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闻闻

　　“从今天开始起到期中考试前，中午都不准一下课就去吃饭，在班里留15分钟自习后再去。”
　　周二一大早，周夫春背着手站在了讲台上，虽然那副表情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但真正把话说出口后还是把一班的学生炸得此起彼伏，就像夏天提前来了一样开始滋儿哇乱叫，叫得空气都热燥了起来。
　　说起来这帮学生和蝉还挺像的，蝉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暗无天日的土里，依靠着树的根液一点点长大，忍受那么多孤独和痛苦，只在最后一个夏天钻出土壤，爬上树枝，鸣叫两个月后完成最后的绝唱，结束自己的一生。这些孩子也一样要在高考前寒窗苦读十二年，都一样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青春期的夏天爬出土壤，拼尽全力地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编织成一张充满纠结不安的答卷。
　　只是不一样的是蝉的生命在那个厚积薄发的时候就结束了，但高考却仅仅是一个开始。现在竞争残酷激烈得这场考试已经不是翻身跃龙门。门槛也只是一个门槛，拿到改变命运的入场券后是吃不完的苦和一次又一次的蜕皮，这些孩子们还要再一次，甚至再一次地被埋进土里。
　　周夫春名校毕业，他当上班主任还没有很久，只才送走了一届学生而已，就发现自己和底下这帮学生已经有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他板起脸，训斥道：
　　“别叫，每次放学我从五班那边一路走过来，别的班的学生一个没走，都留在教室里自习，只有我们班走得干干净净，就一两个人还留在班里。”
　　“吃饭时间就应该吃饭。”姚嘉朔在后面唱反调：“他们班又考不过我们班。”
　　“那是因为我们班有成绩好的同学把平均分拉上去了。”周夫春敲着讲台，想起前几天的组会就头疼，一共就6个重点班，他不说自己班要拿第一，但至少没人想垫底：“刚下课食堂人也多，我们错峰，刚刚好避开人多的时候。这十五分钟反正也要在食堂排队，不如拿这个时间在教室里至少安安心心地写两道大题，或者写两篇英语阅读，写完再去吃饭，也不耽误。”
　　底下学生的表情还是呲牙咧嘴着，像极了周夫春刚刚上班面对加班的样子，他再次说了一声安静，一锤定音：
　　“行了，这段时间我也会留在班里陪着大家的。后面我会看情况和其他人任课老师商量，轮换着来，也刚好给大家答疑的时间。”
　　“谁要你陪了。”陈劭珣趴在课桌下小声地回了句嘴。本来天刚亮就起床，再上一上午就够累了，他看向边上的时尔，对他抱怨：“中午不给一下课就去吃饭，这还是人话吗？”
　　时尔倒是没什么反应：“我没异议。”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周夫春没异议还是对自己没异议。陈劭珣撇撇嘴，识趣地知道大概率是前者，反正这书呆子本来就爱学习。
　　他打开文具盒，看上面黏着的小镜子。最近他的脸上冒了一颗红红的青春痘，而且不偏不倚，就在脸颊正中间。虽然只是小小一点，但越看越明显，而且向下看的时候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皮肤凸起的痕迹。
　　陈劭珣本想合上，但后排的孙旭成和注意到他那面小镜子，对着滑稽地挑了挑眉毛。他眉毛还挺灵活，陈劭珣越凑越近，对着镜子没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一幕灯下黑刚好被周夫春逮到，哪怕时尔的余光注意到就是想提醒也来不及了。迎着时尔叹息的目光，陈劭珣慌忙摁下文具盒，周夫春问他：
　　“怎么不继续看了，对自己的脸就这么满意，看这么乐啊？”
　　陈劭珣慢一步把嘴巴也收了回去。
　　“站黑板上默写。”周夫春把文具盒的小镜子撕掉扔到讲台边上，又点了刚刚唱反调的姚嘉朔，姚嘉朔又阴差阳错地把孙旭成拉下水，于是这几个难兄难弟就在黑板上站了一溜。周夫春对其他人说：“都把听写本拿出来，现在报听写。”
　　“...《屈原列传》中，哪两句引导学生描写寻常事物以表示宏大意旨，列举浅近事例来传达深远意蕴......《蜀道难》中的有两句描写了行至群山深处，见到一挂瀑布飞泻而下，水石激荡，轰鸣作响的画面，请默写这两句...”
