围巾,快步往家走,却在经过家附近那个小公园时,隐约听到压抑的啜泣声。鬼使神差地,他循着声音走过去,然后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长椅上的熟悉身影。
      是沈絮。她穿着单薄的棉服,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脸颊上还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微红的掌印。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许洛川。他快步走过去,脱下自己的羽绒服不由分说地裹住她冰冷的身躯。“沈絮?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沙哑。
      沈絮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是他,惊慌失措地想躲闪,却被他紧紧按住肩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和母亲因为“早恋”嫌疑爆发的激烈冲突,母亲撕了她和许洛川一起整理的笔记,还打了她。无尽的委屈和绝望让她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对不起……又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沈絮哽咽着,把脸埋得更深。
      许洛川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初中时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家庭的恐惧,想起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的脆弱感。原来,她安静的外表下,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而这次冲突的导火索,竟然是因为他。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不再仅仅是她的同学、朋友,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成为她可以依靠的港湾。他没有多问,只是坚定地说:“别说了,先跟我回家暖和一下。我爸妈今晚加班,很晚才回来。”
      他把她带回了自己整洁却略显冷清的家。给她倒了热水,拿来热毛巾敷脸。看着她渐渐停止颤抖,脸色恢复些许红润,许洛川才稍稍安心。那个夜晚,他们坐在温暖的客厅里,窗外是零星绽放的跨年烟花。许洛川没有过多安慰,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心里的苦闷。在她情绪稍微平复后,他走进房间,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用彩纸包着的小盒子。
      “新年礼物。”他递给她,眼神温和,“我自己织的,可能不太好看,但很暖和。”
      沈絮打开盒子,看到那条柔软的浅灰色羊毛围巾,以及角落那个用深蓝色线绣着的小小“X”时,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温暖的泪水。她紧紧抱着围巾,像抱着救命稻草。许洛川知道,这个“X”,不仅是许和絮的首字母,更是他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承诺——他会是那个在她寒冷时给予温暖的人。

      那一刻,看着她在烟花映照下泪中带笑的脸,许洛川心中某个角落轰然洞开。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喜欢沈絮。不是青梅竹马的友情,不是优等生对弱者的同情,而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最纯粹、最炙热的心动。他想保护她,想让她永远摆脱那些让她哭泣的阴影,想看到她发自内心的、明亮的笑容。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涌动。初三那年,许洛川家中突逢变故。父母因长期积累的矛盾爆发激烈争吵,最终决定离婚。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压抑冰冷,父母忙于争执和分割财产,无暇顾及他。许洛川表面维持着平静,照常上学、参加竞赛,但内心的迷茫和痛苦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他变得沉默,笑容也少了真实温度。
      这一切,没能逃过沈絮的眼睛。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他偶尔走神时,轻轻碰碰他的胳膊,递过一块她带来的、包装精致的小糖果;在他午餐吃得很少时,默默把自己餐盒里他喜欢吃的菜拨到他那边;放学后,她不再急着回家,而是陪他在操场多走几圈,或是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各自安静地写作业,直到暮色四合。
      她的陪伴无声却有力,像冬日里一缕暖阳,悄无声息地融化着他心头的冰层。许洛川从未向她倾诉过家中的烦恼,但她似乎总能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并用她特有的、安静的方式给予慰藉。那一刻,许洛川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内心有着怎样细腻的温柔和坚韧的力量。他对她的感情,在依赖与被依赖、守护与被守护中,悄然发生了质变。那不再仅仅是出于同情或责任,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情愫破土而出——是怜惜,是欣赏,是想要紧紧抓住这份温暖的渴望。

      中考结束,他们双双考入梨市实验中学高中部,并且再次分到了同一个班。许洛川暗自松了口气,仿佛某种重要的联系得以延续。高一的学业压力骤增,但许洛川却觉得日子充实而明亮,因为沈絮依旧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转折发生在一个寒冷的跨年夜。

      然而,这份刚刚明晰的爱意,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就被现实的变故打断了。高一下学期,许洛川的父亲因工作调动要长期驻外,母亲情绪低落,需要人陪伴。经过痛苦的权衡,他不得不办理休学手续,陪母亲去外地生活半个学期。
      离开前的那段时间,他心情沉重。他放心不下沈絮,担心她独自面对压力和母亲的苛责。他整理了厚厚的笔记留给她,反复叮嘱江临要多关照她。在最后那个沉默的午后,他看着沈絮强忍泪水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等我回来”。
      休学的日子漫长而煎熬。他克制着联系她的冲动,怕打扰她学习,也怕自己汹涌的思念会失控。他只能从江临零星的描述中拼凑她的消息:她成绩进步很大,变得开朗了些,但似乎总是一个人。他既欣慰又心疼,归心似箭。
      半年后,他终于归来。迫不及待地回到学校,看到的却是成绩榜上高居年级第五的“沈絮”,以及随之而来的、关于她考试“作弊”的流言蜚语。当他从江临那里得知英语老师杨老师当众羞辱沈絮,而沈絮独自承受了所有委屈时,愤怒和心疼几乎将他吞噬。他第一时间找到她,想安慰,想保护,想告诉她自己回来了,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风雨。