　　教室里一阵笔尖在纸上的刷刷声，时尔看着陈劭珣面对空白黑板的耳尖越来越红。周夫春就站在陈劭珣的位置边上。时尔眼镜后的睫毛轻微抖动，他撕下那张便利贴，在周夫春偏头的时候，丢进陈劭珣面前的黑板槽。
　　轻微的声响后是粉笔戳在黑板上的声音，时尔还是低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瞄见周夫春如箭一般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方向，和医务室那时一模一样。但周夫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将目光看向黑板。
　　他看到了。
　　陈劭珣握着那张纸条，黑板上只有半句：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最后半句他还没来得及看。孙旭成面前的黑板被擦来擦去，和他的脸一样白，姚嘉朔干脆没写了。三个人站在讲台上被反复煎烤，陈劭珣好歹写出了全黑班唯一的半句，最后听写本收上去的时候他挨了周夫春一个闷棍，周夫春问他：
　　“现在脸还好看吗？”
　　他这话声音其实不大，但是时尔听得一清二楚。大番茄陈劭珣痛定思痛地摇了摇头。
　　“这几篇到时候去我办公室背，什么时候听写过了再说。”
　　番茄土豆花生各自从讲台上滚了下来，回到位置上的陈劭珣注意到自己轻了一半的文具盒，泄气地将嗡嗡地散热的脸贴在了桌面上。虽然他没少被班主任骂，更没少和在狐朋狗友一起被骂，但当着那个一直不抬头的小眼镜的面，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下不来台。
　　毕竟青春期谁不好面子。
　　陈劭珣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偷偷展开，才发现时尔甚至在“砯”下面划横线怕他写错。他烧着脸将纸条塞进文具盒，莫名有些不敢看他。
　　陈劭珣真心实心地烦了一会，才偏过头将目光瞄时尔，时尔和他上黑板前一模一样，一板一眼地戳在位置上。
　　小眼镜做什么都是心无旁骛的，无论是刚开学时被说闲话，或者是没考好掉眼泪，他总是下一秒就爬起来继续拿着笔写了。除了学习，就没有什么能够扰乱他的。陈劭珣看着他好一会，若有所思地在午休时问了时尔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除了学习，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烦过？”
　　班里静悄悄的，一侧的窗帘拉着，黑乎乎的教室好像要蔽光的培养皿，他们在培养皿里时不时被巡班的老师拿出来看一眼。大家都发饭晕困的要死，有几头猪睡着了打呼噜被其他人偷笑，还有个别几个人譬如江文君还在抽空写两道。时尔没戴眼镜，趴在臂弯里的目光很湿润模糊，但陈劭珣也看得出那是个像看傻子的眼神：
　　“怎么可能。”
　　“因为你每天都那样啊。”陈劭珣挪过去和他凑的很近，声音也很近：“我好像没见过你为什么事情烦过。”
　　“你不是也在每天也都在傻乐吗。”
　　“嘿。”陈劭珣的表情变得严肃：“你不要变着法子地骂我。”
　　好像在说他有自知之明一样，时尔笑了一声：
　　“没骂你。”
　　不过在时尔那不明显的笑还藏了一半没露出来时，他忽然直起身子，拿起桌边的眼镜戴上，轻手轻脚地朝着门口走去。陈劭珣也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到班主任的身影赫然站在窗前。
　　我去。
　　陈劭珣看着时尔跟着他走去了远处的走廊正中间，换作别人陈劭珣就要捏一把汗了，但那个人是时尔，是能考进年级前三十的时尔。
　　不过这一点陈劭珣确实没有为时尔担忧错，因为周夫春对时尔问的是：
　　“陈劭珣是不是很影响你？”
　　周夫春其实记得那天自己心急如风地赶到医务室透过窗户看到的画面，两个人正头贴着头靠在一起讲话呢。虽然陈劭珣背对着他，但周夫春把时尔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柔和地看着陈劭珣，没有人看起来像难受的样子。尤其是最后自己闯进去，陈劭珣完全是一脸做坏事被抓包的慌张。只是那时候时尔忽然开始流鼻血，他最后就没说什么了。
　　周夫春有些话中有话：
　　“你这个事情，刚开始换位置是陈劭珣主动要求的，他那小孩没什么坏心眼，比较热心肠，老师想让他多照顾照顾你，就答应了。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心思不在学习上，上课小动作多，小话也多，但他家里以后不一定要给他走高考，所以他无所谓。你要是觉得他影响你，老师就把你们调开，把你和江文君调一起坐。”
　　其实要换作是别人，周夫春哪还会商量的，调座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就因为对面的小孩是时尔他才多问一句。时尔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想了想，以为用了对方好接受的方式说：
　　“不会影响我，而且我和他坐一起也可以辅导他，他最近成绩也进步了。”
　　“...你不用考虑那些。”
　　周夫春的姐姐小时候就因为成绩优异，被调过去和调皮的小男孩一起做，美其名曰共同进步，最后弄得姐姐不堪其扰，成绩也下降了。周夫春一直都不赞成这样的方式：
　　“老师确是在乎班级集体，但更在乎你们每个人，更不需要你们为了集体去牺牲自己。他家里以后都不一定让他走高考，他选择多，自己都无所谓的，明白吗？”
　　这次时尔沉默了一会，才说：
　　“我知道。”
　　他们一直到讲到预备铃响，教室里还是昏昏沉沉的，前排好几个同学去厕所抄水洗了把脸。时尔一坐下来，陈劭珣就围上去问道：
　　“班主任和你说了什么啊？讲那么久？”
　　“没什么。”时尔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就是让我学习压力不要太大。”
　　别人是老师施压，但时尔是老师主动让他压力不要太大。陈劭珣长吁短叹了一会：“那周夫春有没有和你说，期中考试以后要去研学游？”
　　“没有。”
　　“我从别的班听到的，我们班肯定是最晚知道消息的，周夫春消息最滞后了，那些老师都不带他玩。”陈劭珣贼兮兮地问他：“这次和高一一样抽签决定的，你高一那次研学游上哪玩的？”
　　时尔说：“我没去。”
　　这种集体活动要不是谁受伤几乎没人会不去，陈劭珣愣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时尔很了当地回答：“太贵了，不值当。”
　　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这种集体活动学校也没少捞油水，几百块钱够时尔半个月的伙食费了，而且他也没什么朋友，没有一定要去的理由。
　　陈劭珣知道这是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他迟疑了一会问：
　　“...如果这次我说我请你去，你会去吗？”
　　他的表情和当时送自己鞋的表情一样，时尔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什么可爱又宝贵的东西，微微笑了笑问他：
　　“你想让我去吗？”
　　“当然啊。”陈劭珣没怎么多想：“说实话，钱这种东西你总有一天会有的，但整个班一起去玩的机会整个高中就这最后一次了，你之前没去不会觉得有点可惜吗？”
　　时尔还真实话实说地想回他一句，不可惜，可是到了嘴边就成了：“是啊，好可惜。”
　　“所以啊。”陈劭珣笑嘻嘻地朝他飞了个眼，觉得早上丢的脸被自己挣回来了一点，自己又有用武之地了，神清气爽地说：
　　“不管多少我都请你去，你什么都不要想。”
　　“陈大少还有闲心在这里调情。”陈劭珣话刚说完，就挨了孙旭成卷着的语文书一棒子：“你背完没吗？老周不是说今天放学前先默写屈原吗？”
　　眨眼间，时尔刚刚眼里还带着的星点笑意就变成了凉意。
　　“什么调情.......背了背了。”陈劭珣从抽屉里抽出书，和他们往外走，有点委屈：“我会背，我就是不知道他那个题干到底讲的哪句话。”
　　孙旭成说：“那不一样么，他不还是先让我们默写再随机出题吗。”
　　他们都要走到办公室门口了，陈劭珣很想刹车：“我草，那怎么办。”
　　“歇吧，还能咋样。”姚嘉朔和孙旭成一左一右将他架进办公室：“还能嘎巴一声死他面前不成。”
　　“.......”
　　那两个傻叉。
　　时尔看着面前放着的写了一半的物理试卷，脸上的笑彻底垮了下去。
　　——“他没有很影响你吗？”
　　有。
　　——“除了学习，你没有别的事情很烦吗？”
　　有。我看到你和别人说话就很烦，想到以后不管怎么盘算，以后也大概没办法和你上一个学校也很烦。
　　他边上空着的桌子又重新吵了起来，原来是周夫春为了防止他们三个徇私舞弊，要一对一听写，把其他两个人赶了回来。
　　陈劭珣一脸庆幸，他往回翻了翻试卷，试图再临时抱一点佛脚，直到时尔将之前写试卷整理的合集给他。
　　“你看这个。”
　　除了学习，你也是我的烦恼。
　　但是我只要看到你还是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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