      然而,当他看到沈絮在奶茶店里,捧着那条他送的围巾,哭得不能自已,却在他面前努力装作坚强的样子时,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哽住了。他忽然明白,半年的分离,他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她不再是那个完全依赖他的小女孩,她学会了独自承受,甚至……可能不再需要他了。这种认知让他恐慌,也让他更加确定,他必须尽快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必须重新走进她的世界。
      可是,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还没等他理清思绪、鼓起勇气表白,一场因他而起的祸事,将两人推向了更远的距离。高二那个傍晚,因为他拒绝了一个高二女生近乎偏执的表白而惹恼了对方及其混混朋友,他们堵住他意图报复。沈絮恰好路过,那个持刀的混混在混乱中将刀刺向了他,而沈絮,那个看似柔弱的沈絮,竟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推开了他,自己挡下了那一刀。
      看着鲜血从她腹部涌出,看着她软软倒下的身影,许洛川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惊恐、愤怒、自责、铺天盖地的心疼……各种情绪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发疯般地打跑那些人,抱起气息微弱的沈絮冲向医院,一路上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祈求她不要有事。那一刻,什么学业、什么未来、什么狗屁的犹豫和等待,全都灰飞烟灭。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再也不要隐藏自己的感情,他要告诉她,他爱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她!
      沈絮最终脱离了危险,但这件事的后续影响却远超预期。沈絮的母亲将一切罪责归咎于许洛川,认定他是带来厄运的根源,强行干预,甚至到学校施压。在办公室那次,许洛川亲眼看到沈絮在母亲和老师的双重压力下,被迫说出与他划清界限的违心之言。他站在门外,听着那些冰冷的话语,心如刀割。他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他知道她有多无奈,但那一刻,少年的自尊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还是让他选择了转身离开。
      他以为暂时的远离是对她的保护,却没想到这一转身,便是漫长的分离和误会。他带着满心的伤痕和未说出口的爱意,远赴重洋,在异国他乡用学业麻痹自己,却始终无法将她从心底抹去。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挡在他身前的身影,成了他无数个夜晚反复咀嚼的回忆和难以愈合的痛。

      加州大学的校园,阳光永远灿烂,棕榈树在蓝天下摇曳出慵懒的影子。许洛川的生活被密集的课程、繁重的实验和永无止境的论文填满。他像一枚被上紧发条的陀螺,高速旋转,不敢停歇。因为一旦停下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绪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成了别人眼中的模范留学生:成绩优异,能力出众,冷静自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层坚硬的外壳下,藏着怎样一片荒芜而疼痛的废墟。那片废墟的中心,刻着一个名字——沈絮。

      那个采访,是在他大二时,一个面向留学生的校园媒体策划的专题。当那个笑容甜美的女主持人用轻松的语气问出“许同学,在加州有遇到喜欢的女孩吗?”时,许洛川脸上公式化的微笑有瞬间的凝滞。
      喜欢的女孩?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都滞涩了半拍。眼前飞快地闪过一张脸——白皙的皮肤,清澈中带着怯意的眼睛,抿嘴浅笑时唇角羞涩的弧度,还有……挡在他身前时,那双骤然变得无比坚定的眼眸。
      是沈絮。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是他心底最深的烙印,也是最不敢触碰的伤疤。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迅速武装起自己,用无懈可击的、略带疏离的笑容掩饰了内心的波澜,语气平静地否认:“目前学业太忙了,没有考虑感情的事。” 他甚至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
      然而,当主持人追问“那以前呢?高中时总有过懵懂的心动吧?”时,他筑起的心防再次出现了裂痕。
      以前?高中?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奶茶店初遇时她惊慌的眼神,成为同桌后她小心翼翼的靠近,历史课上他为她辩解时她眼中的感激,跨年夜她裹着他的羽绒服哭泣的脆弱,还有……她倒在血泊中,气息微弱的模样。最后,是办公室里,她被迫说出的、那些冰冷刺骨的话语。

      “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喉咙发紧,需要极力克制才能让声音不泄露情绪,“高中时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他选了一个最轻描淡写的词,“无疾而终”,仿佛那样就能抹去所有惊心动魄的过往和刻骨铭心的痛楚。“现在想想还挺幼稚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否定了她,也否定了自己那段真挚而沉重的感情。那一刻,他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像个懦夫,连在陌生人面前承认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采访结束后,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加州的夕阳壮丽辉煌,却暖不透他冰冷的心。他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叛徒,背叛了那个曾经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孩,也背叛了自己年少时最纯粹的心动。
      夜深人静时,这种自我谴责愈发清晰。他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从国内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旧物。最上面,是一个泛黄的、没有署名的信封。那是高中毕业时,他在那堆礼物中偶然发现的,字迹清秀而熟悉。信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许洛川,对不起。办公室那些话,不是我的真心。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让我想成为更好的人。祝你前程似锦。——一个永远感激你的人”
      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沈絮的字迹。这封信,像是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让他知道,她当时的决绝并非本意,她心里……或许还有他。这封信,成了他在异国他乡无数个失眠夜晚的唯一慰藉,也是刺痛他灵魂的荆棘。他反复摩挲着信纸上已经模糊的字迹,想象着她写下这些话时的心情,心疼与愧疚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大二那年的除夕夜,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是陌生的喧嚣,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却照不亮他内心的孤寂。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来自国内的陌生号码。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起来。
      “喂?您好?”他习惯性地用礼貌而疏离的语气问道。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应,只有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预感攫住了他。
      “喂?打错电话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他魂牵梦萦了无数个日夜,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咽,轻轻地、飞快地说:
      “不好意思我打错电话了,还有……新年快乐。”
      是沈絮。
      那一瞬间,许洛川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震颤。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红着眼眶,紧张地握着电话,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她以为他听不出来吗?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她的呼吸频率,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告诉她他听出了是她,想为过去的种种道歉,想告诉她他从未停止过想念……然而,所有的冲动最终都被理智强行压下。他害怕。害怕他的贸然相认会吓跑她,害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微弱的联系,更害怕从她口中听到她已经彻底放下、开始了新生活的消息。
      于是,他用了毕生的演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陌生人的礼貌:
      “新年快乐。”
      然后,他听到了电话被匆忙挂断的忙音。

      许洛川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在空旷的公寓里站了许久。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映得他脸色明明灭灭。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痛楚席卷了他。他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却只能装作不识;她明明鼓起了勇气打来电话,哪怕是以“打错”的名义,他却只能给予最客套的回应。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沈絮那句带着哭腔的“新年快乐”反复在他耳边回响。他意识到,距离和时间并没有淡化一切,反而让那份思念和愧疚发酵得愈发浓烈。他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他需要回去,需要面对,需要亲口告诉她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他登录了久未使用的国内微博,删删改改,最终发布了那条仅她可见的状态:
      「柳絮总会成长。Be your own light.」
      这既是对她的祝愿和期许,希望她能够变得坚强独立,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和提醒——他必须完成学业,变得足够强大,然后才能回去,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也会给她带来麻烦的少年,而是一个有能力守护她、给她未来的男人。
      此后的留学生涯,有了明确的目标。他更加拼命地学习、实践,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提升自我中。那条微博成了他的精神图腾,每当他感到疲惫或迷茫时,就会看看那句话,想象着沈絮看到它时的样子,然后重新充满力量。

      几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收到了几家美国顶尖科技公司的橄榄枝。然而,他没有任何犹豫,婉拒了所有机会,毅然订下了回国的机票。
      飞机降落在家乡的土地上,呼吸着熟悉的空气,许洛川的心从未如此坚定过。他回来了。带着沉淀后的成熟,带着积攒多年的勇气,带着一颗从未改变的心。
      他要知道,那株他默默守望了这么多年的柳絮,是否还在原地?是否……还愿意为他的风,再次停留?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独自打车回到早已托人租好的公寓。公寓位于市中心,离梨中不远,视野开阔。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车水马龙,许洛川深吸一口气。他回来了,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愧疚和迷茫远走他乡的少年,而是一个有着清晰目标和坚定内心的男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沈絮。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各种渠道,小心翼翼地打听沈絮的消息。他不敢贸然出现,怕惊扰了她可能已经平静的生活。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又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一点点收集着关于她的碎片。
      从江临那里,他得知沈絮研究生毕业后,出人意料地回到了梨中,成为一名物理老师。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许洛川的心脏猛地一跳。梨中……那个承载了他们太多回忆的地方。她选择回去,是出于对母校的感情,还是……有其他原因?他不敢深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以咨询学校情况的名义,加了梨中一位相熟的老师。从对方的朋友圈里,他偶尔能看到沈絮的身影——在教师节表彰会上领奖的侧影,带学生参加竞赛的合影,校园活动时温和的笑容。她变了,又好像没变。眉眼间的青涩褪去,多了份为人师表的沉静和从容,但那份独特的、安静的温柔气质,依旧如初。看着照片里她愈发自信明亮的模样,许洛川既欣慰又心疼。欣慰于她真的如他所愿,成长为了自己的光;心疼于这成长的背后,是否也有他无法想象的艰辛和孤独?
      他还打听到,她似乎一直是一个人。这个消息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他忐忑的心房,带来一丝隐秘的希冀。但他立刻告诫自己,不能因此就认定什么。也许,她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者,她早已将那段过往彻底封存。

      校友联谊会的邀请函,成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知道,作为优秀校友,沈絮很可能出席并发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邀请,并主动提出可以参与筹备。他需要这样一个相对自然、不显得突兀的场合,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联谊会那天,他特意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提前到达会场。坐在第一排,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入口。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时,时间仿佛瞬间慢了下来。
      沈絮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及膝连衣裙,简约而优雅。她似乎比记忆中清瘦了些,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当她走上舞台开始发言时,聚光灯下的她,散发着一种独立而坚韧的光芒,美得让他几乎移不开眼。
      她讲述着母校的变迁,讲述着教育的意义,语调平稳。然而,当她话锋一转,脱稿说出那段关于“青春是一场盛大的暗恋”的话语时,许洛川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成长,不是变得完美去配得上谁,而是学会接纳不完美的自己,成为自己的光。”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神和表情中读出更深层的信息。她是在说给他听吗?还是在感慨自己的过去?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释然,有坚强,或许……还有一丝未被时光磨灭的痕迹?
      发言结束后,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她。他等在礼堂外的梧桐树下,看着她和同事寒暄,看着她独自走向安静处。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打招呼:“沈老师发言很精彩。”

      他看到她转身时眼中的惊讶,以及迅速被掩饰起来的慌乱。他递上那个准备了很久的信封,里面是那封他珍藏了九年、她写给他的道歉信,以及他写下的回信。他说:“我来给一封迟到了九年的信一个回复。”
      他看到了她接过信封时颤抖的手指,看到了她阅读回信时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听着她哽咽着说出“我愿意”,那一刻,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感淹没了他。九年来的愧疚、思念、不确定,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救赎。他紧紧拥抱她,感受着她真实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贵感。
      他告诉她,当年那些话他不怪她,他知道不是她的心里话。他坦诚自己当年的怯懦和后悔,坦诚自己听出了除夕夜那通电话是她,坦诚他发布那条微博的初衷。他不想再有任何隐瞒,他想把他们之间错过的时光和误解,一点点弥补回来。

      随后的日子,像一场缓慢而甜蜜的康复疗程。许洛川小心翼翼地重新融入沈絮的生活。他接送她上下班,记得她所有的喜好,陪她做琐碎日常的事。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着光环、有些骄傲的少年,而是一个耐心、体贴、努力想要弥补过去的男人。他尊重她的节奏,给她足够的空间,只是默默地用行动告诉她:我回来了,这次,不会再走了。
      他带她去看海,在三月的海边,听她说出那句让他心疼又感动的话:“许洛川,我喜欢你就像柳絮落下不见影子,但是现在,柳絮的风回到了她身边。” 他知道,这句话里包含了她多少年的等待和心酸。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星空下许下承诺,从此做守护她的风。
      感情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升温,变得踏实而温暖。许洛川能感觉到沈絮心防的逐渐瓦解,能看到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只为他闪烁的光亮。那个除夕夜,在清音山顶,在漫天花火和璀璨星辰的见证下,他单膝跪地,不是求婚,而是补上了一场迟到了九年的、郑重的告白。他不想再等待,他要明确地、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他爱她,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未来。
      当沈絮流着泪说出“我愿意”时,许洛川觉得,自己漂泊了多年的心,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归宿。

      求婚,领证,一切都水到渠成。当他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两本鲜红的结婚证时,指尖竟有些难以抑制的颤抖。这本薄薄的证书,重于千钧。它不仅仅是一纸法律文书,更是对他们漫长等待和深厚感情的最终加冕,是对过去所有遗憾的彻底终结,也是通往共同未来的庄严起点。
      他看着身旁穿着简单白衬衫、眼角还带着幸福泪光的沈絮,心中涌起无尽的柔情和责任感。从此,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家人,是要与她共度余生、风雨同舟的人。

      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邀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草坪上举行。当沈絮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步向他走来时,许洛川的视线模糊了。他想起十二岁暑假奶茶店里的惊鸿一瞥,想起初中课堂上的并肩而坐,想起跨年夜的温暖围巾,想起那个为她挡刀的勇敢身影,想起九年分离的刻骨思念,想起重逢后的一点一滴……所有画面交织成河,最终汇聚成眼前这个向他走来的、他爱了整整一个青春的女孩。
      交换戒指时,他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说出誓言:“沈絮,谢谢你愿意等我。从十二岁起,我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你身上移开。过去我让你等了太久,从今往后,换我来守护你,每一天,每一年,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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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个月前 来自:河南
    《絮落不见影》正文已完结,番外随缘更新
    下一本写《失冬天》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